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拾捌·好駒新轡
——小瘋犬會中鬧不寧,霸掌柜橫手奪信物——
·
上回說到:東京禁衛軍統領張景弘掌兵東赴山東,奉樞密使與大統領之命攻打被賊人佔領的東昌府。然而此城難下,好容易攻入城中,卻橫遭刺殺,此等局勢令張景弘與副將一時不敢大意,便假意放走刺客,以其逃竄路徑辨明了來處。另一邊,臨時接替張景弘職位的呂仲聖優哉游哉地飲茶吃飯,親眼目睹了一場由禁衛軍雙刀執法使鄭柘與刺客白一苛共同演繹的“貓捉鼠”大戲,但風起之時,重返東京的刺客張景年與辛子駿對城內的波瀾已有察覺,卻並不清楚即將面對的對手究竟有何種能耐……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本回分解。
·
·
·
大宋政和七年(公元1117年)二月,以李禎為首的原兄弟會眾人在梁山好漢馳援之下重聚汴京,並於汴梁城南城外盤得新據點一處,偽作尋常茶坊,此間男女出入,便得尋常。此地南北,近接南茂村、南郭村,可輕易匿跡其中;遠則二街之隔便是向氏珍玩鋪,行走做事皆能接應。
眼下時局,自東京禁衛軍統領張景弘離京后,城中安保民生等事務一應由呂仲聖督管,此君親和愛民,無甚雷霆手段,眾刺客便總算得了喘息之機,卻也弗敢懈怠。為求東山再起、重振中原兄弟會之旗鼓,眾人只效從前百倍般機靈警醒,出入往來無不謹慎小心,以免再遭滅頂之災。
·
是日二月末,申時,刺客據點內。
·
那才從外頭回來的張景年正在一屋門口倚着,手裏捏一疊毛紙,正是近日裏從秋月姨手裏要來的情報。才看了幾眼,便聽裏頭一聲尖叫,抬頭一瞧,是辛子駿舉着胳膊竄出來,手指頭上牢牢釘了個凶相畢露的八哥。那鳥兒撲着翅膀,從嗓子眼裏冒出聲聲粗吼,一雙喙釘得結結實實,站老遠都瞧得齣子駿那手指肚一片通紅,便不知是她怎麼招惹了一隻小鳥,竟能惹得人家這樣發火,因笑道:“我說哪裏聒噪,原來是這兒雞飛狗跳!”
“就知道那裏瞧好戲!”子駿張牙舞爪地瞪他一眼,扭頭便朝後哀嚎,“阿若姐,阿若姐!這小畜生不鬆口,快來救我!”
話音才落,獨狼也從後面趕過來了,見她還要往前竄,趕緊一伸手,叫道:“莫跑!找你一圈了,光曉得亂跑,我咋個給你把二毛摘下來嘛!喂!”
喊罷,她便動身攆人。見景年在旁邊站着,便一把抄出幾張皺巴巴的紙塞進他懷裏,頭也不回地往前跑:“收着!才收來的線報,自個兒揀有用的拿!——辛子駿,別跑了!”
旋風揚起景年手裏的紙張,他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心中笑嘆:自辛子駿跟着來了兄弟會,這裏還從沒跟現在似的這般鬧騰過,所幸雖然吵鬧,卻也有趣,總不是從前一般人人都是苦大仇深的模樣了。便望望那已經跑出據點的二人,逕自往屋后場院裏走。
後院正歇了十來個兄弟,都是才當值回來的。景年過去清了清嗓子,拍手招呼:“兄弟們,來來來!”
十多號人圍過來,汗氣混着熱氣往大傢伙鼻子裏鑽。
景年站在眾人面前,先拱一拱手道:“諸位當值辛苦,今日人雖不全,我先說了,回頭煩請諸位轉告其他弟兄。”又道,“幾位都是跟着宋公明上山的好英雄,眼下來了咱們兄弟會,不比山上風生水起,事務繁忙,一直未能好生招待,還望哥哥們勿要見怪。
”
說罷,恭恭敬敬一低頭,那幾個互相轉頭看看,連連擺手:“嗐!哥兒說話忒客氣,來時大哥早囑咐了,教兄弟們只管安心跟着咱們這位年二哥,不為別的,二哥重情重義,咱們也在東京城裏互相打個靠山!”
景年笑道:“那便好。山上一年年歲尚短,我怕不能服眾。哥哥們既然這樣痛快,景年心裏便也踏實了。”
“聚義堂前發過死誓,咱們四海一家,兄弟會有何事,只管放心吩咐便是了!”
