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中的刺(十一)

時光中的刺(十一)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

蘇秋樂站在‘大華河鮮’的躉船上向東而流的江水發獃。倘若把人生的軌跡比作奔流不息的江水,自己何時才能折騰起一朵富態的浪花呢?

他覺得快了,因為最近他很忙,從最開始找建築公司掛靠資質;白天管理工程晚上改預算表;想方案到廣告公司出設計圖;再到今天晚上的飯局,蘇秋樂認為只要能拿下保險公司的裝修工程財富就唾手可得。

他有一種盲目的自信:認為自己是一個很優秀的人,哪怕是受到了各種打擊,他也總認為是時運不濟,卻極少從自己身上找原因。這就好比某些人照鏡子,突然看見鏡子中那張比幻想中稍差的面孔,他們不去接受這才是真實的自己,反而覺得鏡子是哈哈鏡。對於蘇秋樂來說,借口給他的心抹了一層虛偽的粉,因此他擅長說謊欺騙別人,久而久之謊言也騙了他自己,讓他活在了不切實際的美顏中,當生活這面鏡子照向他時,這個男人也總是會嘆氣道:“哎!運氣太差了。”

‘運氣太差’幾乎跟隨了蘇秋樂多年,所以這句話也成為他的口頭禪。當年上學成績考得不好是坐得太靠後運氣太差;打牌將錢輸個精光是運氣太差;在家不幹農活兒導致青黃不接是運氣太差;不講究信用被熟人疏離是運氣太差;不承擔家庭責任被妻兒看不起也是運氣太差。

什麼時候運氣能不差?那就是蘇秋樂在面對一群同類相互欺騙的時候運氣很好。

像他這種一受到挫折就怨天尤人的人,其實往往是被上天寵壞的人。上天給了蘇秋樂一副好的皮囊,讓他在各種各樣的人際交往中鍛鍊出了自己的口才和滑頭,當他把自己編造的故事和道理對別人講得頭頭是道的時候,並不了解蘇秋的人往往會被他的表象所迷惑。然而光嘴巴會說,卻不實實在在的做事又有什麼用呢?熟悉和善於觀察的人誰又不知道他是個繡花枕頭?所以逢時過節大夥聚在一起的時候,他吹着自相矛盾的牛人家往往就只能尷尬得當笑話聽。

但他並非不知道人家是怎麼看自己的,亦如前面所說的那樣,每當受到冷落時;每當說的謊言被戳穿時;每當想要樹立成功的形象卻沒實力支持時,就像一個只會逃避的孩子那般——你們不懂我老子換一群人交往,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們刮目相看。

所以這麼多年來他着實也找到了一群同類,也如前文所言,這群同類相互欺騙,他們吹出了一個大家都心知肚明卻又不能戳破的肥皂泡,然後毫不猶豫地丟棄兒子、丈夫、父親、朋友需要履行的責任,努力忘記懶惰、懦弱和虛偽,欣賞着肥皂泡上五彩的自己獲得了心靈的安慰。

也許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面對着分床而睡的妻子,形單影隻的蘇秋樂才會因為一些爛事而嘆息。然而這種如同藤條的爛事雖然不時的會抽打蘇秋樂,但他總是會好了傷疤忘了疼,那麼是不是要等到某一天,當爛事累積成要命的棍棒當頭落下的時候這個男人才悔不該當初?

誰知道呢?反正就目前來說,蘇秋樂氣色還不錯。

手指敲動着護欄,蘇秋樂將思維拉回現實,他在回想飯局的安排是否面面俱到,吳主任喜歡喝的酒;貴人們喜歡吃的菜;座次大致安排;陪酒時該說的話;酒後的娛樂節目;這些統統都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在確定不會有任何差錯后,他才將目光上揚看着比自己高出很多的濱江路堡坎。

突然間他想起了什麼一拍腦門,“哎呀!我怎麼能在這裏等呢?差點犯了大錯……”蘇秋樂一邊說一邊快步走下躉船,再飛快的沿着石梯往上爬,最後站在濱江路的公路邊上等着貴人們的蒞臨。

不多時,三輛轎車由遠而近緩緩駛來,蘇秋樂確定了為首的黑色奧迪便是菜總的車,於是揮出右手熱情招呼。當車駛入他面前的時候,這個喜氣洋洋的東道主,立即又小跑到中間那輛路虎車的面前躬着腰桿,將手放在車窗的上方(這是為了防止領導不小心而碰到額頭,這種因轎車而出現的特殊禮儀真是讓人啼笑皆非。)直到嘴角有顆黑痣、一臉嚴肅的吳主任下車,再確定後座沒有人時,蘇秋樂才輕輕的將車門給關上。

然後蘇秋樂開始雙手端着煙,恭恭敬敬的遞給貴人們,那樣子像極了舊社會捧着個破碗求地主們賞個饅頭的乞丐。

“這個地方還是不錯的,“河風吹走了吳主任的嚴肅他露出淺笑,”銜遠山,吞長江,視野開闊——小蘇啊!辛苦你了。”

