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得去見他
冬日的夜總是格外寂靜的,除了北風夾着大雪呼嘯而過之外。
隨着夜一起陷入黑暗的府邸,藉著滿地的雪映着天地間微弱的光。
院裏那棵萬年青卻是頑固地抵抗着嚴寒,冰雪覆蓋下的樹葉依舊翠綠。
樹下掛着一隻鞦韆,在冷風中孤獨搖曳。
有人踏雪而來,腳步很輕,一步一個腳印,在鞦韆前停下。
他藉著雪地反射出的光芒,手掌拂去鞦韆上的落雪,而後坐上去。
他很高,坐在上面雙腳仍能觸到地面。
風吹亂了他的發,他穿着單薄的衣衫,像是不知冷一般,只靜靜坐着,面無表情。
周圍只剩下風吹動的聲音,他在那裏,沒有任何動靜,頎長的身影,陷入孤寂。
良久,院裏終於多了另一個人的腳步聲,是位女子。
她停在不遠處,半彎下腰,“大人。”
他仿若未聞,保持着原有的姿態。
大抵是早就習慣了,女子繼續道:“有消息,宮中有人向十四閣買靖安殿下性命。”
男人終於抬起眸子,眼裏一片清冷,語氣也是淡淡的,但是她卻聽出了壓迫與不虞:“誰?”
她思索片刻,道:“即將封后的林淑妃。”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就這一片刻時分,周圍的空氣似乎更冷了些。
長久的靜默之後,男人淡聲道:“一個小小的淑妃,還請不動十四閣。”
女子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十四閣的原則之一,不接不明不白的生意,但對買家信息絕對保密,絕不會輕易泄露。
而且,十四閣不參與皇室戰爭。
“那麼既然有消息傳出來,必定是有人刻意為之,如此,林淑妃和靖安殿下,至少有一傷。”
事成了,大北國失去一個護國公主,林淑妃難辭其咎,就算留得一條命,也做不成那皇后。
事不成,以皇帝對靖安公主的寵愛程度,定會追查到底,到時若只查到林淑妃,她亦做不成皇后。
反正不論如何,林淑妃一定是最受害的那一個。
男人未回應,只是足尖輕點,鞦韆晃動起來,衣袂在夜空下劃出小小的一抹弧度。
“大人,我有一事相求。”
鞦韆停下來,他亦停下來。
“我查到十四閣似乎與慕丞相家二公子有關聯,所以……我想出府一段時間。”
“嗯。”
他的目光並未在她身上停留,而是越過府邸的高牆,在另一端,宮牆裏晝夜燈火通明,這裏的黑暗與之格格不入。
“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她的回答堅定,“這些年來多謝大人的收留與幫助,君綰無以為報,待我大仇得報,仍在大人手下替大人做事。”
“不必如此,這裏便是你的娘家,你來去自由。”
知曉他是一個不輕易多言之人,此時僅僅只是一句簡單的話語,甚至他只是平靜地說出口,聽不出任何情緒,季君綰仍覺得心口一熱。
孤身一人流浪多年,有一天,竟會有人告訴她,她亦是有家之人。
聲音里有一絲哽咽,她道:“多謝大人。”
·
未央宮。
落染端葯進來時,便見泱肆裹着錦衾坐在榻上,縴手托着腮,望着殿內的羊絨地衣沉思。
“殿下,您晨間便未服藥,又吹了寒風,現在趕快把葯喝了吧。”
泱肆頭也不抬,“現在暫時不能喝,你避着人去處理了。”
落染雖不明白她的用意,但殿下的決定她是無權干涉的,只是嘴上仍是擔心着的:“殿下要做何事奴婢不懂,但是還是希望殿下保重身體要緊,更何況這天兒愈發寒冷,風雪交加……”
她一邊說著,手下又片刻不停地收拾起屋內。
泱肆裹着衾被下榻,行至窗前,推開一扇窗。
“對啊……”
風雪愈發大了。
思緒隨着雪花飄遠,那個風雪席捲大地、吞噬藍天的傍晚歷歷在目。
那個沉着淡漠的人,抱着她的手在輕微發著顫,連帶着嗓音也失去了平日裏的冷靜。
他說,只有見到你時,天才會晴。
泱肆對落染的管教沒有那麼嚴,只有兩人時,會默許她的直言直語。
因此她此刻還在不放心地念叨:“殿下,奴婢覺得那游湖賞梅別有用心,您當真要去?”
