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章 國子監(九十章)

第 90 章 國子監(九十章)

在裴濯與魏琊的雙重壓力下,窈月只能用裝睡這一招矇混過關。

但到了最後,裝睡成了真睡。

魏琊看着一頭栽倒在棋枰上,四仰八叉毫無儀態可言的窈月,扶額嘆了口氣。

「天色不早,我命人另尋馬車,讓裴大人歇息。」

「謝殿下好意,不必了。此盤棋尚未結束,勝負仍未分出。」

「此棋局已至此,」魏琊指着被窈月的大半個身子壓着的棋枰,「還如何繼續?」

裴濯起身,在魏琊由不解轉為錯愕的目光下,將睡得不省人事的窈月抱了起來。

魏琊亟亟起身,上前攔住裴濯,聲音驀地變冷:「裴大人,你這是在做什麼?」

「借殿下卧榻一用。」裴濯說完,就繞開臉色發青的魏琊,施施然地抱着窈月進了內室。

魏琊緊跟着裴濯進了內室,沒了故作穩重的老成,露出尋常少年的毛躁,但又怕吵醒裴濯懷裏的窈月,聲音壓得很低,顯得語氣愈發急促:「禮者,所以正身也,師者,所以正禮也。裴大人既以她的夫子自居,更應克己復禮,謹記師德。」.

「殿下所言甚是,濯深以為然。」裴濯一邊漫不經心地應着,一邊小心翼翼地將窈月在床榻上放下,調整好枕頭的位置,再將一側的被衾展開,輕輕地為她蓋上。

魏琊望着把掖被角做得像是在撫琴一樣優雅的裴濯,聲音莫名乾澀道:「看不出,裴大人很會關懷照顧小輩。」

「熟能生巧。」

魏琊聽到這四個字后,臉色變得更青了,再看看床上被包裹得嚴嚴實實只剩下個腦袋露在外頭的窈月,他一時不僅嘴裏發澀,心更像是被無邊的苦海浸泡着,窒息地透不過氣來。

裴濯直起身,側頭低聲問道:「被褥可還有更厚些的?她病癒不久,夜裏易着涼受寒。」

「我讓人送來。」

魏琊又看了眼睡意酣然嘴角還隱約帶着笑的窈月,面無表情地拂袖轉身走出去,拉動牽引車蓋下銀鈴的細線,車門應聲而開。魏琊命人把最厚最軟和的被褥搬來,再送些足以應付一夜的燈燭、炭火和煎好的茶水。

一應事物以最快的速度送進去后,車門再次緊緊合上。

車門外的兩個車夫無聲地交換了彼此或敬佩或仰慕的眼神。

「喝茶醒神,挑燈夜讀,不虧是殿下!」

「殿下連夜趕路還不忘用功,天佑我大岐!」

雪早已停了,周合雙手縮着靠在避風的角落裏,朝澄凈高闊、無星無月的天幕懶懶地打了個呵欠,在心裏感慨了一聲:岐國的夜裏可真夠黑的。

*

窈月沒想到,自己這一覺竟睡得如此香甜。以至於醒來時,在昏暗的光線中,恍惚以為自己還是個與娘親相依相偎的鄉間幼童,揉着眼睛懵懵懂懂地起身,張口便想要喚一聲「娘親,月兒餓了」。

但就在開口的瞬間,身上擁着的衾被讓她瞬間清醒,她可從未蓋過這樣綿軟厚實的被子。

是了,她早就不是小孩了,娘親也已經離開她十年了。

等意識回籠,窈月才躡手躡腳地下了床,趴在分隔內外間的箱籠上,悄悄地探出一雙眼。

外間裏,數根小兒手臂一樣粗的蠟燭已經燃到盡頭,爐內的炭火也只剩下點點星火,在一旁呼口氣就能將其熄滅。

魏琊歪坐在棋枰一側,雙手交叉橫於身前,頭和背則倚靠着車壁,臉上雙目緊閉眉間卻蹙着,顯然睡得並不舒服。

與魏琊隔着棋枰,倚着憑几斜坐的裴濯,閉目支頤,一手撐在憑几上一手搭在曲起的膝上,沒了規矩禮數的偽裝,此時他不再像不食人間煙火、高高在上的神仙菩薩,更像是遊戲人間累了以天為被、席地而卧的逍遙公子。

