第三章 夜話

第三章 夜話

更夫已經敲過了三更,青龍城雖是天下名城,自有晝夜不眠的風流去處,然城內絕大部分地方,到了此時,卻也已經安靜了起來。西街頭上賣包子的張大嬸、街尾賣面的阿吉、城南賣胭脂的徐老闆、城東賣字畫的劉先生……都已經進入了夢鄉。他們只是這城中最普通的人,他們有的是從某一代祖先開始便世世代代居住在這青龍城中,有的則是剛從外地遷過來討生活的百姓,他們忙忙碌碌都只為了生計。夜深了,他們自然得休息,好養精蓄銳,迎接第二天的奔波。

城西的城隍廟,是一座廢棄了許多年的建築。十年前的某一天,這裏突然來了一位賣字畫的先生。沒有人知道這位先生從哪裏來,姓什麼,名字又是什麼,只是他就這麼突然地出現在這裏,明明是那麼的突兀,但似乎又理所當然。

這位先生擅識文斷字,這在這青龍城最窮苦的城西,是件很厲害的本事。當城西的百姓知道了這位先生的本事後,都很尊敬他。

城西積貧,這裏生活的百姓大多是在青龍城的底層討生活的那群人,自然也沒人會有閒情逸緻買什麼字畫。所以這位先生的字畫,也許是極好的上品,卻也少有人問津。但卻有好些人,會找這位先生請其代筆寫些信件借條憑證之類的東西,寫完后也會給些銀錢或者送些米面之類的物什,故而這位先生也算衣食有着。

夜很深,但城隍廟內的長明燈卻點着,那位賣字畫的先生,端坐於一張木質棋盤前,望着棋盤上的棋局。

他的身後,有兩人站立着。一人一襲青衫,書生打扮,略顯蒼白的臉上,卻有一股說不出來的寂寞味道。另一人卻是小廝打扮,弓着腰,十分講究地在一旁煮茶,臉上掛着一副人畜無害的笑容,只有那雙眼,不時閃光一絲銳芒,攝人心魄。

而在棋盤的另一邊,端坐着一位華服公子。他的衣衫非常講究,出自青龍城中最好的裁縫之手,布料黑色綉銀邊,上有綉金龍紋。面如玉冠,一雙星目,如西天冷月,自有一股卓然不群的味道。嘴角掛着淡淡的笑容,如三月春風。

“缺兒,此次你上了青龍山,只怕下山卻是不易。”那老者落了一子,掛在星目上,淡淡說道。

“請義父賜教,”那華服公子淡淡說道。

“今天夜裏,青龍城裏發生了一件事情,這事情說大其實也不大,只是一位公子哥,踢了流觴河上厚紅樓的場子。你也知道,這厚紅樓的大老闆,是青龍山上的梅三將軍。梅三是梅東陵的幼弟,取名為‘三’,意在易經中‘三生無窮’之意。是青龍山上排行第二的悍將,僅在風神秀之親弟風龍秀之下,在山上是第五號人物,僅在風神秀、梅東陵、風龍秀、風靈曦之下。這位公子哥敢砸他的場子,膽子確實不小。嗯,瘦虎,你當時在場,你來說說當時的情形”,老者又落了一子,掛了一記小飛,說道。

“是,老師。”那小廝打扮的年輕人向那老者恭恭敬敬施了一個師禮,十分小心地將煮茶的爐子鋪了火,說道,“今天夜裏,我在樓子裏當差,有位生面的公子要找樓子裏的頭牌,大概將將三十歲光景,一出手就甩下了十個金錠子。只是那頭牌早被王相爺家的三公子包下了,實在沒奈何,老鴇出來說了好些好話,也請出了好些有名的清官人,那位公子卻不買賬,只要那頭牌姑娘。不想這一陣吵鬧,卻是驚動了那位王家公子。那位王三公子本就王相爺的小兒子,平素最得相爺喜歡。雖說如今我們這大燕國大權旁落於雲山家和青龍山,這宰相也值不了幾個錢,不過在這青龍城中還是可以橫着來的。王三公子仗着相爺的疼愛,在這城裏也橫慣了,見居然有人不長眼,敢和他爭女人,當時便火冒三丈,指使了他身邊的相府二管事彭七,要教訓這個不長眼的小子。這彭七是相府里一位三品下的好手,平素也是雙眼朝天的角色。此時聽了主人的話,一雙老拳便向那公子打去。結果才一合,便被那公子握住雙拳,整個身體都被生生撕了。”

