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發梢間的影
大雨初晴的清晨，武洵站在庭院中伸着懶腰，用力地吸了一口潮濕的空氣。
“殿下！！殿下！！”
一聲帶着萬分激動的呼喊從庭院外傳來，武洵探頭看去，鼻尖掠過一陣混亂的氣流時，一道熱情奔放的小小身影已朝着自己沖了過來。
“小彥。”武洵背着手站在門口，笑吟吟看着那個風風火火的少年。
“呼……呼……”少年尚是虎頭虎腦的，比他小了幾歲的面容上紅撲撲地，由於快跑的緣故，他此時在正彎着腰大喘着氣，久久都沒有緩過來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你咋還是這副毛手毛腳的樣子。”武洵皺了皺眉，卻沒有任何嫌棄地接過了少年大汗淋漓的擁抱。
“殿下，我這不是來着急見你嗎？”少年抹了把頭上的汗，這才幾乎是熱淚盈眶地看着武洵，然後撲到他身邊哀聲訴苦道：“我……可算是脫離苦海了。”
“小彥，你不至於……這麼怕衛叔吧。”武洵下意識後退了一步，哭笑不得地說道。
被他稱作小彥的少年乃是衛侯的獨子，今年十一歲。由於衛侯和武王的特殊關係，衛彥從小就送到了他的府邸中，陪侍在他身邊，也直到三年前才被允准回到衛府居住。早早就和自己打成一片的他，是自己最親近最信任的玩伴。
衛彥聲音苦澀，搓着手叫苦不迭：“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老爹他，一天到晚都黑着臉弄得我膽戰心驚的。”
武洵有點同情地看了看他那沮喪的樣子，心中哀嘆看來這兩年衛叔對小彥的管教確實太過嚴苛了，要不然怎麼會弄得這小子這麼怕爹。
好像父王也是一樣的……
不過還好衛叔是最寵我的！
心中滿足地竊喜了一下，武洵當即裝成感同身受的樣子地點了點頭，卻忽然沒得來由地打了個哈欠。
哈呣……
“殿下昨晚沒睡好嗎？”衛彥察言觀色，看着武洵頂着兩個沒精打採的黑眼圈，偷偷地笑了笑：“我聽說你……”
“啊？胡說什麼？”武洵趕忙揉了揉眼睛，強打精神挺直腰板，然後沒好氣地踹了他一腳：“還殿下殿下的！你看這裏還有其它人嗎？”
“嘿嘿。”衛彥靦腆地笑了笑，“洵哥，我……”
“衛叔呢。”看到衛彥還在想問什麼，武洵若無其事地向他身後看了看，巧妙地避開了這個話題，“他沒跟着你一塊兒來嗎？”
“哦？”衛彥愣了愣，注意力被這個問題成功調開，“老爹被王上傳喚，早上就入宮去了，所以……我才有機會溜過來啊。”
“什麼？他入宮了？”武洵心裏頓時打起了鼓，頗是忐忑地挪了一步：“那是……為了什麼事啊。”
衛彥攤了攤手，一臉的愛莫能助：“要是洵哥都不知道，我又咋會知道，老爹不肯告訴我的事，我才不敢…不會去問他。”
“這樣啊。”武洵鬱悶地收回了手，霎時心亂如麻。
“不說這些了。”很快，武洵就把擔憂拋到了腦後，他興沖沖地拉過衛彥的手腕，再指了指旁邊滿是積水的院子：“快，來和我打一架！”
“啊？”衛彥垂頭喪氣地哭着臉：“饒了我吧。老爹每日都逼我練劍，今天好不容易才……”
