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第128章
九月十七,已是盛夏末尾,倒數的炎熱更讓人生出黏膩的汗意。
今日是宋氏一族和楚宣流放的日子。曾經高高在上的皇子,一朝淪為階下囚,從雲端墜落凡塵,多麼諷刺的歷程。因此,除了宣旨和隨行的官員,還有很多聞訊而來的百姓,此刻正聚眾在一起,對着被流放的人議論紛紛。
城門外,一片烏泱,楚宣和宋貴妃被圍在最中央,曹國公等其餘人列於後,四周有無數持長刀的士兵把守,對待曾經的人上人,他們此刻沒有絲毫的手軟,頗有一股誰敢掙扎就讓其血濺當場的架勢,而過了半輩子浮華生活的宋家人更是軟骨頭,此刻哭天抹淚成一片,全不見當日橫行霸道、恃強凌弱的蠻橫之態,也沒有半分武將風骨。
城牆之上,獵獵罡風鼓動裙角,慕笙笙站在楚寰身側,眼瞼微垂,隔着遙遙距離,望向人群中那道熟悉的身影。
似有所覺般,他也抬頭望着他們的方向,水岑岑的眸子如同蒙了一絲霧氣,遠遠地,看不真切。直到此刻,慕笙笙心中的怨恨和惡意才被激發到最大。她這才明白,對她來說,楚宣如今的下場還遠遠不夠,不過是流放而已,遙遙萬里,山高皇帝遠,沒人識得六皇子楚宣,他仍舊可以自在做一閑人。
可上一世的自己結局是如何呢?
被困在冷宮中整整十年,失去了親人、愛人,像一個窮凶極惡的歹人,終日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懺悔。更在他的默許下,被慕筱筱毀了臉,如同一個廢人,終年不見天日。
他如今所受的報應,怎比得上她當初所受的十中之一?
靜靜站在那裏的女子秋水剪瞳,粉面柳腰,可眼底漸漸浮現出令人生怖的寒意。
楚宣遠遠望着那道剪影,亦震驚於自己此刻感官的敏銳,即便是沒看清她眼底的神情,卻依舊感受到了其中刻骨的恨意。
那一日大燕王宮中,看到那些畫面的不止楚寰一個,雖未求證過,但楚宣接觸南蠻人許久,已經有了猜測。他們都是騙自己的,那些事情早就發生過一次,並沒有什麼天註定。
上一世的自己相信了那些預言,娶了慕筱筱為妻,而慕笙笙恨自己入骨。楚宣無法以這一世的自己去揣度上一世的心情,但大約,於成功登上高位的自己來說,慕笙笙不過是一枚用盡了的棋子,無所謂丟棄與否。
雖然不知道她為何會帶着上一世的記憶,但楚宣猜測她此刻一定恨不得自己下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只是可惜,他又要讓她失望了。
宣判的聖旨已經宣讀完畢,眾人屏息而望,等待着宸王殿下一聲令下,便將等待流放的眾人押解出京。
楚寰遲遲沒有下令,他望着城牆下的光景,意識到這將是他們兄弟二人的最後一次相見。
皇宮之中,兄弟鬩牆之事的確屢見不鮮。但,說他天真也好,無知也罷,他從未想過楚宣為了那個位子會真的做到這一步。勾結敵國,陷大夏於險境,甚至連事情敗露后,連皇子身份也不顧了,公然越獄出逃。
人最無法做的就是換位思考,所以楚寰不知道是什麼造成了楚宣如今的固執,也不知如果自己經歷過他所經歷的,是否也會做出這樣的事。
他無法站在勝利者的一方去譴責他,但他深知,若楚宣仍舊活於世上,即便山高水遠,大夏也終究無法安寧。
靜默了片刻,待天際飛過一隻孤鷹,長鳴聲響徹雲霄時,他才點了點頭。
紀升立刻示意,揮手而下,長旗鼓動,代表着押解流放犯人的兵士們可以出發了。
那聲長鳴刺入耳膜,楚宣抬起了頭顱,終於肯望向那城牆上屹立着的高大身影,玄色錦袍華貴,俊美冰冷的輪廓在日光下無比清晰。他依舊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樣。
楚宣無聲笑了一下。
士兵們紛紛催促着眾人離開,楚宣卻依舊沒有動,兵士不耐,揮動長刀:「快走!還端着你的皇子架子呢!再不走,老子……」
他的話沒說完,「唰」地一聲,一柄短刀從半空中飛來,直直扎進他的咽喉,將他沒說完的話徹底堵在了喉嚨口。
手中的長刀應聲而落,慘死的兵士連呼叫都來不及,便頹然閉氣倒地。
這般聲音驚動了一旁的士兵,紛紛叫嚷着,拔劍準備應敵。
四周立時有數十隻羽箭凌空飛來,兩相纏鬥不休。
可這般騷亂只持續了片刻,飛來箭矢的方向便歸於平寂。眾人正迷茫時,宸王府的齊耀將軍領着數百將士從四周迅速彙集,手中皆提着一顆尚流着血的人頭。
「啊!!!」
「殺人了!!!」