景年便將手中情報亮出來:“好!那便請諸位移步廳中,我有要事同各位知會。請!”
·
“你方才說,這紙上畫的是甚麼人?”
“近來京中不太平,禁衛軍里出了個雙刀執法使,名叫‘鄭柘’。”景年將手中一沓紙張交與打頭的兄弟,又道,“這是我日前摹寫下來的圖像,兄弟們常在城內外走動,且將此人長相身形熟記在心,多多留神,勿要與此人直接衝撞,一旦發覺此人動靜,立刻回報與我。”
幾人接了畫像,但見其上黑衣黑面又着斗笠,瞧不見半點眉目,因疑惑道:“這,這畫像上怎還是蒙頭蓋臉的,這誰認得出?”
“此人行蹤莫測,每每現身都是蒙面黑衣、斗笠雙刀,除去身軀矯健強壯難以遮掩,眼下還無人睹其真容。”景年嘆道,“實不相瞞,見過他真面目的兄弟姐妹都被殺得乾乾淨淨,如此這般下來,能搜羅到穿着打扮的圖像已着實不易……兄弟們日後出行,千萬當心些。”
“好,好。話說回來,此人到底是甚麼來頭?”為首的面色凝重,端詳圖像,道,“你說名叫鄭柘,我倒想起前些日子剛到城裏時,也曾聽過走卒馬販說起過此人名號,只是那時不覺,還以為這樣行蹤詭秘的是你們的人……”他皺眉,“便不知此人究竟還有什麼能耐?”
“傳言此人力大如牛,刀法莽撞,心狠手毒,兩年裏殺了咱們十一個兄弟,卻不知出身何處、藏身何處,來去無影,彷彿惡鬼,故被人稱作‘凶閻王’。”景年也皺着眉,“可惜我回來前,還未有人能探知此人詳細,因此特意來教諸位哥哥多加提防,免遭殺身之禍。”
眾好漢便議論片刻,為首的道:“好說,兄弟們跟着公明哥哥一路過來,甚麼刀山火海沒見識過,這甚麼鄭柘,縱他真是閻王又如何?若動了咱家兄弟,管他是甚麼神啊鬼的,只看是他那腦袋硬,還是咱們手裏的傢伙更硬!”
說罷,為首的好漢上前拍了拍景年肩膀:“放心,弟兄們知道你掛心,都是同道中人,走南闖北、生生死死,要怕這個,也就不上梁山了。年二哥,你安心罷!”
那漢子一張忠勇面龐上目光如炬,景年便重重點一點頭,將手拍在肩頭那隻手上,動容道:“有哥哥這話,兄弟會誓死護得梁山兄弟周全!”
“哈哈哈,好二哥!”那為首的漢子卻笑了,上下打量打量這高個兒的身板,“誰護誰還不一定!行了,有你這一句,便知公明哥哥沒看錯人。便也煩你轉告導師,梁山水泊雖遠,如若兄弟會有難,也必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景年便舒一口氣,抱拳道:“我替伯父謝過諸位英雄!”
說罷,便又將鄭柘一事再三囑託。剛要離去,卻被為首的好漢叫住了:“哎哎,莫走莫走!”
“還有何事?”那年輕人回頭望着他一面過來,一面從旁人手上接過來一個小包袱,便奇道,“這是……”
“昨兒到的東西,宋沅娘子差人快腳送來的,說是你走前忘了拿給你。快瞧瞧罷!”
景年納悶:“我卻不知有甚麼落在了山上。”便接過來拆了,搭眼一看,原來是把小巧的青竹弓,便笑道,“原來是小乙哥從前答應送我的小玩意兒,多虧宋姑娘想着!”
幾人皆笑。原來是燕青在山上記掛他在梁山的地界斷了寶劍,過意不去,想送他一把方便行走的東西防身。景年便面向東一揖,收了竹弓別在腰上,又朝眾人再抱拳:“承蒙諸位厚愛,今日不早了,我也想起還有別的事來,諸位先行休息。日後如有安排,仍舊萬事聽憑導師調遣即是。”
“你做甚麼去?”
景年笑道:“小乙哥提醒我了,我在東昌府斷了把好劍,如今回來了,便得送去修好,免得行走江湖手無寸鐵,回頭動起手來灰頭土臉,再壞了咱們梁山好漢的威名。”
“哈哈哈哈!這話有趣,那便保重,兄弟們還餓着肚子,就不在這說話了。回頭一起吃酒!”