“三品高手,一合生撕,這境界,只怕是入了一品了吧,三十歲的一品高手。莫非是他?”華服公子望着老者,沉聲道。

“呵呵。瘦虎,你接著說,”老者笑道。

“是,老師,”那被稱為瘦虎的人繼續說道,“那位公子殺了人,也不慌張,大大咧咧往那裏一坐,道,‘爺我頭一次來這青龍城,便是要找最紅的女人,喝最好的酒,吃最好的美食。哈哈,還不將頭牌姑娘叫過來。’那老鴇卻也是見過世面的人物,雖被那等場景嚇到了,卻也反應奇快,對那公子納了一福,道,‘公子想來是外地人,許是不知道我們這厚紅樓的光景。我們厚紅樓雖是下賤勾當,但後面卻也有一座山。’不料那公子打斷道,‘我知這座樓姓梅,我也知你們後面的山是青龍山。哈哈。只是,那座山在你們眼中,或許是天下第一的雄奇高峰,在我眼裏,卻是紙糊的老虎,早晚有一日,我便要踏破那座山。’說罷那公子哈哈大笑,卻是大步走出樓子,道,‘既然你擺出了青龍山的名號,雖說那山不在我眼裏,但風神秀,我還是佩服的,罷了,便給風神秀留些顏面吧’,卻是回首一掌,擊碎了厚紅樓的招牌。之後揚長而去,無人敢攔。”

“看來是雲山虎無疑了,只是這麼明目張胆地來青龍城,卻也不怕回不去他的南五州?”華服公子輕聲笑道,又落了一子,掛了一個無憂角。

“呵呵,雲山桐之子云山虎,三十歲武藝入一品上境界,所謂‘一入一品,便是非凡’,整個大燕國,連他雲山虎在內一品高手不出四人,其中兩人在南五州,一人在青龍山,還有一人在燕國宮中。這雲山虎是雲山桐的三子,也是他最疼愛的兒子,自幼天生神力,拜雲山桐麾下第一高手雪源和尚為師修習武道,雲山桐親授兵法韜略,自是不凡。十五歲便獨領一軍,只用了三個月便平定了南五州狼族之亂,並獨自一人於萬軍之中取了狼族首領的項上人頭。嘿嘿,‘雲山家之虎’的大名可不是浪得虛名。此次他孤身來青龍城,貌似魯莽,其實不然。他算準燕宮中的那人要護着燕國皇室出不來,風神秀和風龍秀不下山,這青龍城中沒人能攔下他,除非有人調動兵馬。只是後來大家猜到了他是雲山虎,有一位叫雲山桐的爹,誰又敢逆雲山桐的虎威調動兵馬對付他?於是乎他才耍了一通好大的威風。只是這耍威風之舉,近乎無理,安之,你且說說,這雲山虎為何如此?”老人說道,又下了一子。

“是,老師,”老人旁邊書生打扮男子對那老人施了一禮,道,“前幾日便在金樓得了消息,雲山桐病了,病得很重,我們埋伏在南五州的人也證實了這個消息。南五州那邊的消息是,陳年舊疾。但我認為,雖然雲山桐病了,但並非什麼陳年舊疾,而是心病。”

“何解?”那華服公子望了那書生打扮的男子一眼。

那男子又對華服公子行了一禮,道:“雲山桐有三個兒子,本來最器重的是長子信,這位南五州的大公子也是一代豪雄,文武全才,只是沒想到雲山信不長命,三年前得了肺癆,雲山桐請終南山天師府的大人物,擺了三十三天命**陣,想改了他的命。只是沒想到,有人在裏面做了手腳,如沒料錯,只怕是梅東陵的手段。那大公子去了,雲山桐對這青龍山的恨,自是如東海之水,無邊無涯。他的二兒子云山勝,不過中人之資,卻也勇於任事,貴有自知之明,在其長兄死後,便開始輔佐他的弟弟。所以,雲山桐的基業,只能傳給他的小兒子,雲山虎。雲山桐已經七十歲了,只怕時日無多,自也要為子孫謀劃一番。雲山虎勇則勇矣,然未經過磨難,日子太順,反而少了几絲陰氣,如一把利刃,過於銳猛,卻少了韌性。雲山桐若不在了,雲山虎不會是風神秀的對手,所以雲山桐犯了病,犯了病就得治。藥引是風神秀的頭顱。”

