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我睡得那麼熟嗎?你怎麼不叫醒我......」
時舒蹲在梁徑身邊,視線落在梁徑指尖。
他的指腹沾了黑色的油漬,屈起的指關節很用力地扣在自行車前剎的旋鈕上。骨節修長利落,帶起手背的青色脈絡。
榕樹蔭下,氣溫比起外面日頭直曬稍稍降了些。
身旁不時有很細微的風拂過,是小幅度溫差帶來的氣流攢動。
梁徑說:「沒叫醒。」
時舒盯着梁徑手指,十分信任地回他:「好吧。」他很乖地蹲在一旁,眼睫慢慢眨了眨,看得很認真。
話音剛落,梁徑輕笑出聲。
來了安溪的時舒,身上那股純凈的天真氣好像得了天時地利,有了點無拘無束的意味。
他幼年最快樂的時光都在安溪,這裏對他而言,比對梁徑,意義更特殊。
時舒扭頭,看着梁徑笑意淺淡的側臉,一側硬朗眉骨微抬,整個人就有些不怎麼正經的感覺。
幾秒后,時舒眯眼,十分不滿:「你是不是騙我?」
梁徑坐在草地上,視線依舊低低垂着,聞言嘴角勾起,像是在回憶什麼,搭配清晰的下頜線,更加有種混不吝的氣質。明明他站起來挺拔磊落,一看就是個清白周正的好少年,但就在時舒面前,骨子裏犄角旮旯的那些惡劣作弄,通通有了表達的對象。
梁徑還是不說話,隨意伸指撥了兩下車輪,車軲轆在兩人面前慢悠悠轉着。
時舒憋氣,很想揍他。
——就像以前一樣。
只要梁徑捉弄他就立刻衝上去懟着人撞,二話不說,撞得梁徑嗷嗷叫才好。或者勾住梁徑脖頸,朝自己的方向拽,拽得梁徑笑着求饒。或者乾脆撲到梁徑身上「動手動腳」。梁徑腹部是時舒小時候的「戰略據點」。小的時候,兩人勢均力敵,時舒鬧起來梁徑根本摁不住。慢慢長大,上了初中,體力就愈漸分明了。只要時舒產生惦記他腹部的意向,梁徑立馬就能把人捉住。之後一陣,時舒改背後突襲。有幾回撞得狠了,梁徑趔趄站不穩,扭頭瞪他,表情嚴肅得嚇人。
但其實梁徑面無表情的時候更怵人,漆黑眸色比往常更尖銳,整個人沉默得令人脊背發涼。可也許是積年累月的相處,不知不覺中,時舒於他而言的那份特別使得梁徑再生氣也不會對時舒來真的。久而久之,眉頭緊皺的梁徑在時舒眼裏威懾力幾乎為零。
於是,撞了一回還是氣不過,隔了幾步,時舒又想去撞他。梁徑怎麼可能讓他得逞兩次,在時舒第二次撞過來的時候很不客氣地把人扛起來,然後當著一眾同學的面一路扛到教室,摁了好久才把人老實摁在座位上,問他我哪裏惹你了?聞京看熱鬧不嫌事大,攛掇梁徑收拾時舒,說他從小就鬧騰,擇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把這小子收拾了!梁徑轉頭看聞京,擰眉道,你別吵。聞京頓住,無語至極。但是,這個時候時舒只會更生氣,梁徑摁他不說,還不給他面子,一路扛進來,收穫了全校的目光,這下大家都知道他打不過梁徑了。
初中三年,是他們矛盾最多的三年。
冷戰就有好幾次,彆扭更是隔三差五。言語之間毫不客氣,有什麼說什麼,梁徑把時舒說哭過,時舒也把梁徑氣得摔門就走。十五六歲的年紀,看上去懂事的年紀,但其實很多事都是霧裏看花,情緒的發泄也是海底撈月。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很多時候連他們自己都搞不清到底在幹什麼。心底里好像無時無刻有個氣球,針扎哪裏,哪裏就漏氣。
好在這種情況到了高中成熟許多。梁徑對他更有耐心。而時舒安穩度過青春躁動期,迎來青春活潑期,討人喜歡是其次的,關鍵他找回了幼年的撒嬌和磨人,在和梁徑的交鋒中,再也沒有落過下風。
......