·
……
·
半個時辰后,向氏珍玩鋪。
·
“好你個臭小子!”
向禹怒目圓睜怒髮衝冠,瞪着門口那個才邁進一隻腳的年輕人,一掌拍在厚實的櫃架上,把兢兢業業擦拭櫃架的學徒豆帥嚇得渾身一震,哆哆嗦嗦地抱住頭看向門口,還沒看清來的是什麼人,便聽師父在旁邊咆哮起來:“你好大的膽子!回來這麼些天也沒個人影,看我今兒怎麼收拾你!”
豆帥打着哆嗦看向師父,又被一記震耳欲聾意猶未盡的怒吼震得捂住耳朵:“這兩年你跑哪裏去了?連個信都沒有,還以為你死在外頭了!好容易聽說你回來,影都沒見着,便先給我甩個狗皮膏藥過來,哈!你且進來,看老子不給你吃上一拳!”
被罵得狗血淋頭的年輕人扒着門框滿臉堆笑,剛縮着脖子往裏走了一步,那吹鬍子瞪眼的霸掌柜一見他懷裏揣着個包裹,又罵開了:“小王八羔子,瞧你這鬼鬼祟祟的熊樣!我說今日怎的還能想起老子來,怕不是有事求我,才肯大駕光臨!”
說著,向掌柜擼起袖子就往櫃枱外面走,豆帥見狀,一個飛撲上去抱住師父雙腳,大聲阻攔:“師父!師父息怒!這位大俠是我恩人!他是我恩人!”
向禹挪了挪腿,見這小子死死抱着,走不動路,一身的火給他生生截停在半道上,便一把拎起灰頭土臉的學徒,又一把揪住那高個兒的領子,兩臂發力,便將二人老鷹捉小雞似的薅到身邊,一手一個摜在椅子上,轉頭關了鋪門,深呼吸幾口氣,這才從鼻孔里怒哼一聲,憤懣不平地走回櫃枱後頭,左右開弓,兩隻大掌將櫃面一按,牛眼瞪得賽銅鈴:“臭小子,給我滾過來賠禮道歉!”
景年剛被拽得一陣暈頭轉向,見老向沒動手,眼珠一轉,趕緊起身嬉皮笑臉地迎過去,痛快賠罪:“好向叔,我錯了,您大人有大量,且饒了我罷!不然,不然便是把我吊在這千刀萬剮、剝皮抽筋,也賠不起您日夜牽挂景年的苦心嘛!”
豆帥眼冒金星地掛在扶手椅上,瞅瞅那位頭幾天還威風凜凜的大俠,又看着喜怒無常的師父,不由得為恩人的性命捏了把汗。誰知恩人此話一出,師父一雙大手驟然揚起,他還沒閉眼,便看師父又緩緩把手放下來,狠狠地捏了捏年輕人的肩膀,直把人捏得齜牙咧嘴,方才罷手。
“你啊……唉!”向掌柜一身的氣沒處撒,重重地嘆了口氣,“早知你是個嘴甜的,老子就該先照你屁股上來兩腳——唉!臭小子,真是教人狠不了手!”
那得了便宜的趕緊嘿嘿一笑:“向叔,外頭對我狠得下手的可不少,景年好容易還能回來見您一面,您可給我留條命罷!”
霸掌柜瞪着他,終也沒頂得住那雙可憐巴巴的碧眼,手一松,放開了他的肩膀。
兩人干戈化了玉帛,豆帥在一旁目瞪口呆:
就、就,就這樣說幾句好話,便能免一場胖揍?!
——老天爺爺,大俠不愧是大俠!
“行了行了,滾一邊去,少在這裏跟我賣乖。”向掌柜沒好氣地將景年打發到一邊坐着,又奚落起他來,“你方才說甚麼‘好容易還能回來’……怎麼,你原來還嫌老李不肯撒手,出去闖蕩兩年,終於見識到啥叫江湖險惡了?”
