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自救之計
“大——司——馬——”陳濟慢悠悠重複了這三個字。
他想起被綁在山裏那幾天,想起那晚山中夜談,陳熙說得那句:「可我明知,這裏有個人是我的親弟弟,豈能趕盡殺絕?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陳濟不自覺露出了輕蔑的嗤笑,他當然是不會信陳熙那些鬼話的,他本該料得到,陳熙遲早會置他於死地,怎麼還能等到旁人來告知呢?
事已至此,他必得讓全天下人都知道這位大司馬的德性才行。
於是,他繼續控制着獄卒,要挾道:“跟我去見你們的中丞大人,把你方才說的話再說一遍。”
兩個獄卒都被劍逼近着脖子,在陳濟、馬達的挾持中,走出了關押之所最外層的大門。
外面天色很暗,有不少巡夜的官兵各處走動,一看見陳濟、馬達押着兩個獄卒出來,都一齊擁了過來,持劍面向陳濟主僕二人。
陳濟神色淡然,只管吩咐這些官兵:“去叫你們中丞大人來,我倒要問問,我的同族弟兄無緣無故被這牢飯毒死了,他要怎麼跟我交待?”
官兵們聽了,都十分吃驚,面面相覷片刻,便有一個趕緊去報知了王敏。
王敏趕來得很快,因為自他就任御史中丞以來,從來沒發生過這樣的事,他親自到牢中看了一眼,看着滿地的屍首,直讓他頭皮發麻。
王敏從牢獄中走出,怒得髮指,立即質問了兩個獄卒:“為何要下毒?”
陳濟、馬達將兩個獄卒丟到王敏面前,靜候問訊。
兩獄卒跪在地上,重複了方才的口供:“是大司馬劫了卑職家人,逼我等下毒,事成就放人,卑職才不得不做。”
王敏盯着二人看了一會兒,吩咐身邊的判官:“送他們去廷尉府受審,由你出面報案。”
判官得令,就要押解二人出門。
“等一下。”陳濟忙上前攔住。
王敏只好問:“陳公子有何指教?”
陳濟淡淡一笑:“指教不敢當,只是中丞大人明知,現任廷尉乃周太后親眷,而方才獄卒所供主謀是大司馬,就只管送過去,這案子能公正審理嗎?”
王敏聽了,則不以為然:“審理平民命案,乃廷尉府專職之事,你怕廷尉府不能公正審理,可此案發於御史台之內,難道由御史台來審理就公正了?不如陳公子來舉薦一個能公正審案的衙門?”
陳濟當然舉薦不出來,他數遍全京師的衙門,大約也沒有哪個是敢向大司馬問罪的,又何談公正?
如此轉念一想,倒是送廷尉府的好,畢竟此案由御史台親自報案,若周家人還敢公然袒護大司馬,豈不就坐實了周太后與大司馬的私情?
於是陳濟又改變了主意,笑向王敏道:“中丞大人言之有理,的確沒有比送廷尉府更合適的。不過,我希望大人在這之前先錄下其口供,以免這嫌犯在廷尉府被滅了口,我同族兄弟們的命案就無從查起了。”
王敏不好反駁,只得叫他手下的主簿拿來紙筆,記下兩獄卒的口供,並按手指畫押。
完畢,王敏又問陳濟:“如此,本官可以將嫌犯送去廷尉府了嗎?”
陳濟笑點點頭:“有勞大人將這口供收好,日後萬一廷尉府事務繁雜,將此案錯審、或是遺漏了,還得麻煩大人多去提醒幾次才好。”
王敏冷笑,不由得感嘆道:“陳公子的要求還真多。”
“大人體恤,我的同族兄弟們都是跟着我出來做事,才遭此劫難,我總得給他們家人一個交待。事發於御史台,我不得不勞駕中丞大人與我同為原告,若大人不能體諒我的苦衷,那我只能認為,兩名獄卒是受命於大人才下得毒,大人不願此案早日水落石出了?”陳濟的論調突然變得陰陽怪氣,並故作出一副恭謹的模樣。
王敏竟無言以對,只得應承下:“好,我與你同為原告,陳公子可還有別的訴求嗎?”
“別的就是……”陳濟想了想,回望一眼身後的牢獄,又向王敏禮貌微笑:“這牢房,我住着已經不安全,大人若還要繼續關押我,是不是得為我換個住處?”
王敏有些哭笑不得,但還是吩咐近身服侍的侍從:“帶陳公子去我的內宅,立刻收拾出一間客房給他住。”
幾個侍從領命,卻不禁小聲嘀咕:“從沒聽說過嫌犯去住內宅客房的……
陳濟喜笑顏開,忙躬身向王敏道謝。
王敏沒再搭理陳濟,吩咐判官送兩獄卒去廷尉府後,便轉身離開了。
陳濟、馬達被僕從帶到一間客房,客房內有兩張床,一張桌子,雖不甚豪華,但鋪蓋細軟,與那牢房自是天壤之別。
在牢中熬坐了一天一夜的陳濟,仰頭躺在綿軟的床上,頓覺鬆快了許多。
馬達佇立一側,卻替陳濟憂愁起來:“公子方才說那些話,會不會得罪御史中丞,對我們不利?”
