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番外·稚子(一)
遼闊無盡的大漠,孤煙直起,落日的餘暉灑在酒壺上,喝進去彷彿也在發燙。
駝鈴聲逐漸止息,各個商隊聚集在各自的火堆前,開始生火做飯。
“要我說啊,前幾年攻北梁就不該撤兵!要是直接打進大都,咱們就用不着來回奔波了!”有人咬着餅子嚷嚷。
“你說得倒容易,當初王庭內亂,要不是大王子帶兵回來,還說不定是什麼樣呢。”
“得了吧,大王子就是徒有其表的病秧子,現在還不是被送到東辰了……”有人撇撇嘴,“東辰強大,北梁小皇帝才幾歲,這還不干他娘的!”
嘭!
他們面前燃燒的火堆忽然炸開,迸濺的火焰燎到了他們貨物皮料上,險些着起火來,一群人手忙腳亂的趕緊滅火,為首的商隊頭領碧綠的眸子直勾勾地看向遠處那個孤零零的火堆,還有火堆前抱着劍帶着斗笠帽子在烤火的男人。
“喂!小子!”他用樓煩語喊了一遍,對方沒有什麼反應,於是他又換成了中原官話,“小子——”
對方聞聲緩緩地抬起頭來,露出了張冷白俊俏的臉,看上去不過二十齣頭,但他左眼眉峰處生生斷了一截,眼神銳利,唇角壓得極平,又讓他看上去多了幾分兇悍。
是個硬茬。
商隊頭領對上他的目光,冷聲道:“中原小子!剛才是不是你乾的?”
對方冷冷瞥了他一眼,低下頭去伸着手漫不經心地烤火。
“真是豈有此理!”商隊頭領用樓煩話罵了兩句,旁邊幾個壯碩的樓煩人會意,數十個大漢朝着他圍了過來。
火焰躍動,噼里啪啦的聲音在一片死寂中格外刺耳。
歘——
樓煩人善使重刀,燃燒的火堆瞬間被砸得四散而開。
誰知那青年武功極好,輕鬆地躲開了十幾把劈砍而來的重刀,落在了身後的沙丘上。
“呵。”
然後他發出了聲極其輕蔑又欠揍的嘲弄聲。
“殺了他!”商隊首領憤怒地吼叫。
黃沙飛濺,火焰躍動,躁動不安的駝鈴聲在黑暗中格外清脆。
未出鞘的劍抵在了商隊首領的脖子上,他目光驚恐地對上了青年漆黑冰冷的眸子,官話都嚇得有些磕巴,“俠士,別殺我!”
青年扯了扯嘴角,“北梁皇帝豈是你們能議論的。”
“對、對不住……”躺在地上的人訥訥地道歉。
“大漠很好看,人卻不怎麼樣。”青年冷嗤了一聲,抬起了劍,冷漠地轉身離開。
一支冷箭對準了他的心口,卻不等放出去,劍光閃過,滾燙的血便灑進了黃沙里。
“我最討厭背後放冷箭的人。”青年臉上露出了個厭惡的神情,出了鞘的劍便飲夠了血。
北梁元興六年,安漢郡。
終於能卸任回大都的安漢郡守許修德挺着圓滾滾的肚子,笑得好像只皮滑毛順的大肥耗子,他被人扶着準備上船,回頭去看自己待了六年的地方,卻被面前跪滿了一地的百姓擋住了視線。
“許大人!您別走!”
“許大人!您就是我們的再生父母!要不是您我們全家現在都還挨着餓,求求您別走了!”
“許大人!”
“許大人!!您別走啊,您不能走!”
許修德笑着沖他們擺手,“不用送,不用送,都回去吧!春種正忙呢……”
笑着笑着眼睛就酸了,轉過身去偷偷抹眼淚,嘀嘀咕咕地埋怨旁邊的文玉,“誰泄露出去的消息,不是說好悄悄走的嗎?”
文玉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大人,昨晚你喝醉了酒,抱着柱子嚎哭說捨不得走,半個郡都能聽見。”
“胡說八道,真是豈有此理!”許修德哼了一聲:“我巴不得馬上飛回大都!”
文玉聳了聳肩膀,見他紅着眼睛,嘆了口氣,“大人,好好跟百姓們告個別的,回去您就又能進內閣了。”
“……烏鴉嘴!打死我都不進內閣了!”許修德哼哼了兩聲。
武昭帝駕崩前他被召回大都進了內閣,但先帝駕崩后安漢接任的官員就出了事,由於新帝年幼,上朝時老愛看他的大肚子走神,攝政王就給他又丟回了安漢。
哪有這麼耍人的!
船上的許修德嘀嘀咕咕地憤憤不平,文玉在旁邊面無表情地憋笑,卻在人群中看到了個熟悉的身影。
“大人,你先走一步,我稍後便追上。”文玉低聲道。
許修德以為他有什麼要事忘了,便點頭允了,畢竟文玉不止做事一把好手,武功也看成卓絕,前兩年他遇刺眼看就要被捅個對穿,平時不顯山不露水的文玉忽然衝出來,兩根手指就捏斷了刺客的劍。
深藏不露。
“頭兒!”文玉穿過人群,拽住了戴着斗笠的青年,待他轉過臉來頓時眼睛微亮,只是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真的是你。”
充恆低頭瞥了一眼他抓着自己胳膊的手,文玉立馬鬆開,但還是忍不住問道:“頭兒,自從先帝駕崩你就沒了消息,兄弟們都很想你。”
“新帝待你們如何?”充恆問。
文玉愣了一下,陛下如今已經登基六年,實在稱不上新帝,但他也知道充恆和先帝感情深厚,便沒有再多嘴,“陛下待兄弟們極好,李木也從暗處轉了明路,很受攝政王看重……頭兒,這些年你都去了哪裏?”