“你好不容易過來！”武洵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背，不以為然地說道，“那還不趕緊盡興一次，又沒讓你做舉劍一個時辰這種慘無人道的事！”
“呃。”衛彥張口結舌地吃痛一聲，
還想拒絕一下。
“走吧。”武洵摟過他的脖子，惡狠狠地掐了掐他的後頸，“咱們兄弟倆，還用計較什麼輸啊贏啊的，大好機會就狠狠玩兒唄。”
衛彥憨厚地撓了撓頭：“那這樣的話……洵哥可要小心了哦。”
“開什麼玩笑！”武洵昂首挺胸，志得意滿地笑着，“我是吃素的？”
……
庭院內的空地上，兩個少年各自持劍，擺好架勢相對而立。
“嘿嘿。”武洵率先抽出他從不離身的佩劍，白亮的鋒刃短暫照出了他青澀的臉，又將這抹留影收入瞬斂的劍光之中。
“既然我和你的劍術都是衛叔教的，那就來比一比，誰更得親傳！”
“順便玩點兒刺激的。”武洵煞有介事地補充道，“誰輸了，就要去站在洛安門上大喊：‘我是豬’！”
“噗嗤！”衛彥憋笑的臉一直在抽搐着，很難想像他是怎麼繃住自己表情的：“那沒準明天坊間的爆炸新聞，就是殿下的‘風雲傳奇’了……啊？！啊！！”
餘音甚至還沒有落下，他就驚恐地發現武洵居然已是提腕出鋒，身形暴沖，將劍向他猛然點來。
劍芒纖毫畢現，徑直俯衝而下，尚未近身，就已是風聲撲面。
“你你……你咋還帶偷襲的，我還沒準備好呢。”
猝不及防之下，衛彥慘叫一聲，還沒握牢的劍只得倉促提起迎上，險些脫手飛出。
武洵斬襲而來的劍意並非凌厲，卻有生息不盡，連綿不絕之意。如碧水波浪，如島夜雷雨，層層疊疊，一浪又高過一浪地壓下。
“耍賴！重來！”衛彥氣急敗壞地招架着，心焦之下，手法也逐漸凌亂。
“這叫先聲奪人！”武洵大義凜然地壞笑着，已穩站上風的他繼續不依不饒進攻，勢要打贏這場關乎名譽的戰役。
左一劈，右一刺，武洵虛晃一下身法，繞開他的防守后，將劍又一次遞出。
刷！
如雷電裂雲，如耀陽破海，這一次斬出的劍光分外的璀璨奪目，大有幾分摧枯拉朽的破竹之勢。
“這麼凶啊。”衛彥心態大崩之下已經是徹底亂了陣腳，勉強變換劍招后，才將劍尖回防重抵胸前，“我不想玩兒了……”
但也就在這時，慌亂中的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一樣。嘴角微微咧起，腳底突然趁勢一掄，一片由泥水化作的箭當即被他飛踢而出，又凶又狠地襲向了武洵的腳踝。
瞅見着水箭向自己撲來，一直嬉皮笑臉的武洵瞬間大驚，他慌手慌腳地退身，一個趔趄后才堪堪將之躲過。
電光火石的剎那，亦是難得的分神之際，衛彥又豈肯放過，他嘿嘿一笑，手中的劍趁機猛壓而下，戰局也就這樣瞬間扭轉。
武洵當即節節敗退，他一邊防守一邊捂着臉怒吼道：“現在是誰耍賴？”
“這叫出其不意。”衛彥揚眉吐氣地笑着，手下分毫不留情。
“這難道也是衛叔教給你的不成？”武洵抹劍抽回，忿忿說道。
鏗！
笑容從來都不會徹底的消失，只會從一個人臉上轉移到另一個人臉上，衛彥臉上此時浮現的赫然是與武洵此前如出一轍的壞笑，站穩上風的他不依不饒，毫無心理負擔地窮追猛打：“我懂得變通，自己悟出來的不行嗎？”
他一躍而起，身軀旋轉，劍尖斜刺而來，如星斗收隱，如霧雨振碎，雙劍相抵之時，金鐵奏鳴之聲響徹雲霄。