眼下就是氣不過,時舒也不會輕易對梁徑動手動腳,因為他知道梁徑有了新的壓制他的辦法。這個辦***讓他臉紅髮暈、四肢發軟,再也說不出話。
梁徑開始收拾工具箱,車輪還在一點點地轉悠——怎麼瞧都有點囂張的意思,似乎在嘲笑時舒的慫。
時舒瞪得眼睛都酸了,他騰地站起來,看也不看梁徑,轉身就往榕樹後走。
梁徑很快抬頭:「時舒。」
時舒不想理他,繞着樹榦往後面轉。
榕樹寬闊,他很快消失在梁徑視野里。
「沒騙你。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梁徑收拾好工具箱,從車裏拿了瓶水往手上澆,一邊說,一邊看着靜悄悄的榕樹。
「你不知道你有多黏人?」
「我推你,你睜開眼看我,委屈死了,說我不讓你睡,說我催你寫作業,你忘了?轉頭又睡過去。我叫你,你往我懷裏鑽,揪我衣服,還撒嬌,春天裏的貓都沒你嬌——」
「梁徑!」
時舒崩潰了,他的聲音從樹後傳來,很抓狂的樣子:「你幹嘛啊!」
梁徑笑,朝他走去。
時舒坐在地表突起的遒勁樹根上,土壤包裹着樹根,聳起一個小土包,上面開滿了細細碎碎不知名的小黃花。
梁徑從另一邊繞過來,在時舒身邊坐下,過了會,湊近去看時舒表情,語氣放低:「怎麼了?」
時舒嘆氣,瞥他:「我感覺你有點誇張。」
梁徑攤開掌心:「哪方面?」
繁茂枝葉間細碎的光點層層疊疊落下來,落在梁徑手心和時舒的發梢。
他們坐在濃蔭下有一搭沒一搭說話,全然忘了背後茶山裡還有一個發小正等着。時舒更是忘了先前興緻勃勃騎車來是為了看聞京的車,結果只溜了兩眼,梁徑來了,他人就往梁徑跟前去了。
「你剛才說的什麼啊......」
梁徑握了握手,光點落在他指間:「實事求是。」
時舒轉頭,也許是熱的,也許是被梁徑的話臊的,白皙臉頰粉潤異常,眼角潮乎乎,額頭有些汗,脖子後面也汗津津的。他沒再說話,過了會,低頭彎腰撥弄腳邊的小黃花。
耀眼日頭下,山和樹都綠得發燙。
耳旁持續不斷的蟲鳴鳥啾,太熱了,倒不顯得吵,盛夏的溫度好像把一切都融在了一起。
梁徑注視時舒,視線移到他戳弄小花的指尖。
指甲蓋都是粉的。
梁徑伸手握住時舒手腕,輕聲:「時舒。」
時舒看着梁徑的手:「以後別那麼說,萬一有人怎麼辦......」
梁徑不作聲。
時舒往後靠上樹榦,片刻閉上眼,觸感一下敏銳,他能感覺到落在臉上的光點的熱度。
「雖然聞京也說我黏你,但那是因為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他們都習慣了我們倆的相處模式,自然而然就往這方面想了......」
「可是我們身邊不是只有他們啊......」
「還有你爸爸你媽媽......好多好多人呢......」
他慢慢說著,其實也不怎麼清楚到底要表達什麼,但心底里是有心事的。
而這個心事梁徑也知道。
回到安溪,像是回到童年。
記憶里一成不變的景與物,帶來親切,也帶來隔膜。
因為他們都長大了。
更重要的是他和梁徑之間的感情變化。
小時候躺一張床上是思無邪。
即使摟一起,抱一起,隔天丁雪也只會笑着說時舒可愛,讓梁徑小心不要壓着時舒。
身旁有輕微的動靜,過了會,臉頰被人摸了摸。
時舒彎了彎嘴角,剛想說什麼,不知怎麼,腦海忽然冒出那天在電影院等舒茗預告片時偶然聽到的八卦。
周遭炎熱鼓噪,思緒卻一下回到那個陰雨蒙蒙的下午。
雖然是和他們毫無關係的陌生人,但時舒還是從別人說的話里短暫地窺見了他們身處世界之外一個更真實的世界。
和梁徑在一起的這一個多月,時舒不是沒有去了解過「真實的世界」。
有幾個瞬間,他看着手機上關都關不掉的、跳出來的難以形容的畫面,幾乎生出一種生理性厭惡。
還有一些隱秘在互聯網各個角落的私密論壇,如同一個個日光照不到的昏暗角落,內容直接、要求直接、直抵慾望最本質的部分。
後來時舒再也沒去查過。
梁徑是不同的,時舒想,他們從來只有彼此,現在是,以後也是。
忽地,一聲沉鬱悠揚的鐘聲響起。
時舒睜開眼,一下就望進梁徑深邃漆黑的瞳仁。
在他思緒起伏的幾分鐘裏,梁徑一直在看着他,一直注視着他。
兩人對視着,梁徑沒有問時舒在想什麼。
他們看着彼此,好像已經心意相通。
茶山上,等不到梁徑領着時舒上來,聞京和他小姑告別,拿了兩大罐新茶下山找人。
剛到山腳,顯雲寺的鐘聲就響起。
聞京看到榕樹下的自行車,想也沒想就跑過來。
也許是莊嚴肅穆的敲鐘聲過於渾厚悠長,如同漲起的潮水,淹沒了灼灼烈日下的草木生機與少年心事。
也可能是心事過於沉重,兩個人面對面,沉浸在漫無邊際的思緒里。
聞京靠近榕樹的時候兩個人都沒察覺,倒是聞京瞄見榕樹后並肩挨着的兩人嚇了一跳,抱緊茶罐躡手躡腳往後退了好幾步。
——他現在是有經驗了,往後退的動作熟練得像是練過。
驀地,鐘聲歇下的下秒,傳來時舒的聲音。
「你想過以後嗎?」
聞京愣住,隨即,他抱着茶罐左看右看,再次盡職盡責,當起了護衛。
梁徑回得很快:「想過。很多次。」
頓了頓,梁徑問時舒:「你呢。」
時舒笑,重複梁徑的話:「想過。很多次。」
梁徑也笑。
接下來幾秒,無聲無息。聞京懷疑他們在親嘴,但是他沒有證據。
浮想聯翩之際,聞京聽到梁徑低低的嘆息,輕得如同草木舒展。
「以後我們一起想。」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