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計劃(上)
()天宇星河間的黑幕被一刀凄白sè月牙撕裂開來,月牙清冷,竟是留不住寸毫星輝。
然而同樣的夜晚生在三年前,在那個看似清冷的月夜,在神秘的洛神塔內滅掉最後一豆燈光,在整個南苑陷入一片祥和寧靜之中時,那個狂暴嗜殺,殘忍無道的瘋狂民族悄然襲上了這片沉睡的大地。
那個本來再也普通不過的月夜,瞬間被驚駭聲、慘叫聲、還有鋼刀切割入骨的沉悶聲所攪亂,蒼白無力的月牙也史無前例地抹上了一層難以拭去的猩紅。自那以後,霜白入雲的洛神塔前就再也沒有夜鳥輕鳴,那一簇宮景華麗的鳳爵嵐天殿內也沒有了議事喧政的聲響,唯一不變只有離都城千百裡外那條亘古枯竭的洛川。
……
像黎村這種可有可無的偏僻村落也毫不例外地成了戰火漫及的地方,老的殺,小的抓,婦女黃花則成了暴戾侵犯們泄yù的工具。再也見不到那個慈眉善目,諄諄教導的筱伯,甚至連黎村口小茶鋪里那個滑頭滑臉的小夥計也不知去了哪裏。
瀟允恨,恨這些暴虐蠻橫的斯諾賊子,恨南苑當朝者的懦弱無能,也恨這個視洛神為萬物的白痴國君,然而他最恨的還是自己的命運,恨掌控命運的上天,恨那個不知道在哪的瞎眼洛神。
然而自那以後,月sè再不清爽,白塔再不寧靜,就連一年一度的洛神祭似乎也變得可有可無,毫無意義。因為斯諾暴徒信奉的是天帝,自與南苑百姓口口相傳的洛神全無聯繫,只因他們也聽說了當年洛城拆塔卸廟后遭來的種種惡果,知道若是不加以敬畏和供祀,災難早晚也會降臨到自己頭上。所以這年,斯諾國君西寧提前三天就開始打點起祭典的事宜,還特地找來了原本主持祭祀的大祭司。殿裏殿外,塔前塔后,儘是一片打理佈置聲。
午夜的洛神塔前,燈火通明。然而在白塔頂,依舊只有天霜的白sè泛濫其中,好似只有此處,才是南苑乃至整個中州大6唯一一個不食煙火之地。
……
從洛城到西北大荒之地也有連綿千百里,途中倒是少有殘亘斷水,卻也着實人煙罕至,荒僻至極。可即便是晚上,也還是少不了某些行路趕商之人或官道之上那些巡夜的斯諾邊軍。在巡夜兵昏昏沉沉的睡眼中,兩道青芒劃破長空,如兩支利箭交替着盤旋飛過。巡夜兵眉眼一怔,正待細看,卻哪裏還有任何異樣。他緊了緊腰間的佩刀,隨後懶懶地打了一個哈欠,小聲地嘟囔着,像是在咒罵著某個倒霉的人。
……
午夜時分,yīn僻的礦洞深處,一人遲遲未眠。
白天的一番折騰下來,大家心裏都很明白,自己這輩子或許是沒機會再活着從礦洞裏出去了。其實這恰恰不是因為公主給的那一個渺茫至極的機會,而是自己的命運大概早就由上天所註定,再怎麼掙扎也只是徒勞。
但是此人從沒有這麼想,從剛來到這個黑暗的世界,他就開始觀察——礦地里除去疤頭和他那一遛子幫閑,剩餘之人中卻是少有人可以信賴。
老鬼雖然做事細膩謹慎,卻附庸趨勢,在疤頭面前沒了一點主見,而且已近遲暮之年,拉上他無非就多一個包袱。
不過倒也不是沒人,在見識到那場驚心動魄的比試后,他深刻認識到安楚果然如自己料想那樣,是那種深藏不露的人,筆墨jīng通不說,舞起那兩把繡花短劍來也是駕輕就熟,鋒芒畢出。只可惜現在的安楚已再不需要絞盡腦汁,便可大搖大擺地走出這西北大荒之地。
還有誰?他細細地搜索着,瘋勺?此人雖也年歲已高,可從那兩把短小凌厲的鳳頭斧中透出的殺chao,此刻還彌留在礦洞口。太過嗜殺,易衝動誤事,這是瘋勺給他留下的唯一印象。
“想什麼呢?”樓笑辰推了推出神痴望的瀟允,似笑非笑地問了句,“還在念着那場比試呢?”