“隨便走走。”充恆抱着劍垂下了眼睛。
大梁,南趙,東辰,樓煩都已經走遍了,也許他可以去南疆看看。
“那什麼時候回宮?”文玉道:“攝政王還問過你。”
“不回去了。”充恆低聲道:“主子說那不是個好地方,我聽他的。”
文玉張了張嘴,“也好。”
雖說攝政王待先帝舊人極好,但畢竟一朝天子一朝臣,前朝普通大臣也便罷了,向他們這種生死線上遊走的暗衛,自然還是主子們自己栽培提攜起來的用着放心。
“你既走了明路進了官場,就好好乾。”充恆頓了頓道:“不用跟新帝和攝政王提見過我。”
“……好。”文玉點了點頭。
“回去吧。”充恆看了眼即將離岸的船,“船要開了。”
文玉回頭看了眼岸邊送別的百姓和在船頭賣力揮手哭得比百姓還難過的許修德,忍不住笑了笑,又看向充恆,“頭兒,有空回大都看看吧。”
充恆點了點頭,“一路順風。”
“保重。”文玉沖他一抱拳,轉身朝着大船走去。
再回頭,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已經看不見充恆的身影。
他不再停留,大步上了返回大都的船。
元興七年末,充恆從南疆回來,又在南趙四方城停留了一段時間。
“北梁那小皇帝真是有點本事,東辰這回和親不成,怕是要氣瘋了。”
“申堯死了之後,東辰就不行啦!東辰現在能打的就虞破虜一個,偏偏還不受重用,變着法子折辱人,簡直就是自尋死路……”
“話說北梁的女相真的是女中豪傑,口舌鋒利將那東辰損得是半點顏面都不剩啊……一群大男人說不過一個女人……”
“女人怎麼了,別忘了她可是文彬公子,曾經的四公子之首!北梁最年輕的狀元郎……你們再重新投個胎都拍馬不能及……哎喲喲,惱了,還惱了呢咋?我說的可是實話……”
充恆端着酒杯支着頭慢吞吞地喝着酒,有個鬍子拉碴的男人坐在了他對面,笑道:“小兄弟,拼個桌?”
充恆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抬了抬手,示意他坐。
“小兄弟,在下跟你打聽個人。”對方也點了壺酒,“你可曾見過個模樣俊俏穿着白色僧袍的和尚?”
“不曾。”充恆喝了口酒。
對方似乎並不介意他的冷淡,也不介意他的回答,笑着點了點頭,“這樣啊。”
“你找人?”充恆看他一身灰撲撲的衣裳。
“啊,我找了他很久,他叫湛華,葉湛華。”對方很快就喝了半壺酒,沖他笑,“你要是見到他,就告訴他有個叫季懷的人,在晚來城等他。”
充恆沒應,只自顧自喝着酒。
一壺酒很快就見了底,對方搖搖晃晃站起來要走。
“我大概見過他一次。”充恆開口,對方眼睛中瞬間驚喜迸發,充恆轉了轉手裏的酒杯,“八/九年前吧,我哥用把匕首跟他換了幾根斷魂絲。”
那人的眼神瞬間灰暗下來,沉默了許久才道:“那把匕首上是不是鑲着個翠綠的寶石?”
“對,我哥找西域名匠鍛造的,削鐵如泥。”充恆道。
那和尚看着像個妖僧,煞氣四溢,他哥還跟對方打了一架,三天三夜沒分出勝負,後來他哥相中了和尚的斷魂絲,就耍詐差點把人碎成屍塊,死皮賴臉跟那和尚換了好幾根,分開時他十分懷疑那妖僧早晚會回來尋仇,為此還警惕了好長一段時間。
對方嘆了口氣,笑道:“多謝。”
充恆張了張嘴,那個叫季懷的人看上去脾氣很好,“怎麼了?”
“算了,沒什麼。”充恆耷拉下眼皮,繼續開始慢吞吞地喝着酒。
他想找梁燁,卻不能提梁燁的名字,倘若讓別人知道北梁的昭武皇帝還有可能活着,不知又要生出多少風波來。
但季懷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你也在找人嗎?”
“嗯。”充恆冷淡地應了一聲。
“或許我可以幫——”季懷看上去還有點爛好人。
“已經不打算找了,”充恆扯了扯嘴角,“祝你早日得償所願。”
季懷沖他抱了抱拳,轉身離開。
充恆喝完了那壺酒,隔壁桌的一群書生正商量着去北梁科舉入仕,吵吵嚷嚷,壯志凌雲。
“北梁如今改革大獲成功,攬四方人才,你我去必然能掙得一席之地!”
“而且經商也可以入仕,如今北梁人才濟濟,只要有真本事,肯定餓不死!”
“文彬公子如今在致力於選拔女官,我想讓我妹妹也隨我一起去北梁,深宅內院總比不得外面廣闊天地,除了嫁人她可以有更好的前程……”
“北梁皇帝是個懂得納賢聚才的賢君……”
“今日一別,不知何日才能相見,來!”
酒杯相碰,發出清脆的聲響。
充恆扯了扯嘴角,拎起酒壺又去打了滿滿一壺,用劍挑着出了酒樓。
除夕的硝煙未過,轉眼便綠了楊柳樹。
煙柳微雨里,一匹快馬再次踏進了大都的城門。
這是北梁元興朝的第八年。
武昭皇帝梁燁死的第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