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8 章 歸期
幽深的森林中,挺拔的樹木像是撐起了一片天,粗壯的樹枝上覆蓋著深綠的苔蘚,昭示着這片雨林的古老。
森林的正中央有一棵最高的參天大樹,它的樹冠足以遮蓋半邊天,枝幹粗壯到甚至是熊都能走在上面如履平地。
沒人注意到,在這棵古木的背後,它的其中一根剛生長出的枝幹上,長着一個人。
枝幹粗壯的分支將人的四肢捆綁起來,而細小柔嫩的枝丫則像是吸血的藤蔓一樣刺入血管中,吸食着其中的血液來逐漸成長。
衛以惜的半邊臉上也已經爬上了細小的嫩綠藤蔓。
他垂着頭,感覺視線有些朦朧,可能是因為右眼的血管已經被藤蔓入侵了,痛感還是一如既往,令人生不如死,像是幾百條蟲子在身體內緩慢爬行,一路爬行一路啃噬。
衛以惜努力張了張嘴,驚訝的發現居然還能發出聲音,雖然已經嘶啞不堪。
「三十……七?」他用如同在磨砂紙上摩擦般喑啞的聲音低喃自語。
「三十九。」一個稚嫩的聲音接道。
不知何時,旁邊的樹榦上忽然出現了一個小男孩,他用手撐着臉,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不知道在想什麼的衛以惜的側臉。
接下來便沒有了回應,這令男孩有些不滿,要知道,這可是他第一次主動接話。
「你沒有什麼想問的嗎?」男孩冷眼瞥他。
衛以惜聞言,努力抬了抬頭,終於看向了那個長相跟俠客小時候一模一樣的小男孩。
「我們之前見過。」
「恩。」男孩興緻缺缺的應了一聲。
「我什麼時候能出去?」蜿蜒的藤蔓已經快要透過他的血管伸入他的心臟。
「不知道。」
對話一時陷入了沉默。
正當衛以惜要再次陷入不知是沉思還是發獃的狀態之時,小朋友打斷了他。
「我知道,一般人如果死了這麼多次,已經該陷入憤怒或者是自閉狀態了,可是你還是很正常,這不正常。」他瞪大了那雙綠色的瞳孔,似乎想要看出點什麼。
衛以惜看他一眼,反問,「我該怎麼正常?」
小俠客皺緊眉頭,「反正不該是你現在這樣。」
他仔細思考了一番,猶豫的語氣十分不確定的道,「要不你瘋狂一下試一試?」
衛以惜:「……」
「我瘋狂一下後有什麼作用嗎?」
小俠客噎了一下,似乎沒想到會被問這個問題。
「可是你這樣我就不能……」他仔細思考了一下措辭,「不能看清楚你的價值。」
衛以惜:「?」
小俠客扁扁嘴,有些委屈,「你這樣讓我覺得救起來很沒有意思。」
衛以惜愣了一下,「你救過我?」
小俠客點點頭,「確切來說是三十九次。」
衛以惜微微睜大眼睛,沒想到居然是一直有人在救他,他還以為這是一種刷新的機制。沉默片刻,他開口道,「謝謝。」
小俠客又皺起了小臉,「別誤會,我不是為了你,只是被別人算計了而已。」
衛以惜點了點頭,示意知道了。
小俠客又一噎,忽然不知道說什麼好。
他四處張望了一會,又不知不覺看回了衛以惜身上,看着那一根根還在蠕動生長的藤蔓,有從血肉中長出來的,也有從皮膚外刺入血肉的,他忽然問,「疼嗎?」
衛以惜垂眸看了自己一眼,體內千刀萬剮的疼痛也不過如此,但他覺得沒有必要說出來,說出來境遇也不會改變,淡淡道,「還好。」
小俠客扯扯嘴角笑了,「疼也受着吧,看見未來的代價可不是誰都付得起的。」
「況且也不是只有你自己疼。」他低聲快速呢喃了一句。
衛以惜並沒有聽清楚,只知道他輕聲嘟囔了什麼。
他看着跟小朋友跟俠客一模一樣的臉,忽然回憶起以前俠客很小的時候,那時候他愛撒嬌還愛哭,恨不得每天都粘在他的身上。
但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他們之間的距離就變遠了。
小朋友晃了晃腿,「你不是從外面進來的嗎,有沒有什麼有趣的故事講一講?」
