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拾貳·近在咫尺
——大敵當前諸事難思,所盼所尋近在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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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說到:聽聞被調去東昌府的刺客兄弟出事,景年三人趕回刺客據點后,突遇眾刺客發難,原來不知何人已將他同駐紮在東昌府的禁衛軍統領張景弘的關係公之於眾,眾人因此冷嘲熱諷,景年大窘,不得不立下毒誓,又借自己靈機頭腦,總算暫平風波。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本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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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晨,兄弟會據點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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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呀——”
門板輕響。
亮了一夜的屋子被人推開一條縫隙,接着便是一陣輕輕的撲騰,一隻八哥從門縫裏飛進來,在屋子裏撲棱一圈,落定在正伏案歇息的景年頭上,張嘴便叫:“哇——”
“哇!?”那睡夢中的年輕人便被嚇了個激靈,噌地一下從桌邊彈起來,將頭上的鳥兒驚飛出去,大叫道,“來者何人?!”
那黑鳥有恃無恐地落在來人的肩膀上,剛醒的便揉眼細細一看,才緩過一口氣來:“呼!原來是你……好姐姐,你找我?”
來者不是旁人,正是與他同樣頂着黑眼圈的獨狼。
她並不答他,只是將屋子裏環視一周,又瞧着他懷裏壓着的一摞紙,抬了抬下巴:“忙了一宿?”
景年從桌子上坐直起來,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含糊不清道:“也不算一宿,原是想的,只可惜沒頂住一陣困,身子乏了,便不知不覺地睡了一覺。所幸昨夜已將許多要琢磨的東西寫在了紙上,倒也不算白白忙活。”又抬頭看她臉色,“怎麼,你也沒睡成?”
“我是沒睡。導師回去之後,我又出去了一趟,帶着二毛在城東內外天上地下翻了個遍,還是沒找着那傢伙,天明才回來,來了看你屋子裏上着燈,便進來了。”獨狼闔上門,正要往下說,但見那困得七葷八素的仍舊一副恍惚的模樣,便知他着實是累了,心道:罷了,子駿雖跑了出去,但畢竟是東京的生面孔,想來不會招惹到禁衛軍的人,我再多出去找找便是;至於這兄弟,日夜勞心勞神,昨兒又發了毒誓,要再為找人這等小事耽誤他的工夫,心中也實在有些過意不去。便也不再往下說,只轉而敲了敲桌子,坐在對面,將景年手中的東西拿過來看,一面道,“——對了,你昨天說的那番話,我瞧着鎮住了不少人。只不過,我聽你要想抓鄭柘,咱們兩年來為這人可折進去不少兄弟,你打算用什麼法子?眼下可有頭緒沒有?”
一說這事,那年輕人便正色起來,瞧着又比方才清醒了幾分,拍了拍腦袋道:“好姐姐,你可問中了,我便是在為抓人的法子發愁。”他又打了個哈欠,“不過,這事雖要緊,可我總覺得還有許多地方都不大對勁,便有的沒的琢磨了好些事情。只是夜深時分,思緒混亂,不敢深想。”
“有我能聽的么?”獨狼問。
“我尋思的這件事,怕是只有你能聽。”景年湊近了些,壓低聲音,“阿姐,你說兄弟會奇人異士無所不有,這鄭柘到底有甚麼天大的能耐,竟能教咱們百十號人整整兩年都無法傷他一根寒毛?”
“何止是無法傷他,死都死在他手裏十一個人,若不是小白兄弟命大,還要再多一個。”
“是啊,問題就在這裏。”景年道,“從前兄弟會不過二三十人,便能將堂堂侍衛親軍馬軍司指揮使袁廣志截殺;如今人多了,反倒連個嘍啰都抓不到,
我便覺得這裏頭必有端倪。”
“誰有端倪?”獨狼看他,“兄弟會?”
“不錯,兄弟會實力遠不該如此。何況那鄭柘的名號聽着嚇人,可再仔細打聽,也不過是兩年前忽然冒出來的惡痞,厲害是厲害,卻只怕是狗仗人勢。”那碧目隼翻閱着手中一摞字紙,“阿姐你看,這兩年來,兄弟們拿命換來的情報不過是他身形體貌、所用兵器,除此之外,再無其他;便是汴梁城裏喚他一個‘黑閻王’,也無非因着一身黑衣罷了,誰也不知究竟靠甚麼本事叫響的這個名號。如此莽夫,江湖上比他名頭更響的大有人在;至於咱們,最擅長應付的便是地痞惡霸,就連水泊梁山都要敬兄弟會三分,怎的便能教這等無名小卒殺去十一個?”他抬起頭,看向獨狼,眉頭緊皺,“阿姐,你不覺得奇怪么?”
