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 國子監(七十九)
江柔的話猶如驚雷在窈月的耳邊炸響。窈月的瞳孔在瞬間收縮,嘴無意識地開合著:「他是胤……」
「噓——你自己知道就行。」江柔抬手捂住窈月的嘴,心裏卻是暗暗鬆了口氣。還好,窈月的反應在裴濯的意料之中。
昨夜地震后,江柔和趙誠因擅自離開向裴濯告罪,裴濯並未多說什麼,反倒是朝江柔看過來:「我有一事需勞煩江姑娘。」
江柔略顯意外地與趙誠對視了一眼,恭謹上前:「二公子請講。」
裴濯用目光指了指一牆之隔的地方,低聲道:「若明日前往北干山時,她問起我的身份,你無需瞞她,告訴她便是。」雖然沒有明指,但江柔也知道裴濯說的「她」指的是隔壁的窈月。
江柔驚愣地抬起頭,復又低下頭,猶豫半晌才再次開口:「二公子需要我告訴她多少?」
「將你所知的都告訴她。」
江柔又低頭默然了一會兒,再抬起頭時,眼角帶了幾分笑意:「二公子不親口跟她說嗎?」
裴濯苦笑搖頭:「我若自己同她說,我怕她多想,誤會我挾恩圖報。」藲夿尛裞網
江柔立即瞭然,抿了抿嘴,眼角的笑意更多了:「二公子所慮的是。二公子放心,我會同她解釋清楚,不讓她誤會。」
當江柔和趙誠一起從裴濯房裏出來時,趙誠不解地問她:「先生既然不打算瞞小越了,為什麼讓你跟小越解釋,論親疏關係,也該是我……」
「傻瓜。」江柔輕戳了一下趙誠的額頭,打斷了他的問話。而後,江柔牽起了仍是一臉疑惑的趙誠的手,笑盈盈道:「走,陪我去看看爹怎樣了。」
馬車動了,車外軲轆聲不斷,車內卻靜得只有江柔一個人的徐徐低語聲。
「先生帶着我們過北干山時,會遇上那些前胤遺民。因為先生的身份,那些人不會為難我們,不必憂心。」江柔停頓了一下,繼續說,「但是趙……嗯,趙大哥說,北干山上還有另外一群人,被稱作「雪鬼」,是岐人派來監視前胤遺民的。我們最好不要驚動這些雪鬼,若是真不湊巧遇上了,只能讓他們從雪鬼變成真的鬼。」
江柔一直等着窈月再問些什麼,但窈月漸漸收起最初的震驚后,只是默不作聲地盯着車內一角,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這些事,本該由先生告訴你,但先生怕你誤會,故而……」
「誤會?誤會什麼?」窈月突然笑了起來,緊接着不再聽江柔的解釋,就起身掀開車簾,朝正在駕車的趙誠嚷道:「停車!」
趙誠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還是勒馬停了下來:「怎……」
窈月不等車停穩,就跳了下去。外頭的雪漸漸大了,窈月逆着夾雜雪粒的風疾跑起來,追上前頭周合駕的那輛馬車:「停!我有話同先生說!」
周合一臉莫名,卻也很快就把馬車駛停:「哎,張老弟,何事這樣急?」
窈月也沒搭理周合,直接掀開他車上的車簾,目光越過車內正在啜飲小酒的江郎中,直逼拿着書卷的裴濯,冷聲道:「江郎中,煩請您去江姑娘那輛車上。現在就去!」
江郎中偏頭看了看裴濯,見他只是放下了書卷並沒有出聲,便把酒壺嚴嚴實實地塞回袖中,下車后又在雪中慢吞吞地走了多時,等身上的酒氣淡了些,才由趙誠扶着,上了江柔所在的那輛車。
窈月卻沒心思留意步伐遲緩的江郎中,也沒顧忌渾身都戒備起來的周合,腳步鏗鏘地踏上車,掀開車簾入內,目不轉睛地直視着裴濯坐下,卻一言不發。
車簾外的周合側耳聽着簾內的動靜,隔了好一會兒只聽見了細微的一聲輕響,像是什麼尖銳物件劃破空氣,瞬時繃緊了摸向腰間傢伙的手,厲聲詢問:「二公子?!」
簾內傳出裴濯淡淡的一聲:「無事,繼續趕路。」
周合愣了愣,收回放在腰上的手,重新拿起駕車的馬韁:「是。」
等馬車再次行駛起來時,窈月手中的簪子尖端依舊抵在裴濯的咽喉處,隨着馬車顛簸,簪子一端的尖刺已經在他頸項的皮膚上划擦出了一絲血痕。
「我把你說過的話想了一晚上,原諒我腦子不好,剛剛才想明白。」窈月的聲音很低也很慢,隱藏於車輪碾壓在雪地的窸窣聲里,但她此刻釘在裴濯臉上的目光卻比抵在他咽喉上的簪子還要尖銳,「你帶我來此,是要我幫你對付北干山上那些岐人細作的,對不對?」
裴濯迎着窈月咄咄的目光,臉上的神情依舊淡然,沒有答話。
窈月接著說:「若是我幫了你,等入岐之後就換你幫我。這就是你的盤算?」
裴濯還是沒答話。
「我憑什麼信你能幫我。」窈月冷笑一聲,「你怕是還不知道,要幫我的事有多難吧。」
一直一字不答的裴濯終於開了口:「我知道。」
「令堂身陷岐宮,與你生離十年。」裴濯彷彿沒有感覺到咽喉皮膚上的刺痛感,語氣如常地緩緩道,「我幫你帶她從岐宮離開。」
窈月沒想到裴濯竟然真的知曉她娘親的所在,甚至清楚她心中的謀划,在驚愕中沉默了片刻,才猶疑地問出來:「我娘親的事……是我爹告訴你的?」
裴濯沒有隱瞞:「是。」
「他、他什麼時候告訴你的?」
「中秋,飛雲樓。」
怪不得當時裴濯會莫名其妙地出現在鄭遂家的飛雲樓上,出現在她的面前。可她爹為什麼會把這些告訴裴濯,他不是應該盼着她和她的娘親去死嗎?