講故事?衛以惜的表情有些複雜,他曾經給俠客講過撿來的童話書,可是被艾凡諷刺讀的還不如機械人。
「我不會講故事。」他老實說。
沒有有趣的故事令小俠客有些失望,「那你就給我講講你知道的事情吧,反正也無聊。」
衛以惜思考了片刻,挑了幾個有印象的事情講了出來。
可他既不會添油加醋,也不會抑揚頓挫,沒兩句就說完了,聽得小朋友直瞪眼,愣是沒聽懂。
反倒是把他的困意引出來了。
小朋友打了個哈欠,在衛以惜平淡如水的語調中睡著了,他趴在樹榦上,嘴角勾起,似乎睡得很是香甜。
衛以惜在沒有聽客后也選擇閉上了嘴。
不知過了多久,太陽落了下去,然後,在夕陽露出的第一縷陽光下,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就要被撐裂了。
時間到了。
但當他不經意的一瞥,居然看到原本趴在枝頭睡覺的小朋友居然身上也長出了藤蔓。
小俠客似乎被疼醒了,他皺着眉睜開眼。
迷茫的看了看身上,他接着抬頭看着衛以惜,露出一個慘了的笑容,「時間到了,待會見。」
說完,衛以惜的視線被瘋長的藤蔓蓋住,他的意識也中斷了。
巨大的爆炸聲在一座繁華城市的邊緣響起,灰色的蘑菇雲騰空而起。
一個人影從煙霧籠罩中不急不慢的走出。
他的手裏拿着幾張紙,他把手高高的揚起,然後鬆開,紙張被風四處吹散,飄落到各處。
有一張紙正好落在被燒焦的草堆上,上面寫着克隆實驗品1號,照片是安娜的模樣。
安娜其實並不是老人的女兒,她只是一個最初的克隆人實驗品,被老人認領為女兒只是方便日常觀察而已。而老人名義上藉著研究超科學領域的時空機項目拿到項目資金,私底下卻研究克隆人的器官移植。
對於那些已經老到身上各處器官都愛出故障的富豪,他們只要是為了活命,願意用所有家產去換多活幾天,尤其是那些帶不進棺材的破錢。
老人通過提取那些有錢人的細胞,培養出一個個年輕的身體,那些身體容器里有着一個個新鮮健康的器官,而且移植的時候也不會有排異反應。
只是有一個弊端,克隆細胞的生命很短,所以克隆人大都活不長,包括那些器官的活性。
但這對老人來說卻是天大的優點,這意味着會有源源不斷的錢來到他的口袋,而他就可以用這些巨資給自己換一個年輕的身體。
這種滅絕人性的實驗在今天戛然而止。
俠客把真相告訴安娜后,同時也將選擇權送到了她的手中。
一個引爆炸藥的開關,身邊是害她染上毒品的男人和毀了她一生的父親,身下則是數十斤的炸藥。
果不其然,在這種打擊下,沒人會選擇繼續活下去。
一則信息發送到俠客的手機上。
玩的開心嗎?
是團長發的。
俠客按了幾下回復過去。
不,很無聊。
很疲憊。
渾身上下都在叫囂着疲憊,他不想再醒過來了。
忽然一個冰涼的的東西猛地拍在他的臉上。
衛以惜猛地睜開眼。
看見小俠客蹲在他的身邊面無表情的俯視着他,正把剛才糊他臉上的手收回去。
「這就到極限了?」稚嫩的聲音帶着不滿。
「……」頭痛欲裂,但他還是記得臨死前的最後一幕。
衛以惜定定的看着他。
小俠客不自在的轉過頭,「快起來,別忘了你的目的。」
衛以惜斂回目光,想要動作,卻發現手腳有些麻木了,他努力的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
在這場永不止境的死亡噩夢中,他很慶幸身邊還有個人陪他。
小朋友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臉,兩個紅紅的印子浮現在白嫩的臉蛋上,「可惡,上次那是什麼鬼死法,噁心死人了。」
身體內密密麻麻蟲子啃噬而過的感覺令人回想起來就毛骨悚然。
不過他也只是把致命傷轉移到自己身上而已,從痛到死也不過幾秒,不像這個奇怪的人從頭到尾忍了好幾個小時。
