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次相見
張一誠慢慢蹲了下來。
這個男生的外套明顯有些長,下擺在他蹲下的時候戳到地上,沾了些泥土。
他沒管,而是將注意力集中在手頭。
他的左手拿着一副眼鏡,右手拿着一把鑷子,正在完成一場。。惡趣味的實驗?
他正在用鑷子夾起地上的螞蟻,從那些排成一列行進有序的工蟻隊伍中隨機夾取一隻扔到別處,然後將眼鏡靠近隊伍仔細觀察。
任誰看來,這都是充滿惡趣味的實驗,即便不會招來動保的譴責,也大概會被同齡人嘲上一句:“幼稚。”
但他表情極專註,動作很小心。每次僅從隊伍中夾走一隻螞蟻,絕不觸碰到其他螞蟻一下。如此重複了數次后,終於站起身。他從自己胸口口袋裏掏出筆記本和圓珠筆,翻了幾頁,打了個勾。
這真是一場實驗,但不是出於惡趣味。
驅使他這麼做的原因是一篇推理小說——《西門橋殺蟻事件》。
他是一個大一新生,今天是他去學校報道的日子,然而在兩天前他就已經來到這個城市。
因為他在《推理大門》雜誌發起的青年短篇推理徵文大獎賽上獲獎了,一等獎,有獎金,他要來領獎。
一等獎一共有兩部,他的《看不見的報復》跟別人的《西門橋殺蟻事件》共同得獎。
他的小說是一部嚴格符合本格推理要求的作品,而《西門橋》則是敘述性詭計之作。這部《西門橋》的開頭,用童話般的筆觸描寫了一群辛勤的工蟻,每天早出晚歸兢兢業業地尋覓食物,給他們的蟻后供給營養。
然而有一天,一支工蟻隊伍發現,他們原本有至少二十隻工蟻的小隊,在不經意間只剩不到十隻!
這讓領頭的工蟻隊長以為附近出現了天敵!在用觸角兩兩交流之後,隊長決定暫停今天的搬磚大業,立刻趕回蟻巢向蟻后彙報情況。
可當他們行過家門口的西門橋之後發現,剛剛還有八九隻工蟻的小隊竟然已經只剩五隻!
也就是說,在這短短的過橋路上,有至少三隻螞蟻遭遇不測!
於是隊長開始跟剩下的每隻螞蟻交流,受觸角限制,交流只能兩兩進行,這恰好形成了單獨審問的局面。結果一番審問后,隊長發現沒有任何一隻工蟻的形容與大家有出入,他所得到的信息是。。沒有信息!
所有工蟻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們的同伴彷彿是憑空消失了!
接下來是一段增加氛圍並描寫螞蟻們探查無力的文字。
在小說的最後,作者揭曉了謎底,她將視角放大,以上帝視角講述了殺蟻事件的全過程。
西門橋殺蟻事件,兇手是西門橋,沒錯就是題目中的西門橋。雖然螞蟻稱之為橋,但實際上這是一段植物的莖。當螞蟻走過時,他的莖上會分泌一種液體包裹住過路的螞蟻,然後帶着螞蟻一起滴落到根部所在的泥土上,慢慢在泥土中化為養料供給植物生長。
這,就是她的敘述性詭計。
當時看完這部小說,張一誠五味雜陳。不是心裏,是直接表現在臉上的五味雜陳。他曾看過敘述性詭計的鼻祖《羅傑疑案》。作為阿加莎粉絲,他理所當然地認為這種題材的開創是偉大的,《羅傑疑案》也是好看的。
但是這部《西門橋》。。
所以他來做了個實驗,對張一誠來說,無論是什麼樣的推理作品,最重要的一點就是邏輯自洽。《西門橋》中將整個小說氛圍構築起來的基礎是,
這些工蟻在路上失去同伴以後真的察覺不到,並且能正常工作。如果這件事違背自然規律了,那就對不起。。
幸好,實驗證明了這一點,幸好。
為什麼是幸好?
因為剛剛這個理由,是張一誠自己安慰自己的冠冕堂皇的理由。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張一誠用來掩蓋另一件事的借口。
掩蓋什麼?
