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沉淵之秘
“你是說,殿下乘夜出城了?”
寂靜的庭院主門大開,一個宛若威怒雄獅的中年壯漢出現在了入口處。
他濃眉入鬢,虎背熊腰,長髯似戟,身材並非高大,常人中只在中游。可當他那雄壯異常的軀體真正站在眼前時,依然能給人過於沉重的壓迫和威勢。
這時的他正目光上仰,注視着夜空中將釀的雷雲,靜聽着身後軍士的稟報。
身覆的銀色軟甲勾勒着堅實的肌肉線條,隱約露出了色澤重厲的黑金侯袍,而他既非武桓,也顯然並非是那個病懨懨的國師方侯。所以自然,也只能是大武三位封侯中的最後一位。
衛侯,衛黎。
這位曾為大武衛戍邊疆,立下赫赫戰功的衛侯,性格以鐵血剛烈著稱。而在身居大將軍之職的同時,亦是大武唯一的異姓封侯,地位之超然無人可較。
作為當今武王最忠誠的心腹和臂膀,進宮謁王這般重要之事,一貫與桓侯不睦的他自然不會缺席。所以早早就啟程離開封地,並於昨夜抵達武都后,下榻在昔日所居的舊邸里,隨時等待着武王的傳訊。
衛侯身後的府里,還偷偷摸摸地現出一個少年之影。他正趴在窗戶上,似乎對這場交談的內容很感興趣。
“是。”那軍士垂首跪地,斟酌着言辭,“殿下說,他有不可耽擱的急事要辦,所以就向我們要了匹坐騎后就離開了,眼下才剛剛出城不久。”
“此事重大,屬下不敢隱瞞,特來向侯爺相報。”
“騎馬去的?他是什麼時候學會的?”衛侯濃眉沉下,將信將疑。
“殿下說,您也算是他的劍術師父,所以這些當然是您……教他的。”軍士暗吸一口氣,保持着跪姿不動。
聽到這裏,衛侯兩腮濃密的鬍鬚不由自主地顫動了一下,金剛怒目的臉上浮現一絲僵硬的無奈。
他望向門外的遠處,隨後不得不搖頭道:“胡鬧!”
“暫先壓下消息,不要告知王上。”衛侯撓了撓鬍子,睜開精芒畢露的眼目,大手一揮,“不然,恐怕洵兒又要被禁足了。”
“還有,你們幾個趕緊飛馬追去,務必在日出之前,把殿下安全送回府中。”他點向了身側的幾個親隨,聲沉如淵地下達命令:“此事要快,切記不要走漏了風聲。”
此時,他腦海中已經開始暗暗思忖着,若是真的東窗事發了,該怎麼在盛怒的王上面前,為這位任性的殿下開脫了。
頒下吩咐后,衛侯鬆了一口氣,剛回過身來,就立馬注意到了窗戶里已經消失的少年之影,以及遠處側門隱約傳來的開關聲。
“又偷跑了一個,真把我當瞎子嗎。唉,他們倆個……”他一雙虎目中凝起了煩躁之色。
真是讓人不省心啊。
……
少年馭着身下的駿馬,於急促的呼吸中向著城外而去。
這一次的馳騁,已不同於白日裏的無拘無束的隨性而為。但在變得更加得心應手的同時,卻又多了些后怕的拘謹。
坦白說,之前自己還是太過大膽了。
黑暗中,武洵摸了摸身配的劍鞘,感受到劍把的溫涼後方才有些安心。
不知道在曠野中驅馬奔騰了多久,當城郭的輪廓在身後完全退去時,眼瞳中始終中映出的幽暗,也終於化作了點點的暗淡星光。
星光下格外巍峨的青山,乃是大武祖祖輩輩長眠的陵寢。月芒里靜聲矗立的殿廟,像是橫跨過歲月的橋樑。
黃昏之末,他與武桓自觀星閣駐足,一同遠眺俯瞰。而那個時候,宗祠只不過是藏在群山影子裏的漆黑一點,很是矮小和不起眼。也唯有在臨近時,才能領略到它的龐大與威重。
這是一大片依山旁林的建築群,主體呈現出墨青之色,與山林植被相融的很好。居中的高處分散着各式的碑亭塔樓,幾乎是數不勝數。
海浪般的樹木在兩側生長着,古殿就巍然聳立在道路盡頭。
積雨雲更像是順着那鱗狀的屋脊漫來的。
每年的祖祭時節,他皆會隨父王來到這裏焚香祭祖、洒掃禱告。因而,當他再次踏上這裏的土地,肅穆莊重的感覺撲面而來時,心中的敬畏已是自然而釋。
於是他下馬,改換步行。
呼————
大風橫掃而來,群殿夾道相迎,頃刻間,又送來了許多沉悶的流水之響。
流響隱隱約約地拂過耳梢,像是波濤的低語,又似是江風的淺吟。
雖然四處未見水蹤,可武洵並不奇怪。因為,就在這山脈之背、巨峽之谷,亦是那深不見底的險絕之地間,橫跨着一條世人無不知曉的大江。
斷龍江!