豆帥跟景年正經打過招呼,扶他坐下,也跟着聽。
“嘿嘿……真要兇險時,卻也顧不得想甚麼江湖險惡,不過是見招拆招,生死由命罷了。”年輕人打開話匣子,將兩年經歷簡要一敘。又頗為感慨地翻看着留下幾條疤痕的左手,心有餘悸,“——向叔,從汴梁東去青州五里,又到濟陽梁山,再赴東昌、高唐,直到重返汴梁那一日,我才終於踏實睡了一場好覺……只是我雖回來了,可身上還有幾處刀傷沒好全,卻無論如何也不敢像年輕時那樣逞強亂跑了。”
“少在這裝甚麼老成,臭小子。刀劍無眼,真砍到身上,人才知道惜命。”向禹聽罷,望着那不時面露疲憊的年輕人,嘆氣道,“你這一趟,經事不少。方才瞧你第一眼時差點沒認出來,還以為是老李抹了個新模樣,再一瞧,才覺出是你這雙眼睛啊,越長越像他了。”
“我哪裏能跟伯父比,不過仍是個閑人罷了。”景年勉強笑笑,“只是我這閑人,今天怕要給向叔添麻煩了。”
“甚麼麻煩?”向禹和豆帥的目光跟着景年落在他懷裏的包袱上。
老向看了兩眼,覺出像是個長軸之類的物什,扁扁平平,又像是把短劍,看不真切。再見那學徒小子也在旁邊抻着脖子看,便喝道,“豆小六,還愣着作甚!快來幹活!”
豆帥被吼得一個激靈,趕緊從景年手裏接過包袱,屁顛顛地送到師父櫃枱上,小心在一旁伺候。再見師父仍瞪着他,便趕緊叫了句“我這就去”,一頭溜進後院,不敢再旁聽了。
“向叔,景年今日過來,原是想請您看看這把劍……”年輕人揭開包袱,露出裏面的兩截斷劍來,“還能修好否?”
向禹聽過故事,見了斷劍,知是它護了景年一命,一時不語,伸手捏起兩段劍身,左拼右拼,忙活片刻,搖了搖頭:
“好劍……可惜,修不了了。”
“真修不了?”景年忽然有些着急,又馬上冷靜下來,“您也修不了?”
“騙你作甚。”向禹仍在觀摩斷裂處與劍身,反覆研究,“這把劍有年頭了……應是洛陽名匠造的。你從誰那兒得來的?”
“洛陽劍客安萬全之女安玉娥所贈——”
“着實是把好劍,”向禹打斷他,“只是劍身,我瞧着少了一段……”
“那夜激戰,我眼見它碎作三段,只是有心無力,兄弟們只替我找回兩段大的。”
“這樣啊。”向禹默然,研究半晌,終還是起身道,“小子,這劍少了一段,便是重鑄,也不再是把好劍了。”
他將包袱皮重新蓋在劍身上,如同為甚麼人覆蓋衣裳,不待景年再勸,便先一步開口:“你將這劍視如珍寶,我懂。但若是執意教它們苟延殘喘,也無法用作防護,倒成了傍身兇器,反遭不利。”又抬起頭來,意味深長地望着沮喪的年輕人,“這樣一來,大約便不是他們想要的結果了罷。”
景年低頭:“是這般道理。”
“罷了,莫再喪氣,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我這兒倒是留着一批好東西,你既來了,便給你先挑了去。”見他不動,向禹自行替他收了殘劍,自顧自地念叨起來,“要說這換了新劍,便不一定是原來那般極好的料子。不過這劍原不在乎好壞,只看執劍之人心術與劍術能否用在正途。若是你小子,想來換了新的,也同樣能用成一把好劍。只是……”
年輕人察覺話音落下,抬頭看他。
“只是劍這東西,有輕有重。輕的繞指柔,重的能千鈞,但這輕重與否,皆在一念。”向禹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小子,不知我這裏的劍,你能不能拿得起來?”
景年道:“想來可以拿得起。”
“那你懷裏那把劍,又肯不肯放下?”
年輕人愣怔片刻,忽有感觸,便低頭瞧瞧櫃面上的包袱,心中定了定神,抬頭道:
“——想必可以放得下。”
“對嘍,要做老安那樣的劍客,便要拿得起手中之劍,更得放得下心中之劍。”向掌柜終於欣慰地笑了笑,拍了拍景年的肩膀,“小子,走,去庫房!”
·
“師父、景大哥,”豆帥麻利地將庫房門打開,揭開貨箱上橫七豎八的雜物,亮出幾把漂亮長劍,殷勤道,“這是上個月師父才從應天府高家劍廬打的一批,正是要賣到一位柳大哥手裏的,景大哥,你且挑一把最趁手的,回頭小子再給那位主顧補上!”