瀟允嘖聲道:“三天之後就是洛神祭拜之rì,不出意外,公主明rì就會啟程回宮,若是再不早安排行動,怕是要來不及!”
“可是,我們到現在還沒拿到行逃的路線,急也是沒用啊!”樓笑辰微微蹙眉,“難道路線圖在疤頭那?”
“要真是如此,便有些難了!”
……
“這可未必!”兩人正yù苦嘆,卻被黑暗中猝然而至的聲音嚇一大跳。
“誰?!”兩人齊齊低呼。
那個隱沒在黑暗中的聲音沉穩老練:“能在這種情況下出現的無非是兩種人,一種是要救你們的,還有一種便是要你們命的!”
瀟允慵懶道:“看來你定是第一種人了?”
那人眉頭一松,顯是猜到了瀟允會這麼說:“你就敢如此肯定?”
“若是因為就這來要我們命,那過去三年間怕是有很多人早已遭殃。”瀟允再次輕笑,“然則,你老鬼若是要告他人,豈不等於在自己屁股上煽風點火?”
“好,好!哈哈!”說話之人正是老鬼,他欣然一笑,慢慢俯下身來,一手搭過少年肩頭,“就沖這句話,便知道小兄弟你不是那種貪生怕死之輩,也不枉我苦苦摸索三年!”
“喏,你要的!”老鬼微顫着手,從腰際抽出早已皺縮成團的紙卷,毫不猶豫地塞給瀟允。
“這是……”瀟允看了看四周,確定沒有其它異響,這才緩緩攤開紙卷。樓笑辰也湊過來,看着上面稀稀零零的山脈水曲,兩人瞳中霍然間奇光大放,“路線圖?!”
“噓!”老鬼連忙示意噤聲,“看過了就好,快快收攏!”
“鬼叔,不容易啊,憋了三年!”樓笑辰挑了挑眉,想起這三年來每每入夜三分,礦洞深處時不時地會亮起幽幽的燈火,一直覺得奇怪,可每次過去查探時,燈火總是不失時機地熄滅。此刻想來,老鬼竟如此煞費苦心,樓笑辰不禁對他的敬佩之情又多了幾分。
“時機未到,怎可隨意展露!”老鬼喃喃細道。
“那現在呢,到了嗎?”瀟允沒有抬頭,只用那最為平常不過的語氣探問。
已經在紅塵消受透了的老鬼,此刻竟是前所未有的冷漠淡然:“到與不到若是由我來說,哪還有你看圖的機會!”
“我已經看了。”
“所以就別再提這種無聊的問題!”
“知道了,那你呢?”
隨手抓過一把沙石,夾雜在大小石礫間的沙塵悉數灑落,老鬼昏黃的眸子裏再次聚起光芒,隨後便有些輕描淡寫地說道:“沙伴石而生,卻永遠只能填充石礫間的漏洞,只因本身微渺,所以總是帶不走!”
三人一時沉默……
“那若是再多加幾塊頑石,是不是也可以多粘着點沙子帶走呢?”陡然間,一個聽似平常隨意,卻有些艱澀得難以入耳的聲音自三人身後傳來。
三人心頭驟然一緊。
不知道這樣的場面出現過幾次,也不知道自己的心頭緊過幾次,樓笑辰硬是咽下了喉嚨口的悶氣,有些不悅地衝著來人嘲斥道:“到底是沒有賭徒酒客,也沒有美姬女侍,可他媽這裏怎麼就跟酒肆賭坊沒區別呢,一個個不用喚就都來了!呵!”
來的是兩個人,正是先前決鬥酣然的安楚和瘋勺。剛說了句話就被樓笑辰澀澀地損了幾句,瘋勺那股衝勁又要爆出來:“你小子……”
正yù甩起拳頭砸下,突然表情一僵,卻是被安楚攔了下來。而這個中年大夫臉上,沒有因為先前樓笑辰的嘲弄而有任何的怒意,反倒平靜地有些可怕,然後禮貌地一拱手,擱上幾句:“安某冒昧前來,還請見諒。樓兄若是想把這裏當成瀟洒之所,也不是不可,但若是再少些外人,豈不更好!”
“外人?”樓笑辰自嘲一笑道,“莫非我是外人,還是安神醫你呢?”