“說得不錯,”老者悠悠說道,“這天底下的人,特別是人主,大凡到了考慮身後事時,就會犯糊塗。雲山桐與風神秀相持二十餘年,從未有誰戰勝誰的,究其原因,在於實力均勢。雲山桐坐領南五州,兵精糧足,而風神秀雖只有一個北地州,但因為其擁護燕國皇室,故而原燕國的士族門閥都支持他。青龍城數千年積累,富甲天下,也為其所用。便是草原上的慕容氏,也因為青龍城能給予它更多的銀錢,而站在風神秀這一方。再者,青龍山險峻天下,有地利之便。故而風神秀與雲山桐這一龍一虎,二十年來相持不下,誰也吃不下誰。若是真有誰傾全力想滅掉另一方,反而落了下乘,另一方只用見招拆招,等你的破綻便好。我在南五州佈置的人說,雲山桐集結了三十萬大軍,要踏平青龍山,如今這軍馬已經出了南五州。雲山桐做得隱秘,事先又傳出重病的消息為煙霧,三十萬大軍集結居然沒鬧出一點動靜,出了南五州才被人發覺,卻是有本事的。風神秀如今那青龍山上不過七萬軍馬,其他兵馬都在北地州以西防備慕容家,得知雲山桐大兵來此,只怕也是來不及調大軍上山了。不過風神秀經營青龍山二十年,如銅牆鐵壁一般,以我看來,雙方勝負還在五五之數。只是但凡一流將領間征伐,斗將斗兵斗陣斗謀皆非絕頂,斗心才是關鍵。雲山桐急功近利,還是不如風神秀穩坐釣魚台。雲山桐號稱天下第一名將,自有其可取之處,當年大公子為秦軍主帥,五年滅周,三年平齊魯,誅燕國皇帝於燕然山下,立下不世之功。后敗在雲山桐之手,雖說有朝廷掣肘,君王見疑之故,但到底說明雲山桐的不凡。只是如今,雲山桐這隻東北虎,到底還是老了。”

那年輕公子聽到此處,沉默不語,卻也落了一子,道:“風神秀在這光景邀我上青龍山,卻是想用我這大秦三皇子的名頭,讓雲山桐‘投鼠忌器’?只是,雲山桐這隻東北虎,全力一擊,又豈會顧忌我這個有名無實的秦朝三皇子?”

“呵呵,缺兒,高手過招,心戰為甚。你雖然是個掛着虛名的秦國三皇子,但秦國畢竟是天下第一強國。雲山桐或許覺得沒什麼,可是他手下的將帥,會不會有些別的想法,這可吃不準。畢竟世人皆知,秦皇秦重,文韜武略,子嗣卻並不多,雖說你在青龍城為質,但若真傷了你,會不會引來秦國驚天之怒,尤未可知。再者,這風神秀請你入山,只怕還有一重目的。”老者落了一子,落在了天元之上。

“義父,你且說,”華服公子應了一子。

“呵呵,缺兒可聽過奇貨可居的故事,”老者笑道。

“周朝第三十七代皇帝周明宗,在位六十年,老年昏聵,周朝四位同姓王叛亂,烽火遍及九州。南海王周朝,率兵攻入周都,殺了周明宗,屠盡明宗嫡系血脈,唯有幼子周遂逃出生天。周遂后流浪至金陵,被金陵巨富沈四海所收容。時四王之亂,天下離析,各地諸侯亂戰。沈四海得知周遂身份,笑着說了一句‘奇貨可居’,之後便散盡家財,以周遂為金字招牌,招兵買馬,周朝士族爭相依附,後攻陷周都,周遂為帝,撥亂反正,八方皆平,周遂號周聖宗,那沈四海因從龍之功被周遂封為相國。如今這東宋皇室的江左宋家,便是沈四海的旁系後代,”華服公子輕聲說道。

