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黝黑的鋼鐵井架沉穩地聳立在直井井口,絞車響時,粗粗的鋼絲繩會弔着兩個鐵罐籠上上下下……
礦工們站在罐籠里,跟隨罐籠到達不同中段,然後,擰亮礦帽上的礦燈,走向各自的作業地點,用勞作換取勞動的工資,那是他們的生活來源……
出班時,罐籠將礦工們提升到地面,他們走出罐籠,把礦燈交匯充電站,在水龍頭前沖洗掉套靴上的泥巴,在寢室脫下泥污的班衣,抓起肥皂,穿着一條褲衩,賽跑似地跑向公共澡堂,在那裏,盡情沖洗着一天下來的疲累……
礦工的一天工作基本就是這樣一個情形。
一九九九年九月九日,天空,淡藍,空曠。
幾片淡如鵝絨的薄雲飄在天上,它們又高又遠……
這一天,馬勇敢去了就讀過的礦山小學,礦山中學……
午後,馬勇敢站在礦山最高的山峰上,向著天空高聲呼喊着:“我滿十九歲了……我有工作了……”
隨後,他俯視着山下,俯視着那些形如火柴盒子的灰青平頂房,俯視着山下那一彎他生活了十九年的山地,俯視着那一座紅旗下的直井井架……
風吹動着他的頭髮,吹動着他的衣襟……
後來,他的眼睛變得有些憂鬱,開始擔憂自己不能勝任那份礦工工作……
黃昏時刻,他回到了家,回到了那三間相通的磚房裏,他的母親咧嘴對他笑着說:“勇敢,明天就去單位報到了,膽子要放大些,要勇敢些,要……”
馬勇敢並沒有認真去聽,他端起飯碗,坐到桌邊,看着桌上的飯菜,說道:“媽,吃飯吧,我都參加工作了,不是小孩子了……”
他的媽媽劉憶蓮也端起了飯碗,用筷子夾給馬勇敢一條雞腿,呵呵笑着說:“今天你滿十九歲了,就是二十了,多吃點,把身體吃得壯壯的,力氣大了,幹活才不累……”
馬勇敢的父親一年前被肺癌奪去了生命,馬勇敢的母親在礦山菜市場擺了一個賣麻辣的小攤,父親去后,他們母子的生活過得並不寬裕,所以,從礦山技校畢業后的馬勇敢成了一名礦山的正式職工,對他家是一個大大的喜訊,劉憶蓮感到非常欣慰。
是的,生活在有百餘年開礦史的礦山,獲得一份穩定的正式工作,成為一名礦工,是一條不錯的出路,劉憶蓮說:“在井下幹活辛苦是辛苦,但生活有了指望,我聽說,實習期一過,就會轉正,工資就會加,干好了,領導重視了,還有轉工種,調離井下的機會……要是做了官,勇敢,要是你做官了,媽媽就跟着你享福了……”
劉憶蓮還說:“在井下幹活,千萬千萬要注意安全……井下安全着呢,正規的礦,一百年了,別被媽的話嚇着……自己注意,別摔着,別碰着……呵,媽不啰嗦了,你是大人了,媽不啰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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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十九年來,馬勇敢沒做過多少重的體力活。一來他是劉憶蓮的獨子,劉憶蓮沒捨得叫他乾重活,二來生活在礦山,無田無土,家裏也沒什麼重活必須他去做……實際上,一米七二的馬勇敢看上去有些瘦。
馬勇敢穿着乾淨的夾克,牛仔褲,他要走去礦上報到了。
馬勇敢有幾分緊張,走在公路上,不似平常那樣自然了,他時而緊低着頭,時而又將胸膛挺起,他的身前身後走着一些同樣趕去上班的人,他們或說或笑,比馬勇敢從容得多……偶有熟人和他打招呼,馬勇敢總是回應一個略帶羞澀的笑……
從家裏出發,走到礦上的大門,馬勇敢花了二十五分鐘,他在大門口挺了挺胸,彷彿不那樣他就沒有勇氣走進去,他邁着大步走了進去,他看到,陽光已斜射到直井井架上,陽光看上去暖融融地……
人事科辦公室的門敞開着,裏面有兩男一女在說笑着,馬勇敢站在門口,柔聲喊了聲:“報告。”
他的聲音提高了幾倍,裏面才有人搭理,就是那位戴着眼鏡的中年婦女,她尖聲說:“報什麼告,門沒關,有什麼事進來說。”
馬勇敢從兜里掏出四塊錢一盒的香煙,並將它拆封,給辦公室的兩個男的各遞了一枝,他有些猶豫,不知該不該給那婦女也遞上一枝。
那婦女說:“收起來,你哪個工區的?有事嗎?”
馬勇敢靦腆地笑了下,回道:“我是新分來的技校生,是來報到的。”
“新工人?”婦人抬頭看了一眼牆上的鐘錶,說道:“調令在科長辦公室,他過一會就來了,你等一等……”
辦公室里的三個人不再理睬馬勇敢,自顧自地泡茶,看報……站在那裏,馬勇敢感到有點難受,想走出辦公室,又不知道合不合適,幸好,那鐘錶上的時間走到八點二十的時候,一位又矮又胖的中年男子走了進來,那婦女笑着說:“唐科長,這裏有一位新工人。”
“小謝還沒來?”矮胖望了馬勇敢一眼,問那婦女。
“副科長去食堂了。”
“跟我來。“矮胖向著辦公室裏面的小辦公室走去,馬勇敢跟着走進,遞上一枝煙,輕聲說:”唐科長,我是新來的,是……“
唐科長把那枝煙放在辦公桌上,坐在了辦公椅子上,拉開了一隻抽屜,問道:“姓名?“
“馬勇敢,唐科長。“
唐科長在抽屜里翻開了一個黑色小本本看了看,又從抽屜里拿出一張白顏色的紙條,用左手把紙條按在桌面上,右手握筆在紙條上寫起了字,他寫完后,將紙條舉起晃了晃,像在檢驗鈔票真假似地望着馬勇敢,他說:“身份證,畢業證。帶了沒有?”