“我想不了這麼細,只覺得接二連三地把命丟在禁衛軍的狗腿子手裏,也忒窩囊了。”
“沒錯!”景年道,“照以往,會裏兄弟哪一個不覺得窩囊得要命?可眼下,每每提及鄭柘,大夥便惶恐難安,生怕下一個被索命的是自己,那廝便被咱們自己人愈傳愈嚇人,到頭來,反倒成了自己嚇唬自己!”
“嗯,我與鄭柘交過手,他是有些厲害功夫在身上,但還不至於像他們說的那般可怖。”獨狼托着雙臂思索,“你打算怎麼辦?”
“要對付他,必先心齊。”景年道,“心不齊,便是伯父親自出馬,也是心有餘力不足。”
“這話你自己清楚就行,”獨狼皺眉,“我只想知道你打算怎麼做。”
“好姐姐,莫急,”年輕人安撫道,“兄弟會裏大多是性情中人,行事果決,從不畏死。你不妨猜猜,究竟是甚麼讓他們信了那些風言風語,成了如今這麼個畏手畏腳的模樣?”
獨狼皺着眉看他。
“姐姐不猜,我便說了。”那藍眼的刺客眼神似乎沉了幾分,如同回憶起過去什麼事似的,手中舉起一張紙來,一字一頓緩緩道,“兄弟會裏,有人搞鬼。”
那張紙上潦草凌亂地畫滿了字,在那干透的墨跡之上,兩個新寫的大字格外引人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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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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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會之中,潛藏着他看不見的鬼。
自三年前禁衛軍細作石英傑被秋月姨誅殺后,身邊來來去去的兄弟姐妹里,仍然有着不安分的內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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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狼張了張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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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她問。
景年看向她的眼神逐漸犀利:“無他。兄弟會裏,除去導師、孔主事、師兄、小白和你五人外,無人知曉我張景年與他張景弘究竟有何干係……而在這兄弟會中,本不該再有人知道這個秘密。”
見他看着自己,獨狼聳了聳肩:“莫看我,我拿錢辦事,從不自毀買賣。”
景年便笑道:“好姐姐,我知道不是你。”
“既說這話,大約已知道是誰了罷?”獨狼打量他兩眼依舊抱着雙臂。
“不愧是獨姐姐,一眼便能看穿。”
“和聰明人說話不費事罷了。”獨狼瞭然,卻也不解,“為何是他?”
年輕人點頭,又嘆了口氣:“也只是想想,我卻不希望是他。當年在洛陽,他同我和……我們三人結交,如今只剩下他一個,有這生死之交的情分在,我不信他會犯傻。”
獨狼卻聽得了什麼有趣的地方,歪了歪頭:“兩年了,你還是說不出少隹的名字么?”
那名字彷彿一根利刺,刺得景年沉默下來,嗓音也跟着低下去:“我做不到像你這樣叫這兩個字……至少這樣,能讓我始終記得還有他的仇沒報。……倘若哪天叫得順口了,便以為他還活着,反倒教人更難過。”
“唉,你心重,也難免如此。”獨狼搖首,“說起他,我原先只見過一兩次,打過幾聲招呼,後來再聽旁人說起他的名字,便已是那時了。他究竟是個甚麼樣的人?”
“我說不好。從小到大,他若心情不好,便拿我撒氣,我們總在伯父跟前打得你死我活,誰也不讓着誰。小時候我個頭小,總挨欺負,他又莽撞,把我的后牙都打掉過兩回……”景年苦笑,“可打歸打,我這便宜師兄卻是個一頂一的好人。”
“是么?我第一回碰見他時,他可是因為一點小事就跟丐幫的人打得不可開交。”
“還不是莽撞慣了,秋月姨管他,他便將耳朵一堵,擺一副臭臉出來,久而久之,除了伯父還有些耐心,誰樂意管教他?”年輕人忍不住嗤笑一聲,又正色道,“要說這個,你可還記得秋月姨手下的姜鴛鴦?”不待她回答,便逕自往下說,“她被捉去同一個淹死的船工配陰婚,失蹤了好幾日,便是他先察覺的;那年我因追查此事,險些被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害死,也是他帶着毛巨鵬將我找回去的。”
“這也不過是對自己人好罷了。”
“這便足夠算一個好人了。”那刺客搖頭,繼而又傷神,“可惜了,他走得急,連毛哥也死在了東昌府……做咱們這行的,還真是指不定哪一日便死無葬身之處了。”
“是啊,還不知明日又會有多少人同他們一樣,也落得個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下場。”
聽了這話,不知怎的,景年心中忽然一動,便猛地看了獨狼一眼,見她也看過來,又重新移開目光,低頭道:“是,為著這些兄弟,我也要查清會中的內鬼——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誰一面做着刺客,一面領着禁衛軍的賞銀,一面看着兄弟們死得這樣慘烈,卻還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吃裏扒外!”