掩蓋一抹紅色。
昨天,在中山廣場的戲劇院一號廳舉行了頒獎儀式。
張一誠作為一等獎得主,坐在一號廳的第一排。這是他第一次參加這種典禮,也是他第一次在這麼近的距離感受着。。莫大的無聊。
第一排座位,身邊有很多名頭很長也很唬人的前輩,他不敢像課堂上那樣趴着眯一會,但他也確實很難睜大眼睛。
儀式分為三個部分,頒獎,主持人對獲獎代表的提問,以及前輩們對後輩的寄語。
總之,就是把往日裏學校文藝表演中最無聊的部分重複三遍。
為了不至於真的睡着,他不得不動腦子找點事干。
很多中二期的男生都會有這種幻想,在某個莊重冗長且枯燥的場合,幻想一些能出盡風頭的事。比如張一誠此時就緊盯着舞台上方的射燈,幻想着這個射燈會不會突然掉下來直奔主持人,然後自己奮不顧身地衝上去救下對方。
或者此刻在儀式上的人都不知道,其實外面已經被官方力量包圍了,他們這個報告廳里有個重大逃犯,然後發現情況的人們慌亂起來,逃犯趁亂抓到了人質。而他此刻登場,先憑三寸不爛之舌駁倒對方,然後趁對方不注意以機敏的動作擊倒對方拯救人質。
再或者,其實地球已經被怪獸入侵了,只有這裏。。
等等幻想,在一個小說作者的腦子裏精彩紛呈。
只是這堪比荷里活大片的場景在他的腦袋裏突然卡死了。
射燈砸死了逃犯,官方力量擊敗了怪獸,中二的小說作者停止了思考。
一抹紅色自舞台右側登台,這是一條紅色連體長裙。
舞台似乎亮了起來。
“請問你在寫《西門橋殺蟻事件》時的靈感是得自何處呢?”主持人對紅色長裙的主人問道。
“謝謝,”她接過話筒,“靈感其實來自於我上次參加的推理徵文比賽的頒獎儀式。”
“哦?”主持人很好奇,“這是怎麼得來的?”
“上次頒獎儀式的三等獎有五十名,來參加頒獎的有二十一個人,我記得那次二十一個人全部上台的時候,舞台都快站不下了。當時我就在想啊,要是這二十一個人突然少了幾個,會有人發現嗎?有沒有可能其實這就是主辦方的一場陰謀,讓受害人以這種方式在眾目睽睽之下消失?然後我又在想,要怎樣做到?我當時的想法是其實這個頒獎台上處處都是陷阱,受害者站上去以後觸發機關,掉到舞台裏面去了。”
“呃,還真是新奇的靈感,-”主持人勉強笑了笑,“那為什麼最後是決定以這樣一種方式來寫呢?”
“因為頒獎儀式要被錄像啊,有錄像還怎麼掩蓋主辦方的陰謀?”
“咳咳!”張一誠身邊一個中年男子重重咳嗽一聲,不知是被水嗆到還是因為他就是主辦方。
“那。。”主持人沒聽到咳嗽聲,還在繼續問,“又是怎麼決定要用螞蟻和食蟻植物來寫?”
“你看我,”紅色長裙的主人出聲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到她身上,然後用雙手摁住大腿,猛地蹲下,同時以不小的音量叫道,“啊!”
雖被壓住了大腿,但裙子的下擺還是隨着女孩的動作飄了起來,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腿,飄飛的裙擺在半空中短暫地跳起了舞,如浪韻動。
這經典的一幕不得不讓人想起那位著名的女演員夢露,但比起夢露的白色長裙,她鮮亮的紅似乎更具衝擊力。
“看懂了吧?因為螞蟻既不會叫,也不穿顏色鮮艷的衣服。”她重新站起身回答。
這次主持人的臨場發揮能力宕機了,他只能生硬地將程序走下去:“那講講你的獲獎感言吧。”
“獲獎感言呀,那我這次獲獎是因為上次獲獎,所以我希望下次獲獎是因為這次獲獎。”
“咳咳!”身邊的中年男又咳嗽了,這次是真嗆到了,聲音很大。
“謝謝大家!”台上的紅色長裙說完就揮了揮手,自己走了。
留下主持人在台上獨自凌亂。
而那天之後的一整個下午,張一誠看什麼都好像能看到那一抹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