“……”啞口無言的武洵強定心態，悻悻咬牙道：“你等着，我要用力了！”
說話間，他已是重新猛撲而上：“我叫你悟！”
如抽刀斷水，如飛魚躍泉，他手中的劍酣暢淋漓地劃過一個弧線，劍芒化作萬千游魚飛散，層層疊疊地封鎖而來。
咣！
又是一次不分上下的對撞，兩名少年同時被震開，跌落在地，又重新飛身起躍之時，目中熊熊燃起的，皆是愈發濃重的好勝心！
叮叮噹噹……
兩名少年在寬闊的亭台內交手，只見刺點崩攪，格擊劈砍，叮噹作響的劍鳴悅耳動聽，交錯互搏的身影行雲流水，可是一番風景。
反覆折射的耀目陽光穿梭樹梢，融合著搖曳的翠色映於窗欞，積於牆根，飛掠的剪影如同黃花散落了滿地。
……
“哈哈，這叫峰迴路轉！”武洵垂劍抬頸，無比快意地仰天大笑。
汗津津的額前，那一綹生的稍長的髮絲正垂貼着側頰、停止了擺動。但很快，又在迎面吹來的清風中重新飄起。
哼！居然想要故伎重施，我是那種一個坑會跌兩次的人嗎？
你洵哥終究是你洵哥！
呼呼……
不遠處，衛彥正氣喘吁吁地支着劍休息着，他脫下了外衣，用上身衣服擦了擦滿頭的汗后，大大咧咧道：“讓了，讓了…”
“……輸不起是吧？”武洵神情一僵，瞪他一眼。
“是誰先輸不起的？”衛彥反唇相譏。
“我來的好不巧啊。”
青衣水袖的女孩忽而出現在庭院外，微慵的聲音頃刻讓兩個鬥嘴的少年同時渾身一震。
院牆下，她懷裏正抱着許多的紙墨筆硯，一雙明眸有些懷疑地望着持劍的兩人。
看到她的到來，武洵幾乎是條件反射般，瞬間把持劍的手藏在了身後。心怦怦跳了一會兒，嘴角才勉強擠出笑容：“小晞，這麼早就來啊……”
衛彥則是低下頭去，顯得有點局促。
“你們這些男孩子啊，總是喜歡打打殺殺的！”雲晞放下手中的紙筆，脆生生地抱怨着。
“晞姐，我們不是……”衛彥急忙辯解着。
“沒問你。”雲晞橫他一眼，嫌棄的別過眼去，“瞧你急性子勁兒又上來了。”
衛彥捂住眼睛背過身去，臉砰一下就紅了大半：“晞姐別這麼說。”
“呃。”武洵的手依然僵硬地藏在身後，手中那把長劍不知何時地落地，發出叮地一聲脆響。
雲晞很是好笑地瞥了他一眼后，就撅嘴大步走了過去，將那柄劍撿了起來。
武洵迅速轉身，剛想說什麼，卻發現她將劍端到了眼前，陽光流溢的劍刃之上，已映出了她那嬌美清秀的容顏。
“誒？”劍刃上倒映的清澈眼睛忽而眨了眨，它的主人突然發出了一聲疑惑的輕喃。
她對武洵這把愛劍很是熟悉，不過……
衛彥也走了進來，也隨她一起好奇的看着：“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嗎？”
橫陳手中的劍身清亮如水，始終反射着瀲灧的光。
“我……只是有種錯覺，”女孩找了會兒形容詞，狐疑地嘀咕着，“它好像變得有點奇怪了。”
武洵：？哪裏奇怪了。
“沒什麼。”女孩思索了一會兒，撇了撇嘴也沒說什麼。
她目光在武洵臉上、還有背在身後的胳膊上來回切換了一次，然後上前一步，把那柄劍重新送回武洵的腰間，再一聲不吭地向著內殿走去。
武洵很快就如夢方醒，他趕緊嘿嘿地賠着笑臉跟上她的腳步，留下身後一臉茫然的衛彥。