他抬眼見衛以惜看着他,皺了皺眉,「跟你比起來,我那只是疼那麼一下,你不用在意。」
「抱歉……能不能把你受到的疼痛轉移到我身上?」衛以惜道,他自己可以承受雙倍的痛苦,但不希望別人替他受傷。
小俠客聽他又開始道歉,煩躁的轉過身,氣鼓鼓的往前走,「要是能這麼做,我早就全轉到你身上了,我傻才自願受這種罪。」
衛以惜默默跟着他。
走着走着,小俠客的步子慢慢緩了下來。
「多跟我說說話,這樣我就原諒你。」聽着聲音有些沉悶,透着寂寞。
衛以惜應了一聲。
經過這半百的死亡輪迴,小朋友也早就知道身後是個悶葫蘆的性子了,只好自己主動打開話題,「給我講講你小時候的事吧。」
他有些難以想像這個人小時候是什麼模樣,因此很好奇。
衛以惜猶豫了一下,覺得自己在沒來這裏之前的童年不值一提,那時候他整個人對於外界的變化都很遲鈍,沒什麼好講的,所以選擇講到了流星街以後的事。
聲音低沉而平靜,沒有華美的形容詞,只是單純的辭藻,跟之前他講故事的感覺差不多,但是小俠客卻似乎更感興趣。
他興緻勃勃的詢問一個又一個問題,「全都是垃圾嗎?那會不會很臭?」
「還好,腐爛的東西不多,多的只是沒用的工業廢料而已。」
因為會腐爛的大多數都是吃的,吃的早就被他們搶光吃進肚子了。
「你那麼小居然還能養活小嬰兒,真是不可思議。」小朋友一臉詫異,滿臉透露着這個人肯定養不活孩子的模樣。
「確實。」他現在想想也覺得不可思議,可能大多原因還是俠客身體比較好吧。.
「那我現在的模樣就是你撿到的孩子的小時候的模樣嗎?」小俠客捏了捏自己的臉,有些肉嘟嘟的手感很好。
「恩。」不過那時候他們沒地方洗澡,渾身都髒兮兮的。
「我要是也能有自己的身體就好了,。」小俠客邊走邊輕聲說,裝作是不經意的聊天,實則內心有些羨慕。
用別人的樣子,沒人能記住他,就算是偶然回想起,豈不是連個臉都想不出來。
「要是你出去了,你會忘了我嗎?」小俠客問。
「不會。」衛以惜答。
「姑且信你。」小俠客哼哼。
兩人這樣前一句后一句的居然也聊了挺久,直到小俠客忽然停住了腳步。
衛以惜也跟着停住了。
「時間變快了,看來你很快就能出去了。」小俠客表情空白了一下,緊接着露出幾分不知是欣喜還是落寞的表情。
衛以惜抬頭看着前方。
一個巨大的斬首台,上面生滿了銹,乍一看像是鋪滿了血,鐵腥氣撲面而來。
這次的死亡方式算是直接了。
「你去吧,我在這等着。」小俠客站定。
衛以惜朝着那個斬首台而去。
沒辦法,如果想要出去,只能償付他的代價,去經歷一次次死亡,先前的掙扎表明死亡是無論如何也逃避不了的。
很簡單,這次他只要把頭放在專門給他留的那個凹槽處就行,不用像之前那樣打打殺殺的煎熬着死去。
衛以惜頓了頓,吸了口氣,接着把頭卡在了那個圓形的凹槽處,並且把雙手伸進兩側的圓洞卡死。
斬首台上方的銅銹警鐘無風自動,沉重的敲響,像是臨刑前對犯人的倒計時。
死亡的陰影籠罩在上面,衛以惜能感受到那塊鐵的沉重,能感受到脖子上的涼意,能想像出自己身首異處時的場景。
如果換作別人,可能會想像一些美妙的畫面來轉移注意力,可他只是閉上了眼睛,嘗試着接受死亡前的恐懼陰霾,嘗試着平靜的接受死亡。
啪嗒一聲,有什麼東西斷了。
上面的重物攜卷着絕望的氣流毫不留情的落下。
衛以惜在最後一秒前睜開了眼睛。
他看到了噴濺的血液,旋轉的世界,還有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他前方的小俠客。
小俠客面無表情,眼神淡淡的看着他。
在衛以惜的視野里,他的脖子上突兀的出現了一絲血線。
緊接着傷口擴大,下一秒頭顱像他一樣滾落到了地上。
雖然不清楚是什麼樣的理由,但衛以惜知道小俠客是在用這種辦法救他,他所受的傷會被轉移,如同複製一般復刻在小俠客的身上,然後等待下一次醒來。
