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里的渣(一)
蘇秋樂又戀愛了,相比一九九二年的高粱地,這次燈光下的戀愛少了些許天真,多了一些嫵媚。像這種坐在巴洛克風格的餐廳里,吃着七分熟的菲力牛排,聽着悠揚的純音樂,面對着穿着黑襯衫的雪白美人兒,誰還會想念那個被狗咬過的黃臉婆?
他們要的是一間用磨砂玻璃隔斷的包間,深紫色的窗帘如同床罩一樣將二人與四周的眼光隔開。也就是說倘若膽子足夠大,擺着麵包和水果的桌子下面是能夠擋住不安分的手的,而且、而且《水邊的阿狄麗娜》這首曲子的聲音剛好能讓某些話顯得更加浪漫。
將頭髮用啫喱水固定成偏分、穿着一套青色西裝的蘇秋樂看起來確實是人模狗樣。這套打扮是他從常懷蘭看的言情劇中學來的,裏面的什麼霸道總裁不都是這個打扮么?所以這個雖然上了點歲數,臉龐依然好看的中年男人,自然不肯放過模仿總裁的機會,雖然西服是大眾貨,但也擋不住他這天生的‘衣架子‘穿出來的‘風騷’不是嗎?
他端起裝有紅酒的高腳杯,從微微晃蕩的液體上方看到了女人映在玻璃上的臉,嗯!雖然有點迷糊和扭曲,不過正是這種模糊和扭曲,也產生了那種讓人躍躍欲試的神秘氣質。
蘇秋樂覺得張儷很美,這種美有別於年輕時候的常懷蘭,這是一種不帶泥巴味的野性美。
“這杯酒祝咱們的友誼地久天長”他說。
“是嗎?”張儷慵懶的端起酒杯,“難道蘇總覺得我們之間就只有友誼?”
蘇秋樂的杯子被定在半空中,“那祝我們的……”他頓了頓看到了女人鼓勵的眼神,“感情地久天長?”
她甜甜一笑,大方的讓自己的酒杯主動碰上了蘇秋樂的酒杯,在清脆悅耳的碰撞聲結束后,張儷淺淺的抿了一小口紅酒。
在音樂的催發下,感情二字讓蘇秋樂心有不甘,他覺得自己應該更大膽一點。
“其實儷儷……嗐!”蘇秋樂一口乾掉杯中酒,他滾動着喉嚨如同吞下一顆定心丸繼續表白:“其實儷儷我很喜歡你,從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就喜歡上你了。”
張儷停下用餐刀鋸肉的動作,意味深長的看着對面的男人淺笑道:“的確,男人都喜歡上女人。”
“不是!你別誤會,我說的喜歡上是……“蘇秋樂趕忙解釋,他一口氣說了好多話,真的假的一股腦全盤托出,就像一個小男生在面對家長盤問時所表現的那樣。
她叉起一塊牛肉放入嘴裏細嚼慢咽,享受着牛肉、音樂和男人慌慌張張的解釋,這是一種高高在上的愉悅,就如同女神般俯瞰着僕人的虔誠跪拜。而然女神能給予僕人光和力量,張儷能給予蘇秋樂什麼?很遺憾,她非但什麼都不給還要索取,因為她相信的愛情其實是場戰鬥——一種精神層面的獵殺——勝利者有理由搜刮失敗者身上的所有戰利品,然後一腳將這具沒用的乾屍踢進臭水溝,讓他永世不得翻身。
“哼!”聽着蘇秋樂急切的語氣張儷想,“謊話一大堆,不過我會讓你心甘情願的說實話,然後交出自己的一切的。”
當然、張儷曾經也天真過,那時的她也確實嚮往過愛情,在青澀歲月里,她不止一次的幻想着會遇見一個高大帥氣的白馬王子,自己就由公主變成為王子的妻子、女神,她與他在婚禮現場當著所有的親朋好友宣誓,然後與他錦衣玉食也好、粗茶淡飯也罷,反正只要是他就能共度餘生。可事實卻是高大帥氣的男生說著甜言蜜語,騙她脫下衣服褲子狠狠地操了她,然後帶着心滿意足的表情瀟洒離開。一個如此、兩個如此、三個還是如此,張儷的心被只洞房不拜堂的‘愛’殺得四分五裂,當淚水流盡,她小心翼翼的縫補上自己的心時才猛然發覺:什麼他媽的‘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全是騙人的鬼話,愛情不過是場戰鬥,做ai很爽、玩弄人心很爽、收割戰利品更爽,只有承諾很傻逼。
所以張儷其實是一隻蜘蛛——那種生活在茂密叢林中的黑寡婦,她的‘愛’不過是蜘蛛編製的一張網,這張網在陽光的照射下晶瑩剔透,蜘蛛躺在蛛網上張牙舞爪。在蘇秋樂看來,對面的女人就算是在搔首弄姿魅力無限了。