獨狼站直身子:“我可以做甚麼?”
末了,又補上一句:“這回不要銀子,欠我個人情即可。”
景年趕忙道:“好姐姐,你我之間不二話。但我要拜託你的事,遠比查清內鬼更兇險。”
“說就是了。”
“追查張邦昌影衛唐妤的行蹤。”年輕人嚴肅道,“鄭柘是禁衛軍的執法使,他的出現,必是在唐妤應允之下,他們之間定有牽扯。你與唐靖女俠往來密切,還請借唐女俠一道,助兄弟會一臂之力。”
“正有此意,我明日便與阿靖一起。”獨狼點頭,“對了,可否將時遷借我一用?”
“時大哥正在會中,恐怕需要些好酒好肉。”
“好,我去買酒肉。”那女俠並不啰嗦,說著便起身要走,才拉開門,又回過頭去,“我這邊的事,你今後莫管了,有事再喊我。”
景年心中感激,立刻拱手:“多謝,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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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門重新掩上,年輕的刺客鬆了一口氣,轉過身去,看向屋內張貼的大小紙張。
兄弟會近兩年搜羅自禁衛軍的情報,如今盡數在自己手中。他抬起胳膊,手指拂過一張張紙上或潦草或工整的字跡,撫摸着間或洇透在字裏行間的斑斑血跡,在一張地圖上點划片刻,敲了敲其中一處,又拍了拍腦門。
——鄭柘此人行蹤不定,每每只在有刺客試圖追蹤他時才會現身,再將他們引誘至險惡處戮殺。眼下想要找到關於他的消息,只能寄望於拋出誘餌,引此人主動出現,但那樣實在冒險,只怕稍有不慎便又要折損人手……他不能拿兄弟姊妹的性命開玩笑。
眼下能從鄭柘手中逃回來的只有白一苛一個,但且不提此人尚在他疑慮之中,只看他那樣枯槁瘦弱,如何也不能再將他當做誘餌……
景年皺起眉頭,嘖了一聲。
除了小白,還有誰有能從鄭柘手底下逃出來的本事?
尋思間,年輕人心中又有些煩躁,便出了屋,往院中踱。
昨夜下了一夜細雨,院中低洼處積了薄薄的一層水,大大小小三個水坑鏡子似的躺在地上。他便溜過去,就着最近的台階蹲下來,像兒時一般撿着小石子兒,一顆一顆地往最大的水坑裏砸。
——想要得到鄭柘最有用的情報,又能設法逃脫……
景年百無聊賴地盯着水面上自己的臉,捏住小石子,朝水中自己眼角的痣上丟。
石子擾亂水面,微小的波紋蕩漾片刻便停下來。碎了又平的水面和着天光倒映着那張碧目的面孔,那面龐便也跟着揉碎又重組,飄飄蕩蕩地在他眼前重新聚攏成自己的臉。
看着沉底的石子安靜地躺進坑地的軟泥中,望着倒影中同樣安靜下來的自己,他忽然停了手。
等等……
倘若兄弟會中沒人能教他放下心去試探鄭柘,那麼,他何不親自上陣?
不行不行,那廝手段畢竟兇殘,自己一個人來應付他能否全身而退,他還不敢妄下斷言。
唉!一個人應付不來,若是能將自己一分作二,以他今日之本事,勝算便能大上許多了!
他又看了看水面上那張與自己相同的臉。
碧色的雙眸倒影在泥坑裏,染得像是一雙黑瞳。
若可以一分作二……
且慢,要說與自己不相上下,還同自己長得近似的人,眼下不是正巧有一個現成的么!