泱肆仍舊望着窗外,腦海里映着那個人的面容。
像是在回答她,又像是在告訴自己:“去啊,得去見一個人啊……”
落染並未多想,聽她如此說便問道:“可是非見不可?”
一抬頭,瞧見她開了窗,趕緊上前去,俯身去關上窗扉。
“殿下喲,您就別再吹風了,您不想要那麼快痊癒,不喝葯就算了,怎的還在這自找罪受!”
落染拉着她回到榻上,拿了新的手爐塞進錦衾里。
“瞧瞧,您這手都涼成什麼樣了!”
泱肆默默承受着她這有如老媽子似的說教,緩緩勾唇笑出來。
至少,她的落染是真的關心她的。
咚咚。
殿外傳來叩門聲。
“殿下。”
落染聽出是阿烈的聲音,端着桌上的葯走出去。
“何事?”
泱肆抱着手爐暖手,懶懶問。
“婉心殿那位向十四閣出價,這次游湖您可能有危險。”
婉心殿,林淑妃所在的宮殿。
這話聽了第二遍,所謂的危險她也已經經歷過一遍,因此泱肆是不懼的。
她只注視着下方之人,“你覺得,一個后宮裏的娘娘,有本事請得動十四閣出手?”
十四閣看的可不僅僅是金錢。
阿烈會意,直白道:“有人借刀殺人。”
泱肆點頭,這件事前世直到最後也並未查出到底是誰。
她觀察着阿烈的反應:“所以你認為會是誰借的刀?”
後者認真思索着,緩慢搖頭道:“屬下不知。”
聞言,泱肆又盯着阿烈看了半晌,轉動手裏銅製的手爐,感受到它源源不斷傳來的熱量,溫暖整個手掌。
“阿烈,你說,為何那麼多人想要本宮死?”
她輕聲說,心底的疑惑穿過喉嚨發出聲時,卻是換了詞句。
想要她性命之人很多,將她奉為神明之人亦數不勝數,她從未去在意過,只知若有人想殺她,去對抗便可。
可偏偏,那些人裏面,多出了一個阿烈。
阿烈,你說,你為何也想要本宮死?
下方之人不懂她此時心裏的百轉千回,只道:“您身在皇室,是大北唯一的公主,自是有人暗生恨意。”
泱肆聽着,暫時未作回應。
不止是這樣,她從出生便被認定尊貴無上,福澤天下,有庇佑國家的能力,加上母妃徐皇后深得皇帝榮寵,因此泱肆足歲時便被皇帝封為護國公主,賜號靖安。
十五歲及笄之年,邊陲騷亂,她領兵出戰,大捷而歸,自此一鳴驚人,在國人眼中更是英勇無畏,才氣兼備,護國公主的地位更加牢不可破。
大概是未聽到回復,阿烈竟接着往下道:“殿下勿過分憂慮,只要有屬下在一日,定全力護殿下一日。”
常年習武,讓阿烈的聲音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一字一句,都敲擊在泱肆的心上。
前世一起經歷過十年戰場的阿烈都從未同她說過這類似話。
而現在,不過是與她同齡,剛剛初長成的一個人,明明臉龐還稍顯稚嫩,卻已經道出了如此令人撼動的話。
泱肆有些恍惚,不論是前世還是現在,阿烈都是那個全心全意守護着她的人。
彷彿只是在從夜郎歸來的路上,她的阿烈突然被掉了包,披着同阿烈一樣的皮囊,用她親賜的劍殺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