安楚感受到對方微微投來的鄙夷之sè,眉頭微蹙道:“樓兄若是要自降身位,安某絕不阻攔,只是到時那些斯諾小賊怎樣斜眼輕笑,就不是我安某的事了!”
“你……”
“小樓,不要再說了!”瀟允收起紙卷,無奈地加以勸阻,隨後便示意眾人先行退避。
老鬼眉眼一轉,道:“先去我那裏吧,沒人打擾,去了再計較。”完了便顫巍巍起身,先於眾人蹣跚而去。
其餘四人隨着黑暗中映shè過來的蒼老背影,亦步亦趨地朝着洞裏深處那抹獨獨亮起的燈火走去。
“安兄,你……不是可以直接離開礦地了嗎,為何還要攪合進來?”飄忽的燈火死氣沉沉地浮在瀟允臉上,說這話時,眸子裏所有的微光全聚在安楚平靜的臉上,似乎不想放過對方任何一個細微的情動。
“我若是有機會獲得真正的zìyou,又何必再糾結於深宮別院裏的那些宦海權謀。”言語間,眸子裏亦是微光閃爍。
“好!”瀟允,一個年僅十七八歲的少年轉眼間竟似成了一個揮毫千軍的臨戰將軍,眾人的目光也都聚集在了這張除了神sè稍斂之外再普通平常不過的臉上,“那……不知能否把那些外人都交予你解決?”
“瀟兄認為呢?”
霍然間,一撇白光映着燈火撲閃着的昏黃之sè掠入瀟允眼中,那是一把劍,準確地說,正是之前比試中用過的繡花短劍。
“你……這劍怎麼還在你手裏?”老鬼和樓笑辰也很是意外,“難道是……偷來的?”
“偷這個字難聽至極,如果你們不介意,我更願意把它叫成順。”安楚冷冷一笑,嚯嚯甩動手中不知道從哪抽出的兩把繡花短劍,續道,“隨手一順便可到手的東西不值得我們為之計較,瀟兄,你說呢?”
若是郃下有長須,瀟允定是要狠狠地捋上一把,然後憤然正sè道:“看來安兄是誤會了!若是要用到你那套甩劍的本事,也不必我們這般無謂地計劃了,若非逼不得已,不然安兄最好還是收斂鋒芒,以智計謀略來權衡事宜。”
“你……”安楚似有些不悅,他呲了呲牙,收起短劍,悶哼一聲,“我又不是那種終rì浸yín詩文的酸腐書生,那些個小聰明你還是另叫他人吧!”
“我若是還能叫到他人,也不會和安兄這般討好了!”瀟允沒有覺得不耐,他忽然想到與安楚一同前來的瘋勺,略一思量,唇角便隱隱有了一絲笑意,“瘋勺,你既為大廚,有些小事不知能否辦妥?”
或是除了瘋勺自己,旁人大概已猜透瀟允的意思,這似乎就是安楚所說的小聰明了吧。
瘋勺猜忖良久,這才有些自慚道:“原來如此!也罷,我瘋勺就真瘋一回!”
“噓!”瀟允又是第一個聽出簾外有異響的人,他連忙示意噤聲,隨後又用那乾瘦靈活的手指在燈火前划動着,似乎在提醒着什麼。然而這幾個臨時湊成的夥伴竟像是多年廝殺疆場的戰友,一個眼神,一個手勢都成了極其明了的暗號。
……
五個人就這樣或坐或立於簾內石桌旁,把桌上油燈內微弱的燈火圍得嚴嚴實實,然後旁若無人地低聲促談着。
洞外的夜sè已經從墨黑漸成空透微亮的青黑sè。老鬼內室,石桌上,燭台內,可憐的火燭已經燒成了一堆蠟泥,泥上火苗溢成了一片,繼續瘋狂地蠶食着僅剩的蠟泥。
登時,一陣懾人的yīn風透過五人之間的縫隙,使得原本緩緩燒着的火苗陡然間跳動起來,輕得幾乎聽不到的撲閃聲低沉雜亂。圍着的五人頓時心頭一驚,但臉面上倒是平靜如初,傳出的促談之聲竟也出人意料地加了幾分。
瘋勺不時又惱怒地提起笨重憨拙的雙手,輕輕甩了甩,眉心緊蹙,大聲嚷了出來:“這該死的枷銬鎖了老子三年,也該清涼清涼了!”
眾人又粗鄙地談笑一番,直至簾外那個聲音氣喘吁吁地消失在礦道內,這才齊齊收回笑意,開始了那個看似並不可能的計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