景年心知是向家要賣給兄弟會的兵器,便笑道:“不用補了,我正是那位柳主顧的徒弟。你也不必老在這裏伺候,快去忙自己的罷。”
豆帥見得了機會溜號,忙不迭地跑回鋪面休息去了。向禹也懶得管他,只將匣中寶劍一一取給景年驗看,卻都不大讓人滿意。再翻一陣,又從底下翻出一柄點硃砂烏漆木鞘,掂量掂量,遞給他:“瞧瞧這個。”
年輕人接手便出鞘一看,頓嘆老向眼力上佳,這柄劍乍出便劍光寒人,劍身光凈鋥亮,上手不輕不重剛剛好,模樣、形狀和分量都正合意,便拿起來:“向叔,就它了。”
老向也站起來:“拿好主意,可不能反悔了。”
“這把趁手,我用起來喜歡。”
“好!你這眼力也是極佳的,”老向伸出一根手指頭,晃了一晃,“這把一千兩。”
景年大驚失色,脫口道:“一、一一一千兩?!這也太……”
老向忽然看起了笑話:“咋了?一千兩而已,以你那做大官的兄弟打下來的家底,拿個一千兩豈不是易如反掌?”
景年賠笑:“好向叔,你別逗我了,再是一千兩,那也是他出生入死掙的血汗,我怎好白口要錢?”
老向挑眉:“你倒有孝心,怎麼,你想自己掏這筆銀子?”
年輕人窘迫道:“我掏不出……”忽而腦筋一轉,“向叔!我雖身無長物,但有一把力氣,不如我每日來幫您洒掃收拾——”
“哎,我可不缺幹活的!”老向蠻橫地打斷他,下巴一指鋪面里偷懶的豆帥,“臭小子,生意人手裏的東西沒有不值錢的,你要沒錢,便得拿身上貴重的東西去換。要有甚麼抵得過我千兩錢的物什,且儘早拿出來,不然這把劍,我可不給你留!”
景年知道此人極倔,偏眼下有求於他,又不能翻臉不認人,還不想失了面子,一時兩難。
向禹卻早將他打量起來,一雙生意人的精明眼望着他周身樸素衣裳,落在他脖頸處露出來的半根牛皮細繩上。
年輕人察覺他在看自己露出的項飾,當即捂住領口,隔衣緊緊捏住那枚鷹喙銅墜,惶然道:“不可!”
老向卻慢慢變了臉:“小子,這話什麼意思?這個不行、那個不可,還不願放下我店裏的寶貝,你莫不是想來吃白食的罷?”
“我……!”景年辯白道,“我並非此意,只是向叔,其他的都好,唯獨這東西,實在不能抵押了給您!”
“這麼寶貝,難不成怕給了我,你還虧了不成?”老向奚落他,“這是甚麼玩意兒,值幾個錢?一百兩?一千兩?只怕你將它留下,還欠我不少錢!”
“這東西乃無價之寶,”這同樣倔脾氣的稍有惱意,拿出那枚隱約露着亮光的銅墜,忍耐道,“向叔,你既與兄弟會打交道,便應熟悉此物來源。只是這一枚,是我娘親手交予,有它在,我與兄長便能一世平安。向叔,我實在不能拿這個抵押……”
“平安?”向禹笑了,一翻自己衣袖,露出幾條刀疤來,“少在這給我講故事,小子,我一家不過世代做珍玩買賣,還曾遭人追砍;你們做人頭買賣的,指望這玩意兒保佑平安?哈!”他指了指景年留疤的左手,又踢了踢腳邊斷劍包袱,“倒是我覺得,偏就是你帶上了這血氣森森的玩意,才處處險象環生,叫你爹娘哥哥沒一個能省心!”
景年捏住掛墜,閉唇不語。
“行了,小子,別再偷偷動腦筋了。”老向走過來,伸手道,“你娘親沒親身經過打打殺殺,只當這東西有來頭,能保命,卻不知會給你帶來多少禍患,但你得懂事。做你們這行的,朝生夕死,哪能把性命寄在一個死物上?不過,既然是你娘傳給你的,倒也確實珍貴,不如這樣,你將它抵在我這裏,先拿我家的劍保全性命,等你的劍不會再斷的時候,便隨時回來,用你這把劍和你這個人——一共兩樣,換回你娘給你的寶貝。這筆買賣,我尋思划算,你做不做?”