他這詞用在這裏就錯了,所謂‘銜遠山,吞長江’出自《岳陽樓記》說的是洞庭湖的氣勢磅礴,但在場的好幾位老總都覺得書太酸,又怎麼會去咬文嚼字呢?當然、就算是某位知道其中的錯誤,也不會天真的掃了吳主任的雅興。

“哪有什麼辛苦?能得到吳主任的賞臉光臨是我的福氣。“蘇秋樂圍着火機不讓風吹滅了火焰,小心得好似守護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而且你剛才說的話真好,借我十個腦袋也說不出來。”吳主任把煙點燃。

“秋樂啊!”將稀鬆頭髮梳成大背頭的菜總說,“這點我們都要向吳主任學習,你看讀書多的人就能出口成章,同樣是這條江,換着你我只覺得好看怎麼都說不出來了。”

“那可不?”戴着翡翠戒指的陳總邊走邊打趣道:“上次我們在博望山的農家樂打麻將,看見遍山的藍竹好看得很,他菜老二喝了點酒非要做首詩,叫什麼……嗯……一窩藍竹綠又綠,四個兄弟笑眯眯。東南西北筒條萬,輸贏各人憑運氣。”

一行五人沿着堡坎下,走在中間的吳主任率先笑了起來,然後大夥哈哈大笑。嗯!他們口中吐着煙霧拾階而下,真像一輛快樂的小火車。

別看這隻灰白色的躉船外面破破爛爛銹跡斑斑,但裏面卻是富麗堂皇。它總共有三層樓,底樓是廚房、器材室、服務人員房間;二樓是吃飯的包間和棋牌室;三樓有理療房、休息室和搭了透明棚的觀景台。

蘇秋樂包的包間叫‘江南廳’裏面的裝修有點仿古風格,赤褐色的松木地板、掛有山水畫的牆壁和刻有花鳥的雕窗,倘若天公作美下點小雨,江面上再飄點霧氣,從這間房間裏望出去還真有種煙雨江南的感覺。

十人的紅木圓桌上坐着六個人,其中挨着吳主任座的那個穿着職業西裝的女人是蘇秋樂請的陪酒公關,當然介紹的時候就說是蘇秋樂公司的財務主管,但其實大家都知道,只是心照不宣而已。

這種帶有目的性的推杯換盞實在是有一種禮節性的疏離感。處在求人的位置上,蘇秋樂開始顯得有點唯唯諾諾,說話、敬酒、吃菜都有一種機械般的頓挫;而被人求的吳主任自然得表現出一副矜持而正派的作風;而旁邊的幾位陪客也只會隨口附和,所幸在陪酒公關‘專業知識’的引導下,酒桌上的氛圍倒沒有冷場。比如說到這茅台酒,她總是能說出一些典故,然後又說:‘聽別人說酒好不好喝要看酒花啊!也不知道真假‘的話想聽吳主任的意見,吳主任即便只是點頭或者‘嗯’一聲,她就露出崇拜的神色說:‘怪不得我們蘇總說吳主任知識淵博‘然後邀請大家一起敬吳主任的酒。比如說到桌上的菜時,她又可以說某種菜出自蘇秋樂的老家那裏,並讓蘇秋樂給說說,而蘇秋樂當然能將這道菜說得頭頭是道。不得不說陪酒公關在酒桌上的‘情商’高超無比,她既不會喧賓奪主,又能在酒精的催發下引導客人們進入狀態,之後功成身退默默地當個聽眾。

“來吳主任我敬您一杯,”蘇秋樂站起身子端起玲瓏的青瓷杯道,“希望以後在工作中能得到主任您的指導。“他率先喝完滿杯酒並將酒杯倒過來以表示一滴都不剩。

“我不勝酒力,“在明黃色的燈光下吳主任的面容和藹了很多,“這樣小蘇,我討個便宜就用這杯中酒和大伙兒吃一杯。主要還有別的事在身之後就要失陪了。”

他這樣說誰又有意見呢?於是紛紛舉杯子與他相撞,之後這個身穿西裝的男子便把謝總叫到一邊囑託了幾句,然後他恢復了嚴肅的表情率先離開。一桌子的酒菜還剩頗多,沒有吳主任在場的羈絆,幾個人的興緻瞬間變高。

“吳主任咋說?“菜總率先問道,“秋樂的業務應該沒問題了吧?”

“老吳喊小蘇明天去一趟他辦公室,他的那丁點兒活路沒什麼問題,倒是你我的工程呵呵……”謝總抓起酒杯賭氣似的喝了一口酒。

“什麼意思?”陳總立馬問。

謝了頂的謝總將杯子重重按在桌上罵道:“王八蛋!老吳說有個安岳建築公司也在和他們洽談工程,而且對方提供的材料報價比我們要低。”

“比我們報價還要低?”陳總咋舌道:“這怎麼會,我們的價格已經是低於市場價了,而且刨10%的回扣出去,他們價格還要低——白求恩的哥哥白求干啊?”