隨着死亡次數的堆積,雖然身體恢復如初,但是精神多次瀕死的麻木疲倦逐漸積累,使得每次的清醒也愈發痛苦,有時衛以惜甚至分不清他到底是已經死了還是還活着。
像是靈魂的能量馬上就要消耗殆盡,那種極力壓抑的恐懼終於要破防而出,深不見底的泥沼一絲絲將他吞沒。
他自知自己對於情感情緒都偏遲鈍,也幸虧如此才能保持理智,如果換作正常人,早已經在一次次地獄般的死亡中癲狂。
只要他是人,就不可避免會面臨情緒的崩潰,只是或早或晚的問題罷了。
如果在防線崩潰之前沒有結束,他就真的出不去了。
在一個銀色的空白房間裏,撒那思坐着冷眼看面前的投影,一個屏幕分成無數塊投放着衛以惜各種死去的場景。
他微撐着額,目光深沉。
而旁邊的一個沙漏僅剩四分之一。
醒醒。醒醒。
聲音忽遠又忽近。
衛以惜覺得自己彷彿溺水了,窒息感令他接近瘋狂,但同時腰上又似乎墜着百斤重的大石頭,令他無法上浮。
好痛苦。
他緊緊的扣着自己的喉嚨。
但他的手忽然被什麼東西打掉了,觸感像是冰塊一樣冰冷刺骨。
衛以惜猛地驚醒,他大口喘息着,整個人像是從水裏撈出來一樣被冷汗浸透。
「哥,你終於醒了。」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衛以惜抬頭,入眼的是一臉擔憂焦急的洛初陽。
他的手被洛初陽牢牢的攥在手心,溫暖透過他冰涼的指尖。
洛初陽眼眶微濕,有些哽咽道,「哥,你睡了快一個月了,我差點都以為你醒不過來了。」
衛以惜沒說話,他喉嚨干到快要裂開了,裏面火辣辣的疼,但此刻更令他難受的是頭痛欲裂,像是被什麼深入腦子絞動了一般,痛不欲生。
洛初陽看他臉色不對,連忙出聲讓人叫大夫。
衛以惜用手撐住自己的頭,默默忍受,好在過了一會,疼痛的潮水漸漸退了下去。
大夫摸着他的脈,道,「可能是昏睡太久,醒來導致的身體不適,靜養一段時間就好了。」
洛初陽連忙點頭,送走了大夫,然後給衛以惜倒了一杯水。
衛以惜接過,喝了幾口,才能開口,只是聲音像撕裂般沙啞,「我怎麼了?」
一說起這個洛初陽又眼眶泛出濕意,他忍住了沒哭,只是眼角微紅,「哥你練功走火入魔,幸虧發現的及時,不然我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衛以惜低頭,發現自己腦袋空空,什麼也想不起來。
洛初陽看他有些迷茫,以為是剛醒來身體還是很不舒服,趕緊道,「你先好好休息,我去給你要點吃的來。」
衛以惜看着他離去的背影,總覺得哪裏不對勁,但又毫無頭緒。
時間過得很快,自從他醒過來三個月後。
在這段時間,他的生活還是一如既往,只是他不再練武了,每日平平淡淡,養些瓜果蔬菜,安逸度日。
洛初陽最初常來看他,後來結識了新的同伴出去闖蕩,偶爾會給他寄封家書。
他在山莊裏,一日復一日。
偶爾,不知為什麼,他會在半夜猛然驚醒,但醒來后發現無事發生,只能作罷。
時間一天天過去,沒想到居然就迎來了洛初陽大婚的日子。
對象是他在江湖上結識的姑娘,家世頗好,就是性格有些潑辣,兩人也算是相配,當洛初陽領着姑娘一起叫他哥哥時,說實話感覺也頗為神奇。
四處張燈結綵,山莊掛滿了紅彤彤的燈籠。
衛以惜第一次坐親人的喜宴,熱鬧非凡,人聲鼎沸,令他有些不太適應,而旁邊宴席的人們聊的哈哈大笑,唯獨跟他一席的人似乎都有些拘謹,所有人都默默的吃飯。
他察覺出是自己的問題,只好說自己有點事先離開,好讓氣氛更加融洽一些。
畢竟是陽兒的喜事,他不希望因為自己的緣故而產生不必要的誤會。
他隻身越走越遠,來到了湖泊旁的一個小亭子坐下,眺望前面的燈火通明。
沒什麼異樣的感覺,因為他在哪裏都是這樣隻身一人,這樣才適合他。
皎潔的月影倒映在幽深的池水中,泛起層層漣漪。