想到此處,他心中一喜,起身便朝一旁喊:“子駿!”
無人應答。
景年皺眉望了望前院,卻忽然呼吸一滯,緊接着後背出了一層冷汗:
不對……該死!他竟差點忘了,從昨夜開始,辛子駿便沒再回過刺客據點!
自和獨狼、白一苛去到虹橋畔,三人便被急急喚回了據點,直到現在,一夜過去,子駿都未曾回來!
方才獨狼已經回來過了,可她有沒有同自己說找人的事?他想不起來,只記得那會兒頭腦一片漿糊,全無印象。那便是還沒找到了!否則以她的脾氣,又怎會一直冷着一張心事重重的臉?
刺客驚慌起來,手心冷汗直冒,高聲喊道:“來人!快來人——小白!”
旁邊有人呼應回答:“二哥,小白方才出去了!”
“出去了?”景年眉頭緊鎖,“今日又沒有他的活計,出去做甚!”
“我也不曉得他去哪了,二哥,你要做啥去?”
“沒事!”年輕人哪還坐得住,將身上衣裳一緊,大踏步地穿過前院躍出據點大門,“守好這裏,我自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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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汴梁城西南,某處老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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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不是昨夜淋雨打鬥的緣故,鄭柘只覺得自己胸口一陣陣地發冰,時不時掀起一陣刺痛,逼得他將僅剩的一把藥丸攥在手裏,咬着牙,往自己嘴裏灌了一半。
藥丸下肚,過了片刻,胸前好了一些。他便換了條腿在榻上翹着,枕着兩把刀,自陰黑髮冷的屋子裏望着仍然泥濘的外頭。
這雨下了一夜,天明才停,下得他那方破落院子裏四處發綠,大概再過一夜,便會長得滿是綠泥。院子當中的土堆卻得了好水,上頭的細芽嫩草都在微風裏支棱着,抖索着,茂盛得蓋住斜插在土裏的破爛木板,這樣一瞧,倒比原先更像個荒草新墳了。
正看着,院子門口傳來兩聲輕扣,鄭柘便起了身拿刀,提着白刃便去了正門。
叩、叩。
他不開門,只把手按在門閂上。
叩、叩。
敲門聲慢條斯理。
“在下裴荇,閣下可在門后?”
一個少年的聲音。
鄭柘便放下心來,將刀收起,拉開門閂,看着門外那提着把油紙傘的小先生,打量他兩眼,打趣道:“喲……大的沒來,小的來了?”
來人是百鶴堂坐診大夫盧湛首徒裴荇,年方束髮,端的清秀。見鄭柘橫在院門正當中嬉皮笑臉,他便知他並不打算讓他進來——他卻也不想進去,便只白了他一眼,從隨身的藥箱裏掏出一提藥包來,交到這莽夫手上:“拿着。”
繼而見他接了藥包又暗中盤捏,便忍不住皺眉:“莫掂量斤稱了,都是足量的。昨夜你本該來取葯,師父見你沒去,便教我來送一趟。”
鄭柘便笑起來,手上也沒了動作,但仍舊站在門口,只是閑嘴道:“不錯,這葯正不夠吃,一早便有人巴巴兒地來送。哎,小盧大夫可好點了?”
“——放尊重些!”裴荇忽然嗆了他一句,“我師父比你年長!”
“唉行行行,天天就知道爭這個。”鄭柘掏了掏耳朵,“好幾回去都沒見着他,到底咋樣了?”
裴荇垂眼道:“師父原先要照顧師祖的,現下已經回來了。師祖五日前駕鶴,師父近來難思茶飯,仍舊不能接診。”
“噢……”鄭柘低低頭,以示節哀,“我不用他接診,你回去跟他說,以後也用不着請他治我的病了。”
裴荇不悅:“這話是甚麼意思?”又問,“你不是天天說甚麼噩夢纏身、徹夜難眠么?難道是找了更好的大夫來?你可問過那位唐姑娘了?”
