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顛倒與重塑
紀淮站在門邊,緊握杯子,看着巡衛兵整個脖子都埋入床下,整顆心劇烈跳動着。
半晌后,它慢慢退出來,陰沉的臉重新轉向他,拖長語調說:「哦……竟然沒有呢……」
醜陋的嘴巴恢復原狀,陰晦的黑眼睛盯着依然站在門邊沒有挪動步伐的男人,它指尖短促地叩擊地面。
就這麼盯了一會兒,它邁動步子走出來,順帶又惡劣地掃落博古架上的東西。
看地上再次一片狼藉,它恢復懶散的姿態,方才的惱怒一掃而空。
「哦,76號。」它走到紀淮旁邊,呼出腥臭的口氣,甜膩地說:「有一個遊民正四處躲藏,試圖逃脫登記,也不知道現在躲在哪個老鼠洞裏呢!」
它身體向外一步一步後退,眼珠子還黏在紀淮身上,「如果你發現這個遊民……要即刻上報備案,一點都不能耽擱哦……」
紀淮把目光落在雪地上,面無表情地說:「好的。」
得到滿意的答案,巡衛兵點着指甲,回頭朝隊伍中走去——那裏有不少剛檢查完畢的巡衛兵,都是人臉鹿身,一模一樣。
紀淮握着杯子,單手關門,就在門即將關上的那一瞬間,黑影閃過,門縫裏擠進一張扭曲的臉。
巡衛兵睜着黝黑的眼珠子,再次陰惻惻地問:「你不會包庇吧?」
紀淮略放鬆攥着門鎖的手,控制住自己的聲線,繼續簡略地回答:「不會的。」
「哦……那就行……」巡衛兵意味不明地笑笑,把頭伸回去,繼續倒退着步子,重新湧入隊伍中,「76號,咱們五個時刻后見。」
這次,確定巡衛兵已經走遠,紀淮才不動聲色地關上門。
門關上的一剎那,內間有摔倒在地的聲音,粗重的喘息聲夾雜着凱撒的罵罵咧咧聲一併傳來。
「啊啊啊,我真是受夠它了!這隻醜陋的、疑心病重的、討鼠厭的巡衛兵!每天不幹正事,就喜歡恐嚇鼠!」
此時的內間,床邊的大櫥櫃后,跌出一個人影,另一個黑糰子從她肩上滑落,炸毛的在地板上跺爪子。
「嚇死鼠了,剛剛那傢伙離我們就幾步遠,如果它的脖子再往裏頭伸一伸,就能看見柜子后的我們了!」
紀淮走過去,扶起喘着氣跌坐在地上的衛尋,讓她坐床上。
衛尋使勁地深呼吸。
方才巡衛兵來的太突然,他們避無可避,紀淮眼疾手快地抽走她手裏的杯子,然後示意她去柜子後面的陰影處躲好,她根本來不及反應,只能照做。
一想到那怪物把頭伸進床底下,她就止不住打哆嗦,如果當時她在床下……
衛尋猛地閉上眼。
她不確定地問:「應該沒被發現吧……?」
小黑鼠回過氣了,三兩下蹬上床,說:「大概率是沒有。巡衛兵的眼睛和耳朵比較好使,剛才咱們在死角,還憋着氣。我瞧它最後不爽的樣子,就是沒發現什麼唄!」
衛尋鬆了口氣,覺得再這麼來幾次,她就要神經衰弱了。
緩過神后,她看向身邊的一人一鼠,從兜里掏出那塊發著綠光的通行證,擺到他們面前,疑惑地問:「登記入冊到底是什麼意思?不登記的後果很嚴重嗎?」
聽到這話,小黑鼠擰着爪子,轉動小腦袋望向紀淮,後者沉吟良久,說:「你入園和出園的時候是不是刷了通行證?」
衛尋點頭。
「我這麼跟你解釋……」
紀淮說:「入園時候刷卡,那時你的信息就被登記在冊,出園再刷卡,就相當於抹掉那個痕迹。同理,這次你沒有按時出園,意味着文書上你的名字沒有消除。那「入夜「之後,你沒有準時去報道,就會視為遊民。」
小黑鼠接過他的話,「遊民是不被這座城池認可的……
「雖然吧,若你在「入夜「后準時到巡衛官那裏報道,按紅手印正式登記入冊,就會被視為城池一份子,以後再也無法離開。但若不登記,身為遊民也不可能活過「破曉「。難不成在這段時間裏一直藏下去?這完全不可能實現!」
小黑鼠坐在柔軟的被子上,下陷一彎淺淺的坑,從布包里掏出一枚紅彤彤的漿果,吧唧吧唧啃起來。
衛尋只覺得他們的話一半能理解一半很奇怪,她理着頭緒,就對那兩段話提出疑問。
「我大概懂登記入冊的意思了,可照你們這麼說,我只要出園后再刷一次通行證就能劃去名字,那為什麼說我活不過這段時間?不是「入夜「和「破曉「嗎?也就一晚上的功夫,我明天早上去刷卡不就能出去了?」
雖然巡衛兵很可怕,但再來幾個小時她也能熬住,為何不能實現?