“帶了。”馬勇敢忙從小書包里拿出證件,恭敬地放在了桌面上,唐科長拿起,皺着眉頭看了看那兩證,又皺着眉頭看了看馬勇敢,拿起桌面那枝煙點燃吸了一口,他說道:“社會非常複雜,什麼都有假的……你不用緊張,我可以負責地說,你和你的證件都是真的,拿着這張調令去安環科先學兩天安全,安環科長簽了字后,再拿着這張調令去五工區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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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直井時,礦工們已在那裏排成了長長的兩隊,兩隻罐籠正在不停工作着,不停將這兩行隊伍的人輸送去井下……
安環科在另一棟樓的一樓,馬勇敢的煙被那位正在抽着煙的嚴肅男人拒絕了,那男人接過調令看了看,然後將它收在了一個夾本里,對馬勇敢說:“你怎麼才來?”
馬勇敢說:“通知上說,要我今天來……”
那男人用手指敲了兩下桌面,說道:“為什麼其他的人都提前報到,都已經被安排進崗了。”
馬勇敢愣了愣,說道:“這個……我不太清楚,通知上要我……”
那男子露出煙熏的黃牙,笑着說:“馬勇敢,你要勇敢些,說話像蚊子叫是不行的,下午再到這裏來,我會安排你們學習安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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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這廠區,馬勇敢並不陌生,在他讀小學的時候,曾跟隨他的同學在廠區的公共澡堂捉過迷藏,在他讀中學時,曾和同學一起,在廠內後花園山上的八百噸生活用水水池游過泳。
馬勇敢在廠區走動着,他覺得時間過得太慢,直到遇到技校分來的另幾位同學,時間才走得快了一些,他們在食堂買了飯吃過,下午一起坐到了安環科安排安全學習的會議室里,看着那位緊繃著臉的安環科長站在前面這樣說:“我姓史,歷史的史,不是屎尿的屎,有人說我嚴肅認真,有人說我耍酷,別人說什麼那不重要,安全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安全就是企業的生命,安全就是企業最大的效益……這裏有些資料,下井作業需要注意的安全事項全寫在這上面,各位,拿到小本子后,要認真學習,最後做到全部背下來,全部記在心裏去,明天上午考試……各位都知道,我們礦務局有百多年的建礦歷史,下屬二級單位有二十八家,我們北礦在局裏是佔有舉足輕重位置的,我們和南礦一樣,我們把地底閃閃發光的原礦挖出來……一百多年呀,我們從未出過重大的事故,為什麼?因為我們時刻注意着安全,把安全放在第一位。各位,進入崗位后,請一定要將安全放在第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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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不厚,就是一個小本子,總共就十幾頁,小本上的油墨字,看着讓人犯乏,翻了幾遍后,馬勇敢呵欠不斷,索性將它丟在桌上,他站起伸了個懶腰,打了個長長的呵欠,苦笑着說:“怎麼也記不牢,明天的考試不知能不能通過。”|
考試還是在那間小會議室進行,史科長站在前面,大聲問道:“各位,準備好了嗎?全部背得下來了吧?“
下面沉默一片,他們的目光在躲閃着,對於考試他們一點也不陌生,他們中間有的剛結束十幾年的學生生涯,但是,考試並不是他們的拿手好戲,馬勇敢心裏就有點發虛,他曾有過一些與考試有關的噩夢……
史科長沒有發下試卷,而是走下來,將那十幾本印有安全知識的資料收走了。史科長將那疊本子放在桌上,拿起最頂上的一本,翻開,問道:“有誰知道,進入作業面,首先要做些什麼?“
史科長的目光像貓似地望着下面那群沉默的老鼠,沒有誰舉手,沒有誰站起,沒有誰主動回答他的問題,他有點怒了,說道:“這麼簡單的問題,你們都回答不出來嗎?你們有沒有回去看書,你們……這個問題回答不出,誰也別想要我簽字。“
坐在下面的,有的小聲嘀咕起來,這問題的答案有幾個是記得的,但那幾個不敢站起回答,為什麼?他們不確定自己記得資料上的全部問題的答案,不確定史科長問過這問題後會不會接着問……
史科長點了一根煙,狠狠地抽了一口,看了看手腕上的手錶,說道:“給你們十五分鐘……“
他坐到了凳子上,認真地抽起自己的香煙,抽完后,將煙頭在煙灰缸里摁滅,又看了看錶,說:“還有七分半鐘。“
接着,他又點上了一根香煙。
他將煙頭丟進煙灰缸后,呼地站起,說:“時間到,誰來回答……你,站起來。“
挨着馬勇敢坐着的石樂站了起來,朗聲說道:“史科長,史叔叔,我是石樂啊,你為什麼非要我來回答呢?“
史科長嚴肅地說:“石樂,我知道你叫石樂,你別搗亂,你給我坐下,我沒有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