女孩提着衣裙的褶子，足尖點着水中的高地，身形幾個閃掠就到了大殿門口。
雙拳微緊，她忽然間停步回身，緊跟身後的武洵差點一頭撞了上去。
雲晞踮着腳尖，凶凶地瞪着手足無措的武洵，審視般質問着：“昨天答應我的事，是不是你親口說的。”
昨日的溫熱猶在耳際，武洵臉上一紅，氣勢很弱地說：“那是……當然。”
“那還不快來！”雲晞一把搶過少年的手，幾乎是生拉硬拽地帶着武洵走向了內室。
……
理平衣裙上的褶皺，擦去額頭上的汗水，雲晞伸出掩在青衣下的纖細手臂，小心翼翼地拿起了那支同樣纖細的筆桿。
武洵陪坐一旁，緊緊地挨着她。
迷迷糊糊的眼裏，是同樣朦朧的燈火，還有女孩嘴角輕淺浮動的、宛似染露初荷的甜美笑容。
於是，時間舒緩了呼吸，燭火停止了飄曳。
她時而輕捧臉頰，微撅小嘴，搖晃着筆桿發著呆；時而恬靜垂眸，青袖鼓動，蘸取着水痕潑着墨。
墨跡沿着筆勢流淌、蔓延、匯聚，最後翻騰成了一片光彩奪目的汪洋之海。這片流雲狀的汪洋正席捲而來，在他們相隔的燈火間悄聲滌盪着。
包圍他們的似是一片無漪的靜湖，又似是一座浩瀚的星空，模糊着時間的概念，抹去着空間的隔閡。
幽邃無聲的大殿內，香爐雲煙裊裊。一名女孩安靜作繪，一名少年則於其旁屏息痴看。
女孩專註的側顏落在少年恍惚的目中，窒息般的寧靜傳遞而出的綿綿情思，是比舊日時光更為唯美古典的畫卷。
“該你了。”
雲晞輕輕將畫卷挪到武洵身前，為他騰出了一片空隙。
武洵呆板地接過筆桿，卻遲遲沒有動作。
“小晞。”他聳了聳肩，鼓足勇氣后輕聲道，“我有點……”
“有點累了？”雲晞監督着頻頻分神的他，精緻的下巴上流溢地令人恍目的明光，“瞧你的黑眼圈，昨晚看來是真的一宿都沒睡？”
“我沒……”
“騙人！說話不算話的大壞蛋快給我如實招來！”雲晞的小拳頭不斷追打起來，武洵頓時難以招架，掙扎着討饒起來。
大堂內傳來少年女孩的嬉笑打鬧聲。衛彥徘徊在殿外，眼巴巴地想進去，可又有些不敢。
“呼……呼……”
漸漸的，拳頭擊打的頻率也越來越低，那雙柔白的小臂漸漸地舒緩垂下，貼伏在少年胸口時，只剩下了輕而柔的拍擊。
女孩髮絲披散，臉頰低俯，親昵地依在他身上喘着氣，沒有羞澀，唯有一臉的欣悅與滿足。
無規律的拍擊演變成了陷入胸口的溫潤，感受着嬌軀入懷，武洵驅散了強烈的困意，輕然合攏雙臂將女孩抱住，久久地不願鬆開。
兩顆萌動的心在相撞中溶化。
女孩靜靜合眸，溫柔的小腦袋靠在他的肩上，安閑自在的臉頰上容光煥發，盡情享受着此刻的馨寧。
她將那副畫收起，硬生生地塞進了武洵的掌心中，聲音則更加輕軟了些：“答應我，剩下一定要親手完成哦。”
“那樣，才算是我們的畫。”
……
柔軟的草坪上，女孩捧着畫、曲着腿，正認真地看着它瀲灧的景。
陽光透過搖曳的樹葉，在衣裳和發梢間留下斑駁的碎影。
武洵枕在她的膝間，輕輕打着盹兒。睡顏時而安靜，時而煩躁。嘴唇間，還偶爾囁嚅着一些輕輕的哼聲。
樹葉沙沙作響，麻雀嘰喳輕喚，螞蟻順着樹榦慢吞吞地爬着。
一切都只是須臾一瞬。
這是最後一個陽光正好的仲夏午後，也是他們懵懂的、曾相互依偎過的青蔥年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