這條名為‘斷龍’的大江水系極其發達廣闊,足足橫亘了數國之巨,但相當大一部分的流域,還是坐落在大武的國境之內。
宗祠後山的懸崖之側,便可觀摩這斷龍江的盛大水景。
只是遺憾的是,這條衍生出無數傳說詭談、奇聞軼事的磅礴之江,卻在蹉跎的歲月里遺失了得名的真正來由。不過,後世的人們還是給出了一個相對靠譜的說法,聊以彌補。
在斷龍江臨近大武邊境的某一段內,河床的正央忽有斷岩抬升而起,把湍江怒流乾淨利落地劈出了V字形的分叉,原本寬闊的河道也就此分成了齊頭並進的兩半。迅猛增加的流速沖刷着河灘,塑造了種種的奇詭地貌。
而只要憑高遠望,就可一觀匍匐在江流中的斷岩全貌:壯闊雄偉的白岩曲曲折折、連綿數里,猶如身軀殘斷的巨龍之骨般身隕江峽、閉眸沉睡,堪稱是曠世奇景。
思緒收攏,意識重歸大地,武洵看着眼前這座遮蔽了半邊天空的宮殿。雷雨將至的黑暗裏,籠罩在夜霧中的它,顯得格外地死寂和壓抑。
最後回望了一眼身後蜿蜒匍匐的山脈后,武洵深吸了一口氣,試探性地推了推大門。
還好,門沒上拴。
聽着雷聲的沉悶轟鳴,少年沿着那條莊嚴寬敞的洞道,不斷深入着山腹,始終屏息而行,唯恐驚擾了這裏的安寧。
……
大理磚岩所鑄的山中殿堂香火繚繞,內壁呈現出純白之色。上方拱形的灰黑亭閣被泄入了影影綽綽的雨影,紅砂岩落成的底座下鋪設着縱深的水道,倚欄可聞欶欶之聲。
殿廳最中央的位置上有一座玉石長台。瀰漫的朦朧霧氣里,燃燒的燈火正供奉着一尊尊的靈牌。
武洵緩緩在蒲團上跪下,他雙手合十,心懷肅穆,皆是恭恭敬敬地一一拜過,然後靜默了許久。
起身後,少年的目光,落在了右數第八塊的玉牌上。而上面所鐫刻的字跡,乃是第八代大武之王的名諱。
這個名字,亦是赫然出現在了“列王血誓”的締約署名之內。
那看來,從血誓締結之初算起,大武迄今,竟已歷過足足十四代武王的執掌了。
武洵的目光緩緩在祠堂內移轉,再次掠過了灰黑的岩柱、漆金的木樑、紫紅的銅爐……直至陷於不可見的幽暗。可惜值得注目之物,除卻那些飄搖游弋的微明火光外,別無他物。
武洵閉了閉眼,當心頭的熾熱消失在風的軟語中時,清醒的理智也開始回歸意識。
他已來過這裏很多次了,在年幼不懂事的時候,還因為在這裏玩鬧,引起父王痛斥責罵,被罰跪了整整三天三夜。
當時那麼多次的探查和玩耍,已經算是用眼睛把這裏翻了個底朝天,可那時候四處跑動、熟知地形的我都未曾發現什麼異樣,更何況現在呢?