窈月文墨泛泛的腦子裏莫名蹦出一句「岩岩若孤松,巍峨若玉山」。

窈月被突然冒出來的胡思亂想嚇了一跳,忙用力地甩了甩腦袋,不想這輕微的動靜竟將裴濯驚醒了。

裴濯身形未動,只微微抬眼,看清是窈月,便又閉上,聲音裏帶着罕見的鼻音:「你醒了,睡得可好?」

窈月不知為何,臉上有些熱,心虛地低下頭:「很好。」又覺得回答得有些敷衍,趕緊補了一句,「你,你們昨夜,就睡在這兒?」

裴濯閉着眼,不輕不重地「嗯」了一聲。

窈月也察覺到自己問了句廢話,在心裏暗罵了自己一句,然後勉強擠出個笑容:「若是不嫌棄,要不去裏頭的床上睡會兒吧?我睡相還成,沒弄亂也沒弄髒。」

窈月不知是自己說錯話了,還是裴濯想起了什麼笑話,只見他忽而睜開朝自己看過來時,眼裏笑意瀲灧,嘴角也微微上揚,像雪融后綻出的枝頭春意,讓窈月的心海忍不住跟着蕩漾了起來。

但窈月沒等到裴濯開口,另一側就傳來刻意的咳嗽聲。

「咳咳咳,我好像着涼了。你怎麼不讓我進去躺着睡會兒?」

窈月用後腦勺朝魏琊翻了個白眼:「殿下請!」

「算了,還是裴大人請吧。」魏琊撐着車壁站了起來,一邊整着身上的衣裳,一邊看向裴濯,微微笑道,「裴大人莫不是坐久了,腿腳酸麻得動彈不了?可要我幫着扶一扶?」

「無妨。」

可裴濯的腿稍微動了動,好看的眉就擰了起來。

窈月見了,立馬小跑到裴濯面前,俯身蹲下,着急忙慌地問出一連串的問題:「腿又疼了?江郎中不在,我也不會針砭……是不是吃藥能緩些?我記得江柔說過,把你的葯製成了藥丸讓你隨身帶着……藥丸呢?在你身上嗎?」

見裴濯點頭,窈月想也沒想就立即伸出手,準備往裴濯的衣襟衣袖裏頭摸去。

魏琊的兩隻眼都瞪大了,衝上去拍開窈月的手:「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鄞國的國子監就是這麼教你禮義廉恥的?」

窈月毫不客氣地回敬:「我的禮義廉恥如何用不着你管……」但還沒說完,她的眼睛驀地一亮,臉色也瞬時由陰轉晴,「對了,你身邊應該跟着郎中醫官吧?快快快,找個醫術厲害的來!」

魏琊橫了窈月一眼,然後看向裴濯:「裴大人若是需要,我可以尋個巫士來,替你卜一卜病情吉凶。」

窈月這才想起來,岐以巫立國,從衣食住行生老病死,到出征打仗皇位繼承,全都由巫士進行卜筮一番后才決定。

窈月的臉瞬時耷拉下來:「你別添亂了。那些所謂的巫士,不是燒骨頭玩草葉,就是鬼哭狼嚎群魔亂舞一通,沒病的都會嚇出病來。」

魏琊正色道:「國之大事,在祀與戎。不是可容你隨口置喙的。」

窈月懶得再與魏琊爭辯,轉過頭去,打算繼續在裴濯身上「上下其手」,卻發現裴濯已經自顧自地從袖子裏掏出了個圓瓶,瓶身一歪,黃豆大小的藥丸就從瓶子裏咕嚕嚕地滾出來,佔了他大半個手心。

「我給你拿水。」窈月尋到還剩一小半水的茶壺,還沒找到裴濯之前用的茶盞,裴濯就直接抬手仰頭,把手心裏的藥丸全咽了下去。

「你……」窈月被裴濯的這番動作驚得一時語塞,魏琊反而自然地接過窈月手中的茶壺,給自己面前的茶盞倒了杯涼茶:「裴大人帶病出使敝國,在下佩服。欸,你折騰了半天,渴嗎?」