窈月穩住心神,繼續直視着裴濯,嗤笑道:「我爹這樣說,你就信了?你就不怕我們是串通好的,一起做局誆騙你?」
「我信張將軍,」裴濯眼眸里依舊平靜地毫無波瀾,「亦信你。」
「我從不知,你竟這般容易輕信於人。」窈月諷刺地笑了兩聲,但拿着簪子的手臂略略放鬆了些,簪子也離裴濯的脖頸處遠了些,「那你打算如何幫我?」
「我作為使團正使,能在岐國皇帝的生辰宴時入宮。彼時,我可以帶你一道去。再尋機見到令堂,一同出宮。」
「不可能,宮門看守森嚴,娘親根本沒機會一起出來。」
「不走宮門。」
「那裏沒有第二條出路。」
「有的。二前,岐宮中就有人從那條路逃出生天。」裴濯頓了頓,「不過那是條水路,你需要練練鳧水。」
窈月將信將疑地盯着裴濯,估量着他所說的話到底是真是假。但最終,她也選擇了信他。
窈月拿着簪子的手緩緩下移,目光也漸漸從裴濯的臉移到他喉嚨上的那道血痕上,像是上好的骨瓷里被摻進了雜質裂痕,刺眼得很。她飛快地垂下眼,目光就落到自己手中握着的那支簪子上,看見了簪子尖端上沾染的一星血漬。窈月瞬時覺得這根簪子重過千斤,她無力抬手將它重新插回頭頂的發束上,只能尷尬地一直攥在手裏。
「咳咳,」窈月低着頭不再看向裴濯,語氣乾巴巴道:「北干山上的那些岐人細作和我一樣,都只聽一人的吩咐,我不知道他們有多少人。即便直接殺光當場的細作,也會很快被潛藏在附近的其他人發現,你的行蹤依舊掩藏不住。」
「那依你看,應當如何?」
「騙他們放我們過去。」
「你想如何騙?」
窈月咧嘴:「靠我這張臉和這張嘴騙。」
裴濯點點頭,重新拿起書卷:「你既有主意便好。」
窈月本以為裴濯即便不追究自己的以下犯上,起碼會再苛責自己的衝動幾句,但等了許久都沒聽見聲音,便抬起頭,卻見裴濯像沒事人一樣看起了書,可他的脖頸上的那道血痕還滲着血珠,不禁問:「你……您不對我說,或者對我做些什麼嗎?」
「做什麼?」
窈月上前,拿走裴濯手裏的書卷,將那支簪子塞到裴濯的手裏,然後握着他的手抵在自己的喉嚨上:「這樣,您也在這裏划我一道口子,就當我給您的賠罪。」
「胡鬧!」裴濯掙開窈月的手,下一瞬就將那隻簪子從車窗扔了出去,蹙眉看着她,目光是從未有過的嚴厲,「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你無需賠罪,我也不用你這樣的賠罪。」
窈月怔怔地看着空無一物的手,小聲囁嚅道:「可、可是,我……我……」
裴濯看着無措又茫然的窈月,嘆了口氣:「你若覺得過意不去,便幫我包紮吧。」
窈月點頭如搗蒜:「好好好!」
車上還留着江郎中的藥箱,窈月在裏頭翻找了好一陣,找到了創傷葯和乾淨的紗布。
「我先、先給您上藥。」窈月拿着藥瓶,詢問似的在裴濯的眼前晃了晃。
「嗯。」
得了裴濯的允許,窈月才再次上前。裴濯將頭靠向一旁的車壁,露出那截脖頸,好讓窈月上藥包紮。
窈月盯着那道雖淺但留在咽喉致命位置上的傷。當時她的手只需往前幾寸,或是馬車用力顛簸一次,此時世上就已無裴濯這個人了。想到此處,她的心裏陡然生出強烈的后怕,她無法想像,裴濯死在她的手上,甚至,一想到「裴濯死」這三個字,心裏的某個地方就像被無數把刀絞在了一起,痛得她難以呼吸。
裴濯本是用書擋在臉前,讓自己混亂的思緒都凝在書頁上,卻聽見身前傳來異常的吸氣聲,放下書看過來,見到的卻是窈月越來越紅的眼睛:「怎麼了?」
「對不起……」窈月想要道歉,但出口的話卻是一聲聲的抽噎,「我……我……我不是故意……我……」
大顆大顆的淚隨着窈月的啜泣聲,落到裴濯的脖頸上,又順着向下的弧度滑進他的衣領里,很涼又很燙。
「沒事的,我沒事的……」
駕車走了好一段,周合還是覺得不安,將馬車的速度放緩,偷偷掀開車簾往內一看,看見的就是窈月大半個身子倒在裴濯的懷裏,裴濯則用手拍着窈月的背好聲好氣地哄着她。
周合瞬時被嚇得三魂七魄離體,忙將帘子放下重新做直身子,眼觀鼻鼻觀心,心裏卻暗道:乖乖,自己最近怎麼竟瞧些不該瞧的畫面,果然要聽命做事才安全,貿然擅動要不得啊要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