也許,武桓真的就只是在哄騙我罷了。
心裏這樣想的同時,他失落之餘也是悄悄鬆了一口氣。
辨聽着水聲的流向,繞過那些鍍滿歲月痕迹的雕像,再通過一個再熟悉不過的石廊,武洵懷着截然不同的心緒走過了一遍兒時常行的路后,終於來到了祠堂的後方。
他的身體探出了甬道,迎接着意料之中的景。
懸崖峭壁間,暗淡的月光順着松柏的枝葉齊刷刷地打了下來,通向幽邃不見底的深谷處。
不遠處的陡峭岩壁上,那條一直只聞其聲卻不見其蹤的暗河如同飛湍雲瀑,自開裂的石隙中狂瀉而出,裹挾着浩大無比的水聲,箭一樣地撲向了下方。
向下遙遙俯瞰,巨峽的底部無處不浮動着濃重壓抑的白霧,垂瀑開闢的罅隙間隱約可見湍急的浪濤,與上空的暗雲構成了相似的景。
“快要下雨了。”武洵眺望着那些攢動的雲層,瞳孔中浮現黯色。
黎明遠未來臨,他臨時編造的那些胡話根本禁不住任何推敲,若他快些趕回武都的話,到時候應該還是有機會瞞天過海的。
當然,被暴雨摧殘肯定是個註定的事了。
反正又不是第一次。
這樣想着,武洵就頓時寬慰了許多。
轟————
就在這時,一陣低沉而可怕的轟鳴彷彿從心臟中發出,瞬間擴散至胸腔、耳膜,乃至在頭顱中激蕩起久久不息的狂潮。
武洵震惶之下大驚失色,他用雙手死死地抓住自己的領口,腳步不穩間,險些摔下懸崖。腳邊的幾塊石子也霎時崩塌滾落,墜下了蒼莽無盡的深谷,於涌動的水流間濺開了一線漣漪。但是彌合的白霧很快就抹平了所有的痕迹。
轟——轟——
持續的轟鳴佔據着他所有的感官,讓他無比痛苦地縮身抱頭,接連撤了好幾步。
轟鳴聲卻突然消減了一些。
呼……呼……
神智短暫清明的武洵喘着氣,心臟依舊無法抑制地狂跳着。
強忍着猶存的心悸感,他又試探性向前走了一步,於是,顱內之音就猶如惡魔之翼般再度出現,一瞬籠罩了他。
只要越靠近深谷,聲響就會越發地急促和尖銳,直至變為傾覆魂海的尖嘯。
可是分明,這裏什麼都沒有啊……
武洵站在原地不動,頭上浮現着汗珠,閉目強撐着。
隨着時間的流逝,轟響也降低到了一個可以忍受的範圍,讓他終於能夠睜開眼睛。
一息……兩息……
很快,所有的呼嘯都已在魂海中遠去,如同消失在陽光中的霾霧,再也找不到一絲的痕迹。
只留下深種心魂的暗影。
深谷之下,斷龍江不眠不休地滾涌着,刮著潮水似的霧。
武洵屹立於水淵之側,神色與衣袖皆淹沒在蒸騰的大霧中,他握着腰間的劍柄,獨自沉默了很久很久。
永沉謎淵的權柄。
毫無所蹤的聖器。
以及……心頭濃重壓抑的迷霧。
武洵默默回身,原路而返。
他還是放棄了。
……
當少年之影自宗祠正門而現時,頃刻吸引了幾名已徘徊許久的隨從。
“殿下。”隨從們忙不迭地下馬,然後接連拜倒在地。
他們雖然尋蹤而來,卻不敢擅入這禁地,所以只能駐守在外,靜待武洵的出現。
“你們都是衛叔的親隨嗎?”武洵眯起眼睛,從黑暗中辨清他們的裝束后,才有點慶幸地鬆了一口氣。
“是,侯爺有令,派我等接殿下回府。”幾名隨從恭聲道。
“知道了。”武洵把手掌輕輕搭在腰間,心不在焉地說道。
暗金色的鞘體上,隱約懸挂着雷雲的幽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