“鬼你媽曉得!這個安岳公司是哪裏殺出來的陳咬金。”

蘇秋樂陷入了沉思,因為這個安岳建築公司他知道的,以前他和王強都在這個公司打過工。

“會不會是吳主任為了壓價,故意搬出個什麼公司……”菜總刮著下巴道。

“這不可能,老蔡“陳總將手一擺,“撇開我們和吳主任的這層關係,就是單純為了他自己的利益,吳主任也不會將價格往死里壓,反正是保險公司款子由他們公司總部出,價格高點他得到好處也會更多。除非是真有一家公司在和我們競爭。”

“確實有這麼一家公司。“蘇秋樂語出驚人的說道。

“哦?“三人一起望向蘇秋樂,“怎麼?小蘇你對這家公司有所了解?”謝總問道。

“和他們打過交道,法人叫許明清是個人精,這家公司風評不怎麼好,而且做的工程質量有小問題。”

“小有問題、小有問題……”謝總用指關節輕扣着桌面,然後臉上露出了淺淺的的笑意,他抬頭髮現蘇秋樂的眼中也有那種笑意於是心情瞬間好了很多。

“要不咱們先喝酒?”幾杯下肚蘇秋樂說話硬氣得多了,“酒足飯飽后,說不定問題自然就解決了。“

於是幾個人又開始胡吃海喝,期間有人開始覺得蘇秋樂和身材面容俱佳的陪酒公關一定有什麼姦情,幾個人換着取笑他們,這名陪酒公關倒是面面俱到,應付幾個醉鬼對她來說不在話下,反而是蘇秋樂聽進心去了。

這名陪酒公關叫張儷,她並不是那種傳統意義上負責溝通和調節公眾關係、負責處理文件、記錄會議內容、接待重要人物的公共專員,而是經常混跡於娛樂場所為餐廳、ktv、迪吧推銷酒水的人員。這種人員基本都是一些長得好看的青年男女,為了業務需要,她們會學習餐飲娛樂的相關知識,會對客戶的心理作系統性的研究,因此這種久經沙場的陪酒公關們最會察言觀色,她們能吊足客戶的胃口讓他們心甘情願的掏錢。張儷更是深諳此道。

蘇秋樂與張儷的認識時間並不長,是蘇秋樂和朋友去一家ktv唱歌時,她作為‘公主‘出現在他的視野中的,那時候的她身穿學生裝和百褶裙,渾身上下散發出一種青春氣息的味道,她的語言和動作皆帶着一股軟色情,因此張儷勸的酒沒有人能拒絕,但雖然他們喝了不少酒消費了不少錢,卻沒有任何一個人在她身上佔到一丁點兒便宜。

她只留給他一個黑色的電話號碼,蘇秋木覺得這女人能說會道放得開真是厲害,所以當某一天他需要攻克一個客戶時想到了張儷,於是他給了她一筆不菲的報酬,而張儷也不負厚望在飯局上讓客戶舒心無比,讓蘇秋樂拿到了工程。

因此今天他們又故計重演,但這個吳主任……

吃過飯後幾人繼續坐了一會兒,蘇秋樂說了自己知道安岳建築公司某些工程有質量問題,並且可以通過這些問題讓他們出點簍子,這樣一旦保險公司知道了他們的簍子后,就不敢將工程給安岳公司做了。三位老總都覺得這個主意不錯,並讓蘇秋樂着手去辦,之後他們商量着找個地方再坐坐,但並沒有邀請蘇秋樂同往。

蘇秋樂和他們來到一樓,開心的和他們握手再見,然後自覺的去結賬,然後服務員核算的賬單數字觸目驚心。微醺的蘇秋樂掏出一大疊票子的時候,想到從王強那裏借來的十萬塊錢已花去大半不由得輕嘆了一聲。

“蘇總怎麼……惆悵了嗎?“張儷聽見了蘇秋樂這聲嘆息,於是在下了躉船的時候問。

河風的吹拂讓蘇秋樂清醒了好幾分,他看着映着燈光的江水從身前緩緩流過,這些混雜着人間各種味道的液體終將步入遠方的黑暗,長相周正的中年男子聞到了它的酸苦。

“為這頓飯局我準備了很久,“蘇秋樂抽出煙點燃吸了一口,“希望能拿下保險公司的業務吧!不管怎麼說,我得謝謝你張大美女。”

“不用謝!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張儷用手撩了撩被風吹亂的秀髮,“我看那個吳主任言行得體,喝了酒也能控制自己,這個人不簡單的。”

蘇秋樂嘆了‘是啊‘二字便陷入了沉默,他們並肩而行沿着石梯爬上了濱江路,路燈下是兩個長長的影子。

“我覺得你也很厲害,”蘇秋樂彈掉手中的煙頭,“如果可以的話,我到時候希望能在張大美女這裏取點經,希望咱們不只是在生意場上合作。“

“還是生活中的朋友。“張儷伸出右手大方的和蘇秋樂一握,“蘇總確實需要一個懂你的朋友——只要你願意——有什麼都可以找我聊聊。”

言罷她順手招了個的士,回頭沖蘇秋樂嫵媚微笑,然後貓兒一般鑽上了車。蘇秋樂覺得自己的心被撓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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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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