“蘇哥說話真好聽,“張儷用紙巾點了兩下嘴角,“不過我可不是十幾歲的小姑娘,給你三言兩語就哄得分不清東南西北了。你們男人啊!最會花言巧語。”
“我不是!”蘇秋樂脫口而出,“我是真心喜歡儷儷你的。”
“怎麼證明?”張儷也故意脫口而出,然後愣愣的看着蘇秋樂約莫兩秒,“算了!蘇哥應該和嫂子好好過,我們可以做很好很好的朋友的。”
這就是一種高明的表演技巧了,作為‘陪酒公關’的張儷由於在歡樂場浸淫多年,對於男女之間的那點情事,這個漂亮女人可謂是拿捏得爐火純青,有多少男人被她玩弄於股掌之間,只要她想、掏出蘇秋樂的心簡直如同瓮中捉鱉。
所以也就怪不得在這一刻,蘇秋樂分明看見張儷眼中流露出的一抹痴迷了。“然而她卻又在拒絕我,”男人用手指摩挲着餐叉想,“就好像一顆看見棒棒糖卻得不到、依依不捨的小女孩。她在擔憂什麼?是咯!她的工作是賣酒、陪酒,經常在ktv、酒吧、飯店應酬,聽到這樣的話太多了。她是怕被我騙嗎?怕我像那些有家室的男人一樣只是玩玩兒而已?必定是的,可我是真的喜歡她……”
“我可以和她離婚,”蘇秋樂想要握着張儷的手說,但他最終不敢,只能象徵性往前伸了一下。“我可以什麼都給你,儷儷。”
她看着對面的男人抿嘴笑了起來,然後如同媽媽那樣伸手在他的手背上拍了拍。“笨蛋,”她說,“男孩子呢!拼搏的時候才是最吸引人。”說完話后張儷立即將手拿開。
這一刻蘇秋樂有點愣神,甚至可以說有點慌張。被說成‘男孩子’的中年男人沒覺得張儷的話有絲毫的違和感,他只是依依不捨的回味着女人的手在自己手背上留下的滑膩感。男人的心臟被這種帶有母性的溫柔擊中,原本為數不多的理智被擊得四分五裂。此刻的蘇秋樂,就像是一隻躺在蛛網上痴迷着蜘蛛的甲殼蟲,而張儷這隻蜘蛛正在慢慢的剝掉他的殼。
為了掩飾心中的慌張,蘇秋樂舉起酒杯又與張儷碰了一下,然後拿起刀叉吃起了東西。他突然覺得對面的女人一搖一擺都是風景,她美麗、風趣、知性、有能力,好像是光滑的汝瓷花瓶,蘇秋樂想要緊緊擁抱,他想給她最深的愛和保護,他覺得她是那麼的美、那麼的出色,自己好像有點配不上她,這個男人在這一瞬間產生了自卑心。
就像蛛網上的甲殼蟲,蘇秋樂的手腳被牢牢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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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想要擁抱的感覺蘇秋樂不是沒有經歷過。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含苞待放的常懷蘭曾讓青春年少的蘇秋樂日思夜想,不過那時的蘇秋樂沒有產生過自卑心。他更像一頭獵狗,盯着常懷蘭的表情、常懷蘭的身材、肌膚、嗅着她肉的味道步步跟進,然後像叼兔子一樣把她拖進紅紅的高粱地,撕掉她的衣褲享受肉yu的盛宴。
不過從什麼時候起,有高中文化的常懷蘭身上沾滿了泥巴味呢?是在酥鬆的高粱地里做多了嗎?還是在鋪有草席、發著霉味的被子裏做多了呢?如果說婚姻是鐵鏈,蘇秋樂這條狗直接被捆在生活的‘柱子’上,而所謂的家成了他的牢籠;所謂的妻子成為了他的債主,當初鮮美的兔子肉變得像屎一樣難吃。本來狗吃屎也沒什麼不對,蘇秋樂忍受着婚姻的折磨;忍受着常懷蘭的辱罵和鄙視;在爭吵中捍衛着自己的自尊;小心翼翼的維護者自己的自私,可是到了如今——一個老男人操了常懷蘭以後——他蘇秋樂獨守空房,連吃屎的機會都沒有了。
是什麼讓他委曲求全這麼多年呢?是錢,蘇秋樂在外面攬裝修業務總會將錢花得一乾二淨,每隔一段時間便要從妻子手裏討要一點,反正多年的懶惰和委屈讓蘇秋樂覺得吃軟飯根本無所謂,當然、由於他對常懷蘭沒了愛,所以有錢拿,大概戴一頂綠帽子也沒所謂。