陽兒之前問他為什麼每日憋在山莊中,不出去找個合眼的姑娘。因為他想像不出有人陪伴他一起老去的模樣,他只能想像到自己隻身行走的樣子。
如果真的有人願意一直陪伴他,那他或許會惹那個人傷心很多次。
因為不曾期望,所以他的選擇更偏向分離多一些,也更傷人。
靜謐的夜色下,一尾鯉魚從中躍出又落下,打碎了池中的月亮。
眼前的景色不知不覺居然重重疊疊的開始旋轉,衛以惜用力甩頭想要看清卻無濟於事,頭痛欲裂。
他的肺部一陣憋悶,用力的咳嗽之後,濕熱的紅色液體浸濕了他的掌心。
他閉上眼,儘力平復自己的喘息,同時心底震驚不已,他以前身體一直健康,怎麼會忽然咳血。
血腥味還在嘴裏蔓延,一股苦澀的鐵鏽味道。
最近這段時間他能感受到身體越來越差,這不是一般的疾病,是身體由內而外的腐朽,體內的臟器似乎已經運轉到了極限。
婚宴過後,他回屋休息。
朦朦朧朧的夢中,一個模樣清秀可愛的小少年悄然出現。
他對這個孩子沒有印象,但覺得很是眼熟親切。
那小少年示意他坐下,然後不知從何處拿出了一把寒光凜然的匕首。
他問,「你信我嗎?」
自己居然不受控制的點了頭,然後眼睜睜的看着對方將匕首送進了自己的胸膛。
血肉被割破的感覺並不痛,或許是在夢裏的緣故,他只覺得流了很多很多的血,有點發冷。
「醒來后,你要親自動手。」
這是他醒來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一轉眼,陽兒的妻子懷孕了,陽兒讓他給孩子起名。
他自覺沒什麼起名字的水平,只好每天去翻看那些詩集。
而等他絞盡腦汁終於將名字起好了,陽兒妻子的娘家那邊已經決定好了。
他起的字也就沒能說出口。
即便如此,能夠親眼見證一個新生命的誕生也令他很新鮮。
夜裏,他依舊做着奇怪的夢。
夢裏一次又一次的看着小少年將匕首刺進他的心臟,接受他的提醒,但醒來也一次次的忘卻。
身體每況愈下,大夫說他的身體沒有任何問題,但他自己能感覺的出,他的時間似乎不多了。
直到一個陰雨天,他忽覺有些犯困,罕見的睡了午覺。
醒來居然記得了夢中的場景,
衛以惜恍然間明白了。
這是最後一次了。
如果沒有遇到俠客他們,現在的場景大概就是他最好的結局,靜靜的看着陽兒娶妻生子護他一生平安,自己則無憂無慮平靜度日,任誰做了心中最好的美夢,都不會願意醒來。
所以最後的死法是讓他親手結束自己的生命。
可他其實並沒有特別的眷戀現在,或許是他變得不滿足了,或許是更期盼他能在別人心中擁有特別的地位,也能成為重要的不可取代的人。
他將匕首的利刃對準自己的心臟。
小俠客給他的提醒也讓他鬆了口氣,既然已經知道這些都是假的,他也更容易釋懷了。
雖然真的很想看看他的小侄子出生,可若他再不結束,真的就永遠出不去了。
刀鋒毫不留情的剖進自己的要害,鮮血流淌如泉涌,衛以惜覺得自己真的是倦了,甚至連疼痛都沒有感覺。
結束這夢境的盛世浮華,也讓他鬆了口氣。
總算是結束了。
他終於可以去見俠客了。
他現在有點想念俠客做的飯了,特別想喝熬的軟爛的肉粥,想吃香氣十足的小菜。
想再摸摸俠客柔軟的頭髮,看他的笑容。
臨昏睡前,他恍然聽到了一句話。
記得你的承諾,別忘了我。
瘦小的身軀像斷了線的風箏一般飛了出去,在地上狼狽的滾了幾圈才停下。
受傷者趴在地上已然動彈不得,只能蜷縮起身體不停悶咳。
撒那思眸色深沉,揚起的手背在身後,「我說過,你要是再不守規矩去幫他,你這副軀殼就別想要了。」
「規矩?」地上的人似乎覺得可笑極了,冷笑一聲,「那跟我有什麼關係?」
撒那思冷眼看着他,「你是我的一部分,當然也得遵守。」
小少年重重的咳了幾聲,吃力的撐起上半身,臉上腫脹青紫,露出一抹陰狠的笑,「既然你那麼願意守你的規矩,那你永遠在這不見天日的守着吧,最好守到外面的人都死光,沒一個人能進來,可憐兮兮的等着你的末日來臨,在這個鬼地方腐爛生蛆去吧!」
