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女人
鋒利而堅硬的尖棱忠實地向男人傳遞着鑿擊的質感:先是如東方綢緞一般的絲滑,而後是柔韌而堅固的硬板所帶來的阻澀,最後則是如同布丁一般的鬆軟——整體的感覺很像是用餐刀豎直地插入鐵制布丁罐頭。
但男人手中的戰錘所對準的顯然不是鐵制布丁罐頭。
在他右眼的視界裏,銀色的戰錘正“鑲”在一顆圓潤而精緻的頭顱上。在衝鋒帶來的慣性作用下,半個鎚頭已經完全沒入了頭顱的後腦勺部分。變形的顱骨被鎚頭與錘柄連接處的直角卡住,變成一個穩定的受力點。
頭顱的主人是一個女人。
她穿着一件褪色的淡棕色連衣裙,背對着門,蹲坐在地上。這一姿勢很不優雅,但修身的連衣裙在這一姿勢的壓迫下被繃緊,將女人優美的脊背和渾圓的臀線勾勒了出來——單從背影來看,女人完全可以稱得上是身材曼妙。
她身前的地上躺着一具男性的身體,臉色慘白,面部獃滯,四肢微微抽動。這具身體的軀幹中部似乎有一個巨大貫穿傷口,腹部不斷湧出暗紅色的血液,已經在女人的腳下匯聚成了一灘血泊。女人的雙手按在這具身體的傷口處,似乎想要為他止血。
若時間在此刻凝滯,將形成一幅血腥而凄婉的構圖,任何一名畫家都可以藉此講述一個施暴者的故事:
低矮的房屋內,絕望的女人笨拙地用雙手按住丈夫的傷口,試圖止住那噴涌而出的血液。但破門而入的施暴者猶如一頭殘暴的野獸,用猙獰的戰錘擊碎了她那脆弱的頭顱,同時也帶走她丈夫生存下去的最後一絲希望。
但在男人左眼的視界裏,女人所在的位置上只有一個肥大的怪影。隨着他這一錘的砸下,正在拉扯灰線的怪影陡然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猶如被按下了暫停鍵,呆立在原地沒有動彈。而怪影手中的那根灰線在失去束縛后,扭動的幅度也不斷減小,如同失去活力一般,慢慢地垂下。
灰線再沒有了動作,慢慢地收縮,如同一根收捲起來的觸鬚,回到了灰色線團的深處。
左眼的視界裏,這根灰線雖然只是簡單的幾何線條,但男人卻似乎能感受到這根灰線的釋然,以及傳遞過來的一種情緒。
一種名為“感激”的情緒。
男人的右眼可以看到,地面上躺着的身體已經停止了抽搐,原本獃滯的面部也帶着淡淡的微笑。
他猛然地抬起右腿,朝着女人的脊骨踹去。這一腳勢大力沉,女人的腰身直接被折斷,曼妙的腰身曲線也在這一腳下變為詭異的直線幾何圖形。
他將女人的背脊牢牢地踩在腳下,腰身向下一沉,以女人的頭顱為借力點,雙手握着的戰錘往外一撬,竟生生地從女人的頭上鑿出一大塊顱骨。
女人傷口處的腦組織順着男人的動作在空中形成一道粘稠的紅白色血線,濺在了男人的風衣上,宛如地獄裏以蹂躪肉體為樂的惡魔。
男人把戰錘斜着向下一揮,將尖棱上殘留的血肉甩在地上,然後雙臂肌肉拱起,轉了個錘面,將結實而厚重的四棱鎚頭對準女人軀幹,再次高舉起戰錘,竟是還不打算放過這具女的人身體——或者說是屍體。
這一錘狠狠地砸在了女人的脖頸處,但並沒有傳出鈍器擊打在人體身上所特有的悶響。只聽砰的一聲,戰錘猶如砸在一面包裹着數十層生牛皮的盾牌上,巨大的反作用力幾乎要將他的雙手振開。
在他右眼的視界裏,女人那具頭顱破碎的“屍體”突然發生了異變:“她”原本嬌小的身軀迅速膨脹,
勾勒出曼妙曲線的連衣裙被鼓脹的肌肉撐爆;白皙的皮膚變為角質,上面生長出粗長的絨毛;原本協調的四肢變得畸形,雙手如同猿類的長臂,雙腿則如同蟾蜍的後足,纖細的手指被兩銳的利爪所替代;肩部隆起的肌肉吞噬掉了了她原本細長的脖頸,仿若某種兇猛的四足爬行動物;頭頂的兩側則長出了一對蝙蝠的耳朵。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這都是一個不折不扣怪物。
怪物在異變的瞬間就向後揮出“右手”的利爪,雖然它整個半身都被男人死死地踩住,但那兩根尖銳的利爪卻精準地對準了男人的頭部。
他側身躲開,又抓住怪物的右上肢停在停滯在空中的時機,奮力將戰錘砸向怪物的手肘關節處。
但怪物如同沒有關節的軟體動物一般,右上肢保持不動,趴着的身體卻詭異的翻了個身,直直地將左上肢的利爪刺向男人的胸口。
男人顯然不願意用自己的胸腹要害來換怪物的上肢關節,左手一抬,將砸擊改為了招架,用錘柄夾架住了怪物的左爪。
怪物的翻身將它的正面露了出來。
怪物那詭異而醜陋的正臉比它那膨脹畸形的軀幹更為滲人:形似蛤蟆的頭顱兩側是兩到斜長的眼睛,無法看見裏面的眼球,裏面透出詭異的黃光,覆蓋著熊類的皮毛,沒有鼻子,沒有嘴巴,只是在臉部的中間有一道半臉長的豎直長洞,如同海洋深處里的軟體動物。胸脯與腹部長着蜂巢樣式的結締組織,上面覆蓋著一層粘稠而透明薄膜,薄膜內依稀可以看到半融化狀態的暗紅色血肉——這似乎是一個裸露在外的消化器官,裏面還有着未消化的血肉。