“王敏如果能公報私仇,孝宗就不會任命他掌管御史台、監察百官了。”陳濟看起來毫不在意,隨心笑着:“孝宗雖窩囊了些,可看人的眼光還是很準的,你就別杞人憂天了,去好好睡一覺吧。”
馬達對着陳濟拱手作了個揖,才到對面床上去休息。
待天亮陳濟醒來時,只覺得渾身癱軟、腹中飢餓,可能是因為這一夜睡得過於舒服,原先繃緊的弦一下子鬆弛了,餓感隨之倍增,使得他有些頭暈。
陳濟慢慢坐起,見馬達正站在窗口往外看。
“院中時不時就有兵丁來往巡視,大約是為了防止我們逃跑。”馬達一邊觀望窗外,一邊向陳濟彙報。
陳濟沒吱聲,只是揉揉肚子,坐起來之後,餓感更加明顯了,他還從沒有一天不吃不喝過,竟不知飢餓的滋味是這樣難受。
過了沒多久,有家丁給他們送來飯菜,馬達接了進來,放在屋內桌子上。
“公子來用膳吧?”
陳濟望着桌上那可口的膳食,搖了搖頭。
馬達不解:“公子又覺得這飯可能有問題?公子不是信得過中丞大人的人品嗎?”
“王敏固然是個正直的人,那也只意味着他不會害我們,但他同樣也不會保護我們,不然,那些族人昨日便不會死了。”陳濟獃獃坐在床邊,少氣無力,不似昨夜那麼精神了。
馬達覺得有理,於是二人又沒有吃。
隅中之時,王敏來探望陳濟,確切地說,這不能叫探望,他是來問案的,只是換了個地點而已。
王敏就隔着門問:“陳公子還是不能告知太醫令身在何處嗎?”
陳濟輕笑,也相對發問:“中丞大人還是要等七日後才能稟告官家、請求御審嗎?”
“陳公子似乎很盼望御審?”王敏有些疑惑。
陳濟笑笑,沒有給予肯定或否定。
王敏也懶得細問,只略略提醒了句:“我想陳公子可能有點誤會,以你現在的官位,根本不夠格御審。本官所說的御審,是對太醫令家眷的承諾,可不是給你的。”
陳濟又笑問:“太醫令執掌醫司,至關重要,宮中貴人們一日不可輕離。中丞大人為何一定要等上七日?”
王敏一本正經地答道:“御史台做事自然有御史台的規矩,我既說了是等七日,必得一日不會多,也一日不會少。”
說罷,王敏拂袖離去,官兵復又把陳濟所住客房的門給鎖上了。
“真是個死心眼的。”馬達在窗內望着王敏背影,滿腔憤懣。
陳濟無奈地嘆着氣,似笑非笑:“御史台設立之初,只有權監察百官,在御前彈劾百官,並無關押、審案之能。可當今官家年幼,不大理會這些,兩宮太后又是女流之輩,御史台便越發自作主張了。我原以為,獄中嫌犯無故被害,會促使他改變主意、早些完結案子,沒想到還是如此。”
“可是公子這樣不吃不喝,哪裏會等得了七天?”馬達憂心地看着陳濟。
陳濟望着桌上已放涼了的飯食,心中反覆猶豫,親眼目睹了族人們被毒死,他哪還敢吃這裏的東西?恐怕連一口水都是不敢輕易喝的。
“不如讓屬下先試一試,或許無礙,公子就可以食用了。”馬達說著,就去拿桌上的食物。
陳濟忙上前按住馬達的手:“不行。你和我一樣,自幼沒有父母疼愛,至今沒娶老婆、也沒生孩子,我們這樣的人,如果說死就死,那未免也太虧了。”
“冒險一試,總強過被活活餓死吧?”
陳濟搖頭:“不……我還有個辦法,你不必冒如此大的風險……”
因為擔心隔牆有耳,陳濟沒有把話說得太明白。
他下意識摸了摸腰間,在貼身裏衣內縫着一個口袋,裏面裝得是當年桃葉在鬼山討得的那個小鏡子。
那小鏡子他已多年未用,因為拿着另一把小鏡子的人是張小宛,不到萬不得已,他並不想與張小宛聯絡。
但這麼重要的東西,他從未有一日離身,他想,張小宛也一定是好好保管着的。
忍飢挨餓又是一日,到夜深時,陳濟和馬達從門縫、窗口向外檢查一遍,在視野可及範圍內看不到什麼人偷聽偷看,陳濟這才從里兜內取出了鏡子。
他估摸着,這個時候張小宛必然睡了、身邊是不會有旁人的,於是輕輕敲擊了鏡面。
反覆敲了十多下,鏡子那邊終於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像是剛哭過的:“你還記得這世上有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