景年沉思良久,沒有言語。
他緊緊攥着手中的掛墜,手裏提着輕便漂亮的寶劍,又望了望被踢到貨堆里的斷劍包袱,眉頭皺了又皺,心思想了又想,終於還是泄了力氣,垂頭喪氣地鬆開了緊攥的手,又咬咬牙,將掛墜摘了下來,捏在手裏,摩挲着溫熱的鷹喙,不情不願地往前一遞,腦袋卻一扭,似是怕再多看一眼,便捨不得給了。
“哈哈哈,臭小子,這才痛快!”老向一把抓過景年手中之物,往懷裏一塞,便重重拍了拍那高個兒年輕人的肩膀,笑道,“好了,別老苦瓜着臉,當心真長成老李那樣。這把劍還無名,你給它賦個名,它才能認主。咋樣,想好取甚麼名字沒有?”
年輕刺客被晃了兩晃,回過神來。
取名?
要給這把新劍,取個什麼樣的名字?
他琢磨片刻,雙手捧起長劍,手指拂過烏漆木鞘,看着其上硃砂斑駁,猶如撒在黑夜的火,因此凝神閉目,片刻道:
“我想好了。”
刺客抬起頭,舉起手中劍,凝望其身:
“——從前那一把,取劍身‘長冰’二字,意在凌雲破月,故名‘長冰破月’。而此劍入手,鞘如流火,身披寒芒,拔劍時如淬火而出欲摧星,我便取此意為名,喚作‘摧星劍’。”
“不錯,不錯,合在一起,便是長冰流火、破月摧星,於刺客而言,倒是好意象。”老向撫掌,“不過,我見你似是要按日月星辰四字取名,獨獨有星有月,還不夠圓滿,倒不如今日便將手中兵器逐一賦名,以日月星辰傍身護持,你尋思如何?”
“也好。”景年點頭,“我已失破月,復得摧星,身上有一把匕首,名作吞日,便齊全了日、月、星。唯獨還少一樣,便再等有緣之時另行結緣罷。”
“倒也不必等,”老向擺了擺手,逕自往另一側貨架上翻找起什麼東西,復而端出個寶匣,啟開一看,是把落了灰的短劍,“這是老李去湟州前交代給我的,也斷過一次,我給他打成短劍,一直等着他回來取。誰知二十多年過去,他竟給這事忘了,險些爛在我手裏……喏,我看與其再等他來,卻不如送給你用處更大,你便拿着罷。”
一聽是伯父舊物,景年顧不上許多,趕緊接過來將浮土一吹,驚喜道:“多謝向叔饋贈!既是伯父年輕時的東西,我正求之不得。”又愛惜地望着此劍道,“這短劍是好,只是劍斷一次,便不能再教它肆意砍斫,也不好再用鋒芒畢露的字眼——這把劍,我便叫它‘緒辰’,合上日月星辰四字,便可圓滿了!”
“哈哈哈哈,好哇!以後這日月星辰的名號,可要比老安他還要大了!哈哈哈……”
“景大哥——!”
兩人正觀賞着劍,豆帥那廝在前頭朝後院喊開了。景年便揚聲問:“何事?”
“有、有位帶着黑鳥兒的大姊找你!”
“獨狼?她來找我做甚……”景年納悶,嘀咕兩聲,見老向看他,便抱拳道:“向叔,今日實在叨擾,會裏來人找我,我該回……”
“婆媽甚麼!”見他已有想溜之意,老向又不耐煩起來,大手一揮,就要轟人出去,“趕緊去吧,臭小子,拿了我兩把好劍,回頭想着孝敬孝敬我!”
“一定!”景年好似怕他反悔要錢,趕緊往外走,一面回首應答,“向叔,我回頭還得找你要那個墜子,你可別弄丟!”
“快滾!還教訓起老向我來了!”
“千萬別弄丟!多謝了!”
·
……
·
響聲遠去,學徒擦拭柜子的聲音又吭哧吭哧地響了起來。
向禹低下頭,從懷裏摸出鷹喙掛墜來,端詳許久,嘆了口氣,順手在貨堆里拿了只錦袋出來,小心翼翼地擱在裏頭,又好生收在貼身的衣裳里。
“如此,便丟不了了。”
他小聲嘀咕幾句,仍聲如洪鐘。
豆帥不敢多嘴問,他也懶得搭理這小廝,只是走回街上,遙望了會兒那跟養鳥女子一同南去的身影,也就繼續做起生意來。
——便不知他怕丟的東西,到底是這破銅爛鐵的墜子,還是旁的甚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