而常懷蘭又怎麼忍受蘇秋樂的呢?為了蘇木,那是她的獨子,是女人身上掉下來的肉。也許是因為曾經的拋棄、也許是本能的母愛,這個為了自己兒子而用身體做交易的女人,需要假裝與丈夫過得去,倘若要在蘇木面前表演和睦的家庭,她就只能忍受着給他錢,不然這個狗男人就肯定想離婚。他根本不顧及自己做出來的種,而常懷蘭害怕正在讀高中的兒子受不了家庭的變故,所以也同樣委曲求全,也許他們都在等待一個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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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分心,”蘇秋樂用指尖輕敲着桌面道:“等保險公司這筆工程做完再和她離婚,財產也算是夫妻共有,我會分給她一半只是……希望能好聚好散。”
他很坦誠的說了謊,目的是讓對面的女人相信自己有錢、有能力、還記情,事實上蘇秋樂能有什麼財產?他的唯一財產便是這副騙人騙己的面具。不過張儷並不在乎他家底有多厚,這個身穿黑襯衫的都市麗人更願意了解蘇秋樂能否拿下保險公司的裝修工程,因為她知道這筆錢並不少,而且是有機會實打實套進自家口袋的。
“保險公司的事怎麼樣了?”張儷覺得吃得差不多了於是放下刀叉問,“那家和你們競爭的什麼公司放棄了嗎?”
說到這個蘇秋樂顯然很得意,他提起酒瓶準備給女人倒酒,在她擺手拒絕後蘇秋樂給自己滿上,然後中年漢子對着杯中的紅色液體一飲而盡。
“安岳公司。“蘇秋樂提醒后又說,“他們負面新聞一出,保險公司就刷下了他們。吳主任說我們的工程報價沒什麼問題,這一兩天就會簽署合同。哎!這個工程前前後後拖了一兩個月,終於快要拿下了。”
“啊!這個得慶賀一下。”這當然也讓張儷很開心,因此她給自己和蘇秋樂又倒了半杯紅酒雙方碰了一杯。“我是看着你為了這個工程付出了很多心血的,忙上忙下、陪這個陪那個,有時候看着讓人……讓人心疼……不過現在終於好了,我很佩服你耶!蘇哥,想不到這個安岳公司還真讓你三拳兩腿就給打趴下了。”
‘心疼’‘佩服’和張儷故意做出來的崇拜眼神,讓蘇秋樂舒服的翹起了二郎腿,這個臉上洋溢着笑容的中年漢子得意得快要變成小男生了。
“我早就知道了安岳建築公司有問題,”蘇秋樂手開始輕輕比劃,“哼!他許明清為了多賺幾個錢什麼事做不出來?當初修建和苑小區的時候,他們用的水泥標號、鋼筋型號就都不達標。這次我特意去那個小區調查了下還真發現了問題,有一些住戶的牆體裂開了口子,於是我便鼓動他們去住建局告狀。”
“這……能告到安岳公司嗎?”張儷皺眉表示懷疑,“畢竟當初審核的也是他們。”
“儷儷真聰明,”蘇秋樂趁機笑着讚美后又道:“這樣當然不能告倒安岳公司,後來我們又給他們出主意去諮詢律師走法律途徑,反正就是慫恿着那些人去鬧,然後謝總有個朋友在報社工作,他跟着獲取材料將這些事寫在宜慶日報上。”
“然後保險公司的人看到這消息必定就不敢將工程交給安岳建築公司了,哇!厲害啊!我的秋樂哥。”對蘇秋樂這種潑人髒水的能力張儷由翹起了大拇指,另外她的心理也記下了一個名字‘許明清‘
“能得到儷儷的讚美是我的福氣,”蘇秋樂露出一個成熟的笑容,“商場如戰場啊!為了生存有什麼辦法呢?我初中都沒有畢業沒有什麼文化,說實話、從當初的一無所有到今天創下的一點家業(他有什麼家業?)一點都不容易,就拿裝修行業來說,當初我是跟着別人學,加班加點的干,吃了很多苦糟了很多罪,有些裝潢設計書根本就看不懂;有些酒桌子上——儷儷你也看到了——為了陪領導和客戶喝高興,自己醉得像條死狗。”
“哎!說到喝酒,”張儷感同身受,“我可能比秋樂哥還難,我們這個行當,終日面臨的很多人都是花天酒地的,一不小心還會被別人佔了便宜,像秋樂哥你這種能好好看待我們的人,太少太少了。”
“所以我不想你再去那些酒吧、ktv了,”蘇秋樂開始趁熱打鐵,“那些地方太複雜……儷儷我是真心喜歡你,我想保護你不讓你受委屈……可以嗎?”
