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生命
「我們去哪兒?」坐上副駕駛,方檸才後知後覺地問道。
儘管腦袋疲憊得只剩下一堆漿糊,但問完后還是努力調動着所剩無幾的腦細胞開始思考這個答案。
以免遇上對方說,都行啊你來決定時,她腦袋空空地只能說,啊我也不知道。
相看兩茫然,那一時衝動逃離的興緻可能在出發前就已經消散了一大半。
但這個問題好像高階的數學難題,讓她一時沒有頭緒。
好在紀昀並沒有把這個問題又重新拋回給她。
但卻也沒回答,只是抬手打開車載音響,稍稍提高音量。
音樂緩緩流淌而出。
「等一個自然而然的晴天,
我想帶你去海邊。」
隨着歌聲,此時車正好開出地下停車場,大片的藍天猶如巨幅油畫在眼前緩緩地展開,恍若畫家拿着藍色顏料,隨性地潑散而出。
萬里無雲,是一個她沒有等待,就自然而然的晴天。
懂了他的謎語,方檸的嘴角輕輕上翹,小梨渦若隱若現。
這是什麼神奇的音樂盲盒?
要是開出青藏高原,那他們還不得連夜驅車趕往川藏高速。
紀昀一副好巧的表情,「那就去海邊吧。」
怎麼會一切都剛剛好,像是有人刻意安排好的一般。
這彷彿是收到一份沒有署名的禮物,卻又對送禮人心照不宣。
「那就去海邊吧。」方檸嘴角邊的小梨渦深深地陷了下去。
沒有去刻意探究答案,浪漫就應該交由無限的想像。
秋風涼得正好。
打開車窗,任憑風鑽進車裏,撩起她的長發。
忙碌了一天一夜,全身都變得沉沉,就算只是說一句話都變得費勁。
但方檸不喜歡讓場面陷入安靜,總是習慣了恰如其分地照顧別人的感受。
一直不說話,像是把紀昀當司機。
「今天的天氣真好哈。」暫時找不到什麼話題,天氣就是打開話匣子的萬用公式。
「嗯。」紀昀應。
方檸又在飛速地運轉自己的大腦,臉上撐着笑。
「紀主任以前也常去海邊嗎?」又隨便想了一個話頭。
紀昀卻沒有回答她的這個問題,轉頭看了她一眼,似乎一眼看透她的所有偽裝。
「不想笑可以不用笑,不想說話也可以不用說話。」他口吻輕輕,「逃離不就是該輕鬆些嗎?」
一句話讓她心安理得地噤聲。
不用再辛苦地維持着神采奕奕的假象,其實真實的她累得要死。
整個人癱在軟皮副駕駛座上,秋風拂面,看着窗外不停地被車速掠過的風景。
甚至都還沒來得及看清,便一瞬而逝。
死亡,其實在心外科並不少見。甚至連病程記錄中的死亡診斷以及後續一系列繁瑣的文書工作,方檸都已經熟練得筆跡流暢。
可再怎麼學會平靜,當一條鮮活的生命在眼前心臟停跳,還是難以真正的麻木。
有時會苛責自己,是否當初再努力一些,就有挽回的機會。
但卻也心知肚明,醫學有太多無能為力的未知。
在她手上,走掉的第一個患者是一位老太太。
甚至早上老人家還慈眉善目地拉着她說,她的小孫女有多可愛,下午人就沒在了。
科學探究因果,但生命卻太多世事無常。
儘管疲憊,可方檸卻又沒有睡意,神志抽離,只剩嘆息。
但這種難受只有在閑下來時,才會像是被打開了閘門的洪水,傾瀉而出。
治療方法,只能是轉移注意力,然後隨着時間慢慢平靜。
胃部突然有一些空燒的感覺,方檸看了看手機才發現到了吃飯的時間,紀昀就將車停靠在一家僻靜的餐廳外。
說是餐廳,但若不是大門口寫着「閑食」兩個字,單看倒更像是一個精緻的小農園。
一進門是一條狹長的石子路,兩旁栽種着蔬菜水果,結種出來的果實透着水靈,帶着自然生機的色澤。
餐廳在路的盡頭,恍若曲徑通幽處。
沒有華麗的裝潢,卻處處透着主人的用心。
「小昀?」一道驚喜的聲音。
來人是一個約摸快六十歲的女性,穿着幹活的農裝,但身上仍舊保持着乾淨,手上拿着兩個看起來像是剛從外面摘下來的小南瓜。
「晚姨。」紀昀微微頷首和她打招呼道。
方檸對倆人的認識有些訝異,但也只是轉瞬即逝,便面帶微笑學着紀昀的稱呼:「晚姨好。」
「這位是……女朋友吧?」晚姨看了看兩人,問道。
聽剛才倆人的稱呼,猜測可能是什麼親戚。
有着良好售後服務的方檸立刻挽住紀昀的手臂,絕對不在關鍵時刻給合作對象掉鏈子。
察覺到方檸的動作,紀昀先是一頓,而後微微勾起嘴角,答道:「是的,她叫方檸。」
明明知道是演戲,但聽到這聲肯定的答覆,心臟還是不可避免的漏了一拍。
「哎喲,方小姐可真漂亮,」晚姨似是欣慰地感嘆道,「郎才女貌很般配。」
「謝謝。」紀昀應下,方檸的笑容又往上彎了彎。
「沒想到回國了還能再見上你。」晚姨說著語氣就帶了些鼻音。
「回國工作了。」紀昀答。
「害,」她掩飾了一下情緒,笑了起來,「回國好回國好,這日子一晃,從你給我們晚晚手術都得有四年了。」
她的目光悠長,彷彿看到了過去的回憶。
方檸這才反應過來,這位晚姨並不是紀昀的親戚,而是他病人的家屬。