她說完話,空氣有瞬間凝滯。紀淮目光複雜地看着她,沉聲說:「有個點你可能不知道,「入夜「和「破曉「之間……不是指一晚上……」
有一種不可遏制的心慌感襲來,衛尋抓住身下的床單,莫名開始抵觸之後會聽見的話。
凱撒將漿果吞入腹中,然後順着疊好的被子倏地滑下,抵達衛尋手邊,扯住她袖子,示意她過來。
「我覺得讓你看一眼才能繼續解釋。」
衛尋不由得跟上它。
那隻黑糰子躥到床的一邊,從床頭櫃跳上架子,最後落到靠牆的長桌上,在一扇小窗前剎住腳。那裏有另一扇合著窗帘的飄窗,窗帘厚重,遮得嚴嚴實實。
小黑鼠在邊上撩開一點點簾邊,揮着爪子讓她過來看。
衛尋走過去,從那絲縫隙中往外望。
視野中出現層層的房子,各個樣式相同,都亮着光,裏面人影來去。街道上冷冷清清,沒有行人。再遠處是一條粗礪的黑線,比房屋高一截的牆體森冷地圍着。
可是這些場景,都沒有背後的東西亮眼。
視線完完全全被那個巨大的、黃色的半圓盤給攫取。
那是一個極其龐大的月亮。
從這個窗口看,佔據大片青黑色天幕,左右不知多長的圍牆把它分成一半,看着就像是圍牆上停着半輪月亮。衛尋毫不懷疑,如果能去圍牆外看月亮,它絕對是完整的一顆望月。
她之所以能認出那個龐然大物是月亮,是因為它的表面有無數肉眼可見的環形山和輻射帶。就像是本該在天邊的東西,一下子近到眼前,她能直觀的感受到這顆星體的宏大與浩瀚。
那顆月亮的周圍浮動着黃色的月輝,如輕紗,如裙擺,飄渺又溫柔,緊繃的神思漸次舒緩,全身像被泡在溫水中,陷入美好的夢境裏。
指尖傳來尖銳的刺痛,衛尋驟然回神。
小黑鼠正在小心地拉上窗帘,確保沒有光亮透進來。它扭過腦袋,見衛尋在看自己指尖的小牙齒印——它咬的,毫無愧疚地說:「別一直盯着月亮看,你會產生幻覺的。」
衛尋恍然地靠着桌子,紀淮拉開椅子在旁邊坐下,扯過一張白紙,在上面畫了一條橫線和在橫線上倒扣的弧線。
「這是你剛才看到的月亮,它是這裏的時間刻度。」紀淮點了點那半圓形,然後在其中一個端點打上叉,「如果說這個點代表「入夜「,那麼……」
他在另一個端點打勾,「這裏就是「破曉「。」
小黑鼠從叉叉一路沿着弧線跑到對勾處不動,說:「在這期間的時間有多長,是不知道的!但絕對不是一個晚上。」
紀淮提筆,在那個半圓形內又畫了幾個圈圈,「你肯定看到月亮上的這些坑了,對吧?」
見衛尋點頭,他繼續說:「一個新坑多長時間形成,就代表這裏的夜晚有多長。坑越大越複雜,意味着這期間的時間就越長。」
他頓了頓,換一種說法,「這裏跟外界不一樣,外界有白天黑夜,這裏一旦「入夜「,永遠都是夜晚,夜晚多長,要看月亮上的新坑多久才能形成。」
「其實也能估算一下下,」小黑鼠抖抖耳朵,拽着紀淮的手在弧線的中央畫一杠線,將半圓形一分為二。
「左邊是前半夜,右邊是後半夜,在兩者交界處那日,月亮會從黃色變為藍色。這樣根據前半夜經過的時刻,就能推出後半夜有多長了。」
衛尋一直愣愣地聽着,她以前覺得自己的理解能力挺好的,但現在,感覺自己的世界觀被重塑。
她艱難地發問:「這怎麼可能啊……這裏不是聖唯亞小鎮嗎?我已經在這待了三天,晚上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月亮。雖然北歐夜晚長,但怎麼會跟月亮有關……」
「噢……」
小黑鼠嘆了口氣,「可這裏不是聖唯亞啊……」
「什麼……?」
這話不啻于晴天霹靂,衛尋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她捂住頭,腦海里的記憶翻湧。
她記得自己下午兩點多進入聖唯亞小鎮,然後一路來到山上。閉園鐘聲響起,第一聲後周圍吞入黑暗,她腳下的地面下陷,她摔在雪地里。第二聲后黑暗退去,她見到奇怪的房子。接下來就是到這裏……
她總不能一摔摔出聖唯亞吧?
於是,她定下心,說:「如果不在聖唯亞,那怎麼解釋這間屋子的擺設……還有你們,都是我昨日見過的……」
「這個確實不好解釋,但是……」
紀淮說:「「入夜「之後,這裏就是另一個空間。不管你對聖唯亞是什麼印象,在這裏都行不通。舉個例子,就像一盤菜,吃完了,盤子沒換,又盛了新的菜。地方還是那個地方,但是場景已經不是原來場景了。」
這個說法很像她之前的錄像帶理論,衛尋頓時怔住。
紀淮將手邊的紙對摺,塞入旁邊的煤油燈中,火舌立馬卷上紙張,將其焚成細碎的灰燼。
燈光跳躍間,他沉聲說:「不要擔心。你一定能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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