“你師父倒還知道,”鄭柘似笑非笑,“不必費勁問我了,我也沒錢找旁人,汴梁城裏也沒甚麼更好的大夫。我只是教你去傳個話,至於為啥……”他轉頭朝身後看了看,咧嘴笑起來,“或許過不了多久,我的病便能好了。”
見他這般,裴荇也跟着往院子裏看了看,卻見院子正當中立着個墳包,登時一驚,正要脫口叫出聲來,又見鄭柘已轉頭回來盯着他看,連忙壓下眼神,將到嘴邊的驚叫咽回去。那莽夫便笑出聲來:“行了,事辦完了便趕緊回去,莫在我這磨磨蹭蹭,省得叫你小娃娃看見什麼看不得的東西。”
看他識破自己失態,裴荇不願被看低,倒有些惱,撂下一句話便要走:“呵,這鬼宅陰氣森森,若非師命,我才不往這裏來。”
“是啊,兩代人都做了禁衛軍的鬼,你怕這個也不丟人。”鄭柘戲謔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
裴荇忍不住回頭:“誰說我怕——”
“說起來我爹也死在這個院子裏,”那廝打斷他,指了指小大夫站着的地方,“就死在你腳底下。”
話音乍落,那學徒瞪大眼睛,忙不迭地躲開原地,繼而露出嫌惡之色。鄭柘見狀,奚落道:“哈,醫者也怕這些?你們不是見慣了血肉生死的么?”
裴荇惱道:“醫者也先是人,有所懼有所不懼,閣下還請口上積德!”
那廝便笑了笑,搖了搖頭:“沒你師父經逗。”
“逗?”少年聽不得旁人打趣自個兒師父,睜着眼睛便要發難,“我師父救人無數,妙手仁心,你被我師父續命多年,不感激不說,怎敢拿我師父說笑?!”
“嘁……都是一樣的人,有甚麼說不得?”鄭柘也看着他的眼睛,不慌不忙道,“小孩兒,記住,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若沒有你師父那般殺人不見血的心,便莫要替他說這些得理不饒人的話。”
裴荇還想爭辯什麼,但見他戲謔之下隱隱在發狠,想到師父告誡自己的話,便扁了扁嘴,不敢再惹他,只輕哼一聲,又想起來另一件事,便將頭扭向一邊,不情不願道:“對了,師父還讓我來轉告你,他說小張大人傳信回來,要我等留神防範呂——”
“早就知道了,”鄭柘一手扶住門框,“回去告訴你師父,我動作會快些。”
“知道就好。”裴荇退了兩步,又丟下一句話來,“——替師父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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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醫者將藥箱背好,抱着紙傘,就要離去。
鄭柘站在門外目送他,正要回去,卻聽院子裏敞着門的屋中傳來一聲鈍響,好似有重物滾落在地。
接着,一聲騷動響起,陰森森的院子裏彷彿有甚麼人在翻滾,時而撞在潮濕的門板上,時而碰倒屋內的瓶瓶罐罐,難耐痛苦的怪叫刺入二人耳朵,若不仔細聽,便如同鬧鬼一般,令人心驚膽戰。
然而,方才還忙着要走的裴荇卻停下腳步,-在鄭柘的注視下側耳細聽。
——他聽得出來,這不是鬼叫,而是人。
若他耳力不虛……這應當是個突發急症的傷者!
來不及細想,裴荇瞪了一眼鄭柘,將傘一扔撞開那廝便越進院子,抱着藥箱便循聲衝進一間虛掩着的屋子,猛地推開房門,看着地上掙扎着摳撓脖頸的傷者,上前便將那人按住,掰開她滿是血污的雙手,看着她頸項某處已然發黑潰爛的創口,惡狠狠地一顫,顧不上鄭柘已從身後逐漸接近,只連聲叫道:“不好,水——有沒有水!”
鄭柘站定在他背後,看着那刺客脖頸上血淋淋的一片,眉頭緊皺:“怎麼回事?昨夜還沒有……”
“這是毒傷!只要患者抓撓過創口,不出半日便會潰爛發瘡!”裴荇抬頭瞪他一眼,焦急的神情中隱約有着盧湛的影子,“這傷口污物太多,再不洗乾淨便麻煩了!快點……去打水來!”
望着那刺客面色蒼白、滿是血污的臉,不知怎的,他忽然如昨夜一般一陣恍惚,接着便再度喘起粗氣,胸口也跟着重新刺痛起來:“……等我,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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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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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時一刻,市井的喧鬧聲逐漸隨着天光愈發響亮。
人們出現在大街小巷裏,踏過薄薄新雨,奔向各自的謀生之所。
隨着日頭升起,雨後的東京漸漸熱鬧,城內各處氤氳着潮濕的水氣,在這乍暖還寒時候,依舊平和安然。
汴梁內外,不見昨夜風涼,惟余天光大盛,百事繁庶,猶如地上天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