她沒搞清楚狀況,就自導自演上了。
有些不好意思地想要把手抽出來,卻被紀昀抬手抓住了。
修長溫熱的手覆蓋在她的手上,還輕輕地揉了揉,彷彿是在安撫女朋友的情緒。
但面上仍舊翩翩有禮,和晚姨交談着:「之後都會留在國內了,晚叔身體怎麼樣?」
「都好都好,看我,還拉着你們站在門口一個勁兒地聊,快請進快請進。」晚姨熱情地招呼着。
領着他們進了一間雅靜的包間裏,「你們先坐着哈,我讓你晚叔做好吃的,我們的蔬菜可新鮮了,是我們自己種的,比外面買的好吃。」
說完就興沖沖地出去了。
方檸這才把自己的手抽了出來,「原來晚姨是你患者的家屬啊,我還以為是你的親戚。」
解釋了一下她可不是故意佔他便宜的意思。
「嗯,那還得麻煩方醫生繼續演下去。」紀昀拿過她的茶杯,倒了一杯茶。
「總不能吃了一頓飯,我的女朋友就和我分手了吧。」
他伸手把茶水放在她面前,而後凝視着她說:「是吧,方醫生?」
「知道了,算是友情贈送,不收你額外的價。」方檸回看着他,卻又不自覺地臉熱。
岔開這個話題問道:「患者叫晚晚嗎?是你國外的病人嗎?」
「嗯,是的。」紀昀答,「當時還是個剛上大學的女孩。」
「那他們女兒手術完就一家人一起回國了嗎?還是只有他父母回來了呀?」方檸又問,「看晚姨和你挺熟稔的樣子。」
紀昀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沉默了許久,才緩緩地說道:「晚晚術后併發症去世了,後來他們倆回國開了這家飯店,每隔一段時間都會發郵件和我聊聊近況。」
語言很平靜,卻也能想像四年前一條年輕的生命走時,是帶着多少人的哀痛。
方檸跟着沉默起來,面對死亡,無論說什麼都顯得無足輕重。
「來來,嘗嘗我剛摘下來的這個南瓜,蒸着吃可甜了。」晚姨進來招呼道。
晚叔又端進一盤菜,「還真是小昀,你晚姨和我說你來了,我還不信嘞。」
人才進來,爽朗的笑聲就充斥着整個房間。
晚叔看着精神頭很好,相比其他大腹便便的中年男性,他倒是保持了個健康的身材。
「晚叔。」紀昀打招呼,方檸也跟着他稱呼。
「這就是你女朋友吧,真俊吶,姑娘是做什麼的呀?」晚叔問道。
「也是醫生,和紀昀一個科室的。」方檸答道。
「醫生好啊醫生好啊,救死扶傷,偉大。」晚叔連連誇讚道。
旁邊的晚姨也笑得慈眉善目,「那工作可辛苦了,等走的時候,晚姨給你們摘幾個南瓜帶着走,回去就這麼一蒸啊,軟軟糯糯的。」
如果不是剛剛聽紀昀說了,很難想像這兩位樂觀的老人經歷了中年喪女。
「之前和小昀說的飯館,不錯吧?」晚叔有幾分得意的意思。
晚姨一聽他這口氣,就知道又要炫耀上了,嗔了他一眼:「你知道的,你晚叔就愛搗鼓這些,之前晚晚說以後要給他搞個大花園,讓他全部種上蔬菜瓜果。現在晚晚走了,我們就自己搞一個。」
晚姨提起晚晚時,眼角帶着想念,卻笑意溫柔。
「種得可真好吶,晚晚肯定也很喜歡。」紀昀說道。
這話說在了晚叔和晚姨的心坎上,倆人立刻笑了起來。
他們並不避諱提起已經走了的女兒,甚至還頻繁提起以前在醫院的事情。
「晚晚一定也希望我們開心,生活總得往前看吶。」晚姨柔聲細語地說。
告別了晚叔和晚姨,方檸這一次在車上沉沉地睡了過去。
等她再次醒來時,似乎車已經停了很久了。
「抱歉,我是不是睡了很久?」方檸有些歉意。
但紀昀並不在意,只是說:「不是說好了,逃離就是要放鬆嗎?」
「睡得好嗎?」他又問。
「還不錯。」方檸感覺整個人都精神了不少。
金色的光芒透過車窗,灑滿了車內。
方檸這才發現,擋風玻璃的正前方,夕陽西沉,橙粉色的晚霞漫天燦爛。
大抵是紀昀特地停在這裏的,沒想到她醒來就正好碰上這盛大的美景。
耳邊是海浪拍打岩石的聲音,帶着鹹味的海風輕輕拂來。
撫平了所有的躁鬱,心裏難得的只剩下平靜。
「每次有病人走了,我都會來看一場日落,」紀昀的聲線低沉,有着撫慰人心的特異功效,「生命就像這日升日落,自有規律。」
「不必苛責自己,你已經很棒了。」他轉過頭來。
金色的斜陽照在他的側臉上,為他染上了暖色調的光暈。
淡琥珀色的眸子此刻特別的亮,像是藏了兩縷柔暖的陽光。
「謝謝。」方檸感激今天的一切。
他們並肩坐着,看着夕陽逐漸下沉,天邊的光亮漸漸地黯淡。
夜幕幽沉,晚風正好。
「我們今晚住哪兒?」方檸後知後覺地問道。
「現在才想起來這個問題,是不是有點兒晚?」紀昀笑道。
恢復了往日的活力,方檸挑着漂亮的桃花眼,紅唇輕啟:
「我這不是突然有點兒擔心紀醫生的清譽問題嘛。」
作者有話說:
紀昀:嘖,我倒是不怎麼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