「要是早知道是作為你的一部分被剝落下來,我寧願早點去死,也不願意在這裏噁心自己!」
話音剛落,撒那思面無表情的手指一壓,小少年頓時瞳孔緊縮,整個人蜷縮起來顫抖不已,喉嚨里隱約露出幾聲破碎的□□,卻又被咬碎在牙關。
「夠了。」撒那思淡淡的說出這兩個字,似乎已經對地上的人失望透頂,他的拳頭輕輕蜷起,再重重一握。
地上的人像是草叢中飛散的螢火蟲一般化作點點綠芒。
撒那思深深地嘆了口氣。
當衛以惜意識到自己醒過來后,一個人影出現在他面前。
撒那思面帶微笑的看着他,「你可以回去了。」
他手一揮,一扇大門突兀的出現在衛以惜的身後。
衛以惜意識混混沌沌,感覺自己困極了,下一秒就能睡過去,但他還是強打起精神,看向那扇門。
接着他又轉過頭,「他呢?」
撒那思的表情漸漸冷了下來,「他本來就為了救你幾乎喪命,還違反了規定在夢裏多次提醒你,被我懲罰后,已經死了。」
衛以惜渾身一怔,想要上前質問,可是步子都已經走不穩,整個人向前栽去,重重跌落在地。
撒那思看着他狼狽的模樣,面上表情不變,心裏則有些詫異,按理說死了這麼多次,精神損傷極大,能醒過來就是奇迹了,居然還有力氣動作,真是個厲害的人類。
衛以惜深吸一口氣,先是撐起身子,再用雙腿支撐用力,但身體像是勉強拼湊的僵硬木偶一般,動作幾次失敗。
不斷失敗,不斷嘗試,最後他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力氣,居然真的再次站了起來。
他直視着撒那思銀色的瞳孔,再問,「他在哪?」
面對氣勢十足的質問,撒那思忽然失笑,待笑了一會後,他的手指微勾,一把通身漆黑的長劍浮現在空中。
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覺。
就在衛以惜盯着劍看的時候,那柄劍忽而飛至衛以惜的面前,劍鋒的寒芒轉眼要衝他襲來。
衛以惜下意識閉上眼睛,身體的遲鈍讓他反應不及。
但他卻只感到頭頂被輕輕一壓。
那柄劍居然用劍柄在他的頭頂敲了一下。
衛以惜忽然知道了那是誰,他愣愣的看向撒那思。
「沒了身體,精神也受損嚴重,只能讓他在這把劍里修養。」撒那思道。
衛以惜復轉過頭,對着懸浮在面前的黑劍淺淺一笑,「你願不願意跟我一起離開?」
那柄劍復又在他頭頂敲了一下表示回答。
「既然它願意跟你一起,你可以給它起個名字。」撒那思無奈的輕嘆一聲,似乎頗為無奈。
「……小黑?」衛以惜不自覺的說了個名字。
劍柄在他頭上用力一敲,以示投訴。
「……」衛以惜又想了想,忽然想起自己給小侄子起的名字,他用手指輕輕蹭了蹭劍身,溫聲道,「星嶠。」
劍身輕輕回蹭他,似乎還算滿意。
「我之前是他的主人,但是卻沒有盡好主人的義務,讓他失望透頂,現在他既然願意跟你離開,希望你能夠替我善待它。」撒那思垂眸,看着黑劍的表情有些難以捉摸。
「好。」衛以惜鄭重的應下。
他忽然想起之前失去視覺的一次,他的腳底是滾燙的岩漿,面前僅有一條僅供一人通行的窄路。
步步都令人恐懼。
小朋友卻伸手在前面領着他,一步一步走的及其安穩,讓他覺得原本恐慌的內心得到了撫慰,十分心安。
即便最後逃不過路崩掉落的結局,但跌落時,他沒有感到一絲恐懼。
那隻手很小,卻成為了他的指路燈。
他希望出去后,也能為小朋友帶來一點光明。
「我們回去吧。」他用指尖輕輕摸了摸劍柄,語氣溫柔。
星嶠似乎很高興,旋轉了好幾圈,然後掛在他的腰帶上,乖巧的等着。
衛以惜沖撒那思微微點頭示意。
「若是時機到來,遺失了重要之物,你可以再來這裏找我。」
最後一句話飄散在歸途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