窈月沒聽見魏琊的問話,卻始終目不轉睛地盯着裴濯,不放過他臉上一絲半點的神色變化:「好點了嗎?」

裴濯閉上眼:「無事,我坐一坐便好。」

窈月見裴濯一副閉目養神的模樣,不好再打擾他,只能回頭看向臉色明顯不太好的魏琊:「你不是着涼了嗎?快進去歇着吧,可別再添一個病人了。」

魏琊將手中的涼茶一口飲盡,雖然臉上笑着,但語氣不善:「無事,我也坐一坐便好。」

「毛病。」窈月朝魏琊哼了一聲,轉眼望向角落裏的漏壺,「還要多久才能到雍京?」

「趕了一夜的路,不出意外,酉時前便能入城……」魏琊的話還未說完,一直平穩行駛地彷彿靜止的馬車突然被猛地勒住,車內外都是一陣人仰馬翻。

窈月趕緊扶住裴濯,又看向也險些倒地的魏琊:「怎麼了?在岐國還有人敢攔你的車?」

魏琊和裴濯極快地對視了一眼,然後看向車外的方向,眼神暗了大半:「你們去裏間,我出去看看。」

窈月點頭:「你當心些。」

窈月和裴濯的身影剛隱沒在內室,魏琊便推開厚重的車門,迎着慘淡的日光,提步走了出去。

「發生了何事?」魏琊剛問出口,就看見遠處一片紅色的洪流朝自己的方向席捲而來。那比火焰還刺目的顏色讓他下意識地眯起了眼。

兩個車夫跪倒在車旁,但跪拜的方向卻是朝着那片灼灼的紅色。

「殿下,是、是大司馬的兵馬……大司馬回京了。」

*

車裏的內室,若是一個人待着,尚顯空餘,但眼下待着裴濯和窈月兩個人,便略顯擁擠局促了。

窈月別開頭,避免與裴濯臉對臉地大眼瞪小眼:「這裏頭還挺悶的,我……我開窗透透氣。你不冷吧?」

窈月嘴上雖是這麼問着,但腳已經往一旁小窗的方向移去,不等裴濯回應,手就已經把那扇緊閉的小窗拉開了一道縫隙。

冷冽的風鑽進來,把窈月凍得立即打了個噴嚏。

她尷尬地揉了揉鼻子:「還是關上……」

「且慢。」裴濯不知何時行到窈月身後,一手撐在窗旁的車壁上,一手擋在窗口上,雙眼直視窗外的一片無垠雪地,「你看。」

窈月順着裴濯的目光看去,白茫茫的雪地遠處燃起了一片火焰,而且那片火焰的火勢越來越大,不過呼吸的片刻工夫,就燒到了眼前。

不過,那並不是真正燃燒的火焰,而是策馬疾馳的軍隊。

縱馬行在最前頭的,是個穿戴着精鐵鎧甲的將領,身上的赤紅色鎧甲即便在陰沉的天色下,依舊不減半分的炙熱耀眼,猶如從雪原上飛掠而過的一輪金烏。

雖隔得遠,看不清具體面容,但窈月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這人的身份。一陣刺骨的寒風吹來,她的牙齒咯咯作響,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因為怕。

裴濯也凝視着最先頭的那名將領:「此人,你可識得?」

窈月當然識得此人,便是他讓她們母女分離十年,又逼她入國子監先後接近鄭修和裴濯。

裴濯沒有等窈月的回復,自問自答道:「他是執掌岐國軍權的大司馬,寧彧。」

像是聽到了有人在喚自己的名諱,那將領隔着百丈遠的距離,卻依舊準確無誤地將目光投射了過來,從窈月的臉上緩緩滑過後,死死地釘在裴濯的臉上。

裴濯與對方銳利如箭矢的視線對上,嘴唇微啟,卻並未出聲:「大司馬,幸會。」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國子監緋聞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都市青春 國子監緋聞
上一章下一章

第 90 章 國子監(九十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