她又開始痴痴的看他,這次張儷表演的更加逼真,居然能將眼睛騙哭,兩粒淚珠從這個年近三十的大齡單身女臉龐滑落,這一刻紅紅的眼眶讓她楚楚動人,就像黑寡婦身上的那兩點紅斑。
蘇秋樂立即扯了張紙巾遞給張儷,“對不起!”他說,“我不該談這個話題的。”
“笨蛋……”張儷做出嬌嗔的神態接過蘇秋樂手裏的紙巾擦拭着眼淚,“秋樂哥你知道嗎?你很動人,也說得很好,只是我沒有那麼好。”
蘇秋樂感到自己的心再次狂跳了一下,如果他是只甲殼蟲的話,那張儷這隻蜘蛛就已經撥開了他的殼了。中年男人激動的伸出雙手去捧對面白晃晃的手,“你很好!很好儷儷,真的!”
她的手如同小白鼠般往回竄,“你別急,要是……要是秋樂哥真心喜歡我的話就好好乾,我好累!如果可以的話,我只想在你身邊天真一輩子。”
“我會的,必定會的。”他急切承諾道:“我會對你好!一輩子都對你好的。”
大概是受到酒精和女人的刺激,蘇秋樂的臉上出現了少有的潮紅,此刻的他就如同那餐盤中擺着的大蝦扭捏。他看着對面的女人用雪白的手指將紅色的大蝦去殼,然後乾乾淨淨的蝦肉被手指夾到自己的餐盤中。
“那獎勵你吃個蝦咯!”女人對着他媚笑。
他看着她的眼神,如獲至寶般將蝦肉夾起放入口中細細品味。於是蘇秋樂又在張儷身上加上了一種品格‘溫柔、賢惠’這種母親般的溫暖他小時候體會到過,蘇秋樂一直渴望這種被關愛、被崇拜的感覺,但常懷蘭從來沒有給過他,或許那個黃臉婆從來就沒有。他看着她的臉猶如在仰視一尊菩薩,雪白的脖子下面被黑色的荷葉邊襯衫阻隔了,他知道襯衫下面有什麼,那是多少男人醉生夢死的溫柔鄉。蘇秋樂自己有了生理反應,他不敢再將目光往下移動,男人怕對面的女人看出自己心中的那一抹性慾。
“儷儷這麼好,”在蘇秋樂的內心有個聲音在罵他,“你說謊欺騙他也就罷了,現在還想和她上床?”
他大概能想到,自己的緊張、快樂、自卑、自豪,會被張儷的動作和話語來回調動,就像家裏被常懷蘭控制的那台電視機。已近不惑之年的中年人突然有了一種擺脫家庭禁錮的快感,覺得自己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愛情——這樣的女人,不一下子捕獲難道還眼睜睜看她溜走么?
高懸的水晶吊燈散發出橙黃色的光芒,射在深紫色的窗帘上顯得如夢如幻,這時候空氣中彌留着《藍色多瑙河》的味道。假如蘇秋樂‘戀愛’經驗再豐富一些的話,他一定能從這種情慾的興奮中跟着音樂的調子幻想:在自己的對面,窗帘如同黑色的瀑布,在瀑布的下方有一處黑色的森林,而林間有一隻大大的蜘蛛正開心的看着自己嚼着自己的殼。
而他的殼叫理智,所以現在已經沒有理智能告訴蘇秋樂:“其實你才是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