怪物躺在地上,左肢與男人的戰錘相持着,落空的右肢微微彎曲,似乎要再次發起攻擊。
男人的注意力十分集中,立刻發現了怪物右肢的動作,他將右腿抬起,迅速地將怪物那還在與戰錘相持的左肢踩到地上,雙然後手微微收回,將戰錘的四棱錘面砸向怪物的右肩。
怪物沒有閃躲,而是硬生生地吃下了這一錘。
它顯然並不好受,強壯而厚重的肩部整塊塌陷了下去,原本要有所動作的右肢也抽搐着摔落到地上。但與此同時,它那短粗的雙腿如同兔子一樣猛地踹向男人的腰腹。
男人似乎來不及閃躲,只是將砸在怪物肩上的戰錘收回,用右手握緊錘柄,左手按住鎚頭,橫擋在胸腹前。
怪物的雙腿揣在了錘柄上,男人如同一顆被打出去的炮彈,從木棚那被踹爛的破門處飛了出來。
但就在被踹飛出去的瞬間,他的左手已經滑向胸前,從子彈帶里取出銀色的錐形子彈,又從槍套里拿出手槍,然後凌空單手裝彈。他那修長的手指顯然有着不可思議的靈巧,在極短的時間內就完成了這一難度係數極高的戰術動作。
他將槍口對準怪物胸腹部的窩巢組織,左手的手臂如鋼鐵一般,沒有絲毫的顫動,用食指扣動了扳機。
砰的一聲響起,木棚內傳出一聲慘叫。
男人射出這一槍后,右手將戰錘往下一砸,止住了不斷倒飛出去身體,順勢在地上一滾,爬了起來。起身後,他快速地裝填子彈,對準木棚的木門方向又開了一槍。
怪物顯然同男人一樣,有着極佳的視力和遠超常人的反應能力。在第二槍的槍口對準它的瞬間,就直接撞開木棚的側板,避開了這顆子彈。
木棚被被男人和怪物這麼先後一撞,已然是不堪重負,還原成了“建築垃圾”,只有一根由廢棄船材製成的房柱挺立在廢墟中間。
一人一怪隔着近十米,緊張地對峙着。
怪物原本塌陷的右肩,如同被充氣一般,緩緩地鼓起,看起來沒多久就能夠恢復如初。它胸部被男人子彈射中的位置,則出現了一個焦黑的彈洞。洞口周圍的結締組織彷彿在被無形的烈焰灼燒,不斷地被烤乾、燒焦,再變成灰燼掉落。這一傷口又擴散的趨勢,但怪物將爪子往自己的胸口掃去,滿不在乎地一挖,將彈洞周圍一圈的結締組織全部挖去,暴露出下方的血肉。
男人看起來頗為狼狽,帽子已經在翻滾的過程中掉到地上,全身沾滿了污物,已經看不出本來的穿着。但從他挺立的身形和還算平穩的呼吸來看,剛剛怪物的一腳並沒有對他造成太大的傷害。
怪物沒有再發動攻擊,龐大而畸形的身體迅速變小,厚實的絨皮隱去,畸形怪異的臉部變成了一張嬌媚的臉龐——如果不是因為後半邊頭顱還在向下滴落着紅白色的粘稠液體,這張臉可以算得上是賞心悅目。
“我在教會通緝名單上的排序似乎並不值得您這樣的大人物出手,尊敬的‘銀騎士’閣下。”
“她”的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帶着一股說不出的嫵媚,用詞文雅,娉婷的氣質如同一名優雅的貴族婦女。
男人沒有說話,只是將左手中的燧發手槍插回了右腿上的槍套里。剛剛怪物的閃躲讓他知道,正面的遠程射擊無法對它造成威脅。
他看着“他”,左眼的視界裏,肥大的怪影再次出現在眼前女人的位置上,但與之前相比,顏色已經變淡,顯得有點模糊。
男人沒準備回話,但他懷裏的基璐帕卻是不甘寂寞,用稚嫩的聲音反駁道:“誰跟你說我們是‘銀騎士’的?我們只是拿錢辦事的獵魔人。”
“美人”的目光從男人的正臉轉向男人的胸口,那裏正是懷錶所在的位置,“她”看起來有點驚訝。
“有靈魂的煉金造物?”“她”似乎有點好奇,但卻沒有再多問,而是對着男人微微一笑,提議道:“對於教廷來說,一名持有違禁煉金物品的‘銀騎士’可比我這種小角色危險得多,或許我們可以合作。”
顯然,“她”將男人看成是一名有着不可告人秘密的“銀騎士”。
男人沒有回答,看了看那片已經倒塌的廢墟,默默地從胸前取出四顆銀質子彈,將其填入戰錘的孔洞之內。
他手中的戰錘同樣是一把特殊的“火槍”。
“她”看着男人的動作,微微嘆了一口氣,似是惋惜,但也沒再多說什麼。“她”的身形在轉瞬間膨脹起來,又變成了那個醜陋而畸形的怪物。
男人看着眼前的怪物,聲音沙啞而又帶着攝人心神的氣魄,大聲吟誦起經文:“因為他們震怒的大日到了——”
聲音剛落下,他就已然從原地暴起,猛地躍至半空,雙手高舉着戰錘,向著怪物砸去,宛若故事裏里單槍刺向惡龍的聖佐治。
把我們藏起來,
躲避坐在寶座上那位的面,
和羊羔的震怒!
因為他們震怒的大日到了,
誰能站得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