“正當如此,所謂‘奇貨可居’,便是商人牟利的真本事。商人買田,謀利不過十倍,商人從事工商,謀利當在二十倍,商人若能左右一國國運,其利可延子孫,不可計量。”老者笑道,從那小廝打扮喚作陳瘦虎的年輕人手中接過茶,喝了一口,“如今的你,在那風神秀的眼中,便是奇貨。”

“呵呵,我雖然掛了個秦國三皇子的名頭,不過我上面可還有個文武雙全的太子大哥,以及一個已經被封了‘鄭王’,出了名禮賢下士,素有賢名,聽說最近還率兵打敗了入侵的西戎,攢了一份不小軍功的二哥。他風神秀天大的本事,只怕也插手不了這秦國的內政。退一萬步說,我即使有朝一日當了秦皇,難道便會因為他風神秀當年的支持,對燕國手下留情?”那華服公子笑道。

“呵呵,缺兒,你說得原沒有錯,只是會錯了那風神秀的意。那風神秀如何會讓你登上大寶,他不過是想藉著你,讓秦國亂起來,免得禍及自身罷了。”那老者放下茶杯,又落了一子。

華服公子默然。

“你是秦朝三皇子,身負李家血脈,當年的秦宮之變,不知有多少秦朝顯貴的手上沾了你母族的血。你是秦皇之子,即使你日後登了大寶,也與秦家無礙。但是那些人不同,他們覺得,有朝一日你掌了權,必會向些人討回你母族的血債,自是不好向父族去討,但那些不相干的人卻也是可以的。所以他們都不想你能回秦國,當年你來青龍城途中遭遇的刺殺便是題中之義。只是如今,這秦宮的朝局變了。你那父親,原本是想養龍蠱,讓你那二哥給你那個太子大哥當磨刀石。不曾想,你那太子大哥雖然不錯,怎奈你那二哥本領似乎更大些。禮賢下士出了名,士林風評極好,中極殿七位大學士,竟有四位擺明車馬站在他這邊。去年西戎入寇,你父親讓你二哥帶兵去抵禦,原本是算準了你二哥不善刀兵,故意要折你二哥的銳氣。只要你二哥一敗,便捧出你那位文武雙全的太子大哥,讓他代天子征伐。怎奈,你那二哥居然還是個將種,打敗了西戎。這下可好,無論朝野,你二哥聲望都是如日中天。你父親沒奈何,這才召你回去,一是平衡朝局,讓你制衡你那二哥,畢竟你那個幼弟還太小。二來嘛,你父親可能覺得你那太子大哥被你二哥打壓得過甚,有些懷疑你大哥的實力,想讓你成第二塊磨刀石,再試試你大哥。總而言之,你便能歸國。只是你這一歸,卻是要讓秦朝廟堂上那些老貴族膽戰心驚。朝堂不睦,是一國禍亂的源泉。風神秀志向遠大,看他這幾年的動作,屢屢插手草原慕容家的事務,只怕其心已不在雲山桐的身上。他要施展抱負,自然需要時間。而這時間,卻是秦國不會給他的。你父皇吞併天下的心可是從來沒有散淡過。秦國國力鼎盛,只要徹底消化了吞併的周、齊、魯三國的國力,下一步便是燕國。那個時候,風神秀再天縱英才,只怕也難擋秦國的大勢。風神秀需要的是時間,他需要時間去整合燕國,他需要時間去整合草原,所以,這風神秀最想秦國來一場內亂。所以,才瞧上了你,自然也想支持你,因為只要你能順利歸國,再和他達成盟約受了他的支持,你便會在秦國朝廷中脫穎而出,那幫秦國貴族還能睡得着?心亂了,想法多了,朝局便會亂。朝局亂了,國家也就要亂了,”那老者笑道。

華服公子不語,卻是落了一子,一子點在了中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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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氏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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