四周百姓頓時驚叫不休,而楚宣頹然倒退兩步,臉色徹底變成青灰色,口中接連喃喃:「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慕笙笙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幕,她上前一步,這才看清了齊耀手中持着的那顆人頭,竟然是拓跋玉。
她轉身質問楚寰:「這是怎麼回事?」
自從楚寰回京后,齊耀便不太在自己身旁,而自己並沒有什麼需要保護的,所以對於他的去向也沒有多盤問,竟不知如今到底發生了什麼。
楚寰只淡淡瞥了她一眼,並未作答。揮了揮手,示意眾人安靜,隨即冷聲道:
「本王派人巡視京城時,發現近日京郊隱有行蹤詭異者,故令王府眾人跟隨,探明其緣由。之前一直未曾調查清楚,卻沒想到這事在今日有了結果。」
他輕笑一聲,眼底儘是嘲弄:「六殿下確實好手段,如今還能引得南蠻人為你做事,只是恐怕又不成了。」
短短几句話,眾人立刻便明白了。原來是楚宣不服天子聖決,仍舊心存狼子野心,想要趁今日逃走,去南蠻為其做事。
眾人一片嘩然,宋貴妃和曹國公更是不可置信地看向楚宣。宋貴妃幾乎顫抖,蔥白的指尖指着楚宣:
「你……你害的宋家滿門被流放,如今還不認錯,你是想要宋家九族同你一道赴死嗎?!!」
如今眾人皆是草民,更不分什麼貴賤,宋家被殃及的無辜之人更是憤恨,紛紛對着楚宣辱罵不休。
宋氏大族,全族上下何止百餘人,有不識人事的孩提兒童啼哭不已,場面一片紛亂,四周辱罵憤恨聲不絕於耳,全然忘了當初是如何在他面前諂媚討好。楚宣置身於其中,只覺得可笑。
他原是無心,此時更是對眾人生不出一絲同情,冷眼看着似乎對自己行為痛心不已的宋貴妃,他唇角噙了一絲輕蔑的嘲諷:「我害的宋家流放?」
「宮中掙扎這許多年,你可曾為我為宋家謀得了出路?你就如同一個草包,被皇后壓了一輩子,終日只知臣服,甚至想讓我也永遠甘居人下。你若有皇後半分能耐,宋家何至於淪落至此?你如今怪我拖累宋家,不過是因為你們一輩子不思進取,只想依附旁人過日子罷了!」
「今日我是輸家,便換來你們的責罵,若我撥亂反正,為天下之主,屆時你們定會做出攀附得當的模樣,來我面前獻媚討好。不過是一群沒有主見的牆頭草罷了。」
這番言論實為誅心,以子斥母,竟是連半分母子情義都沒有。
宋貴妃沒想到自己教養多年的兒子對自己滿是怨言,更沒想到活到這個歲數,就連自己的兒子都瞧不上自己。
她的手在半空中顫抖着指着楚宣,漂亮的臉孔氣的鐵青,「你你你……」了半晌,竟連一句話都沒能完整說出來。
「母后不必恨我,要恨就恨你自己,為何一輩子都是輸家!」
他說完這話,再不看宋家眾人鐵青的面色,對那因被駁了面子而怒極的年長者揮向自己的拳腳也毫不在意。他只看向高牆上並肩而立的兩人,嘴角溢出一抹冷笑。
說時遲,那時快,慕笙笙反應過來時,只見兩柄羽箭破空而出,從相對而立的兩人手中同時發出,往截然相反的方向而去。
底下眾人瞪大了眼睛,兄弟鬩牆,拔劍相向,皇室這樣醜陋的一面,終於還是在眾人面前揭開了幕布。
楚寰和楚宣,他們竟然都備好了殺招要對方去死。
「嗖!」
破空聲響在耳邊,熟悉的金羽箭在瞳孔中被放大了無數倍,前世夢魘一樣的可怕記憶再次席捲腦海。她幾乎呆立當場。
那瞬間的時間彷彿被無限拉長,慕笙笙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她只在看清那支金羽箭的方向是楚寰時,做出了支配自己動作的唯一反應。
直到劇痛從胸口傳至神經,再漸次蔓延至四肢百骸,力氣彷彿一瞬間從身體中抽空,慕笙笙覺得有什麼東西倏忽消失了,她驟然失去了對身體的掌控權。
周遭的一切仍是那麼清晰,她清楚地看到摘星向自己奔來,清楚地看到另一支箭羽準確地射中了楚宣的心臟,以及他眼底望向自己時的驚駭。
慕笙笙覺得自己似乎是要死了,因為她的意識漸漸變弱,似乎要抽離而去。
身後有一雙大手托住她漸漸滑落的身體,雙目蒙上一層迷霧,她看不清楚寰眼底的神色,也聽不見那絕望至極的呼喊和鋪天蓋地的悲痛。
她猜得到楚寰的痛苦,想告訴他不必難過,這本是自己欠他的,可用盡了全身力氣,手臂卻只抬起了半寸,未觸碰到他的臉便頹然垂下。
那雙瀲灧美眸闔上之前,楚寰聽見的最後三個字是:
「忘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