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
四月中旬,城裏氣候還總是陰晴不定。一天裏,上午陰雨霾霾、午間萬里無雲、下午狂風亂作的詭譎變幻早就讓人習以為常。
山裏的景色卻格外高遠遼闊。四野深深淺淺的綠,暴露的岩石山壁也透出青褐色的質地。
時舒他們這一趟帶齊了裝備,半路下來,除了體力不大吃得消,其餘都很順利。
途中兩次打開無人機,視野由低至高,山坳間的湖水一覽無餘,彷彿靛藍琥珀,靜謐幽深。
他給五人組的小群隨手拍了幾張照片、錄了幾段徒步視頻。國內時間已是傍晚,其餘三人見狀也很不客氣地回了幾張晚餐照片。廢話你一句我一句,來來回回。過了會,方安虞問是不是梁徑也一起去了?主要是看他一直沒出現在群里,便以為梁徑和時舒一起去徒步了。
時舒:「沒。他今天走親戚。」
聞京:「那估計要煩死了。你怎麼不帶他一起玩?」
他們從小一起長大,梁家旁支里那些良莠不齊的親戚,雖沒正兒八經處過,但多少也都知道是什麼德性。
時舒:「他跟着梁叔去的,估計有什麼事吧。」
這邊走走停停、風景大好,廢話聊聊、插科打諢,梁徑那邊卻有些劍拔弩張。
兩年多來,安溪項目逐漸成型。聞康着手一批人負責政府各項文件審理,兢兢業業。梁坤招兵買馬,近一年的時間都在外奔波談合作。這段時間一些基礎項目漸漸上了軌道。梁徑跟了一個多月的高層會議,大概也知道梁坤目前拿到手的項目是哪些,又有哪些懸而未決,或者人手不夠、資金沒到位。
畢竟都姓梁,上頭還有個大家長在安溪坐鎮,飯桌上的氛圍一開始還是挺融洽的。話題大部分繞着小輩轉,當然中心就是梁徑在英國的學業和目前的實習。
梁坤不大說話,容色也不顯,多數時候笑着瞧梁徑同幾位長輩聊天,言談舉止,溫和有禮。他對自己這個兒子一直都很放心。
只是酒過三巡,梁基和梁旭父子就被梁培扔了出來試探。
談的是安溪酒店的大項目,理由是梁基經驗豐富,英國這裏已有了兩家連鎖,回去幫忙只會是錦上添花。
說到最後,梁培狀似無心地又補了句,指着梁徑身旁的梁旭,笑着道:「前陣子我還想着把下面一家酒店交給小旭管理,慢慢做起來,可這孩子品性實誠,硬是不要......梁坤,以後梁徑身邊肯定要有得力的、知根知底的,你現在讓梁基去安溪幫着籌謀,也方便梁旭跟着學習,這樣日後梁徑用起來不也順當?」
梁培這話一落,屬於一鞭子下去沾了一梢子水,每個人臉上都濺到了。
飯桌氣氛即刻就變了。
幾家親戚頻頻眼神交流,有不滿,也有不屑,更多是想不到梁培會這麼不要臉,拿着別人的飯碗去梁坤跟前討飯吃。這一桌子雖說都姓梁,但誰不知道,安溪的項目,能碰的只有江州那一支。
梁培和梁基一樣,父親是梁老爺子的堂兄弟。只是一個關係近些,一個遠些。梁培手底下還有一個同胞弟弟,叫梁壙,見狀忙笑着附和梁培,跟着說了梁旭幾句好話。
梁基沒怎麼喝酒。他知道這趟無異於鴻門宴,只是怎麼都沒想到,自己居然會被第一個推出來試槍,當即嚇得筷子一頓,轉頭就去看上位不作聲、臉卻陡沉的梁坤。
梁徑垂眸注視眼前凝脂白玉一般的餐碟,心頭冷笑。
「品性實誠」——這話也只有梁培睜着眼睛說了。他想起上回客房門口聽到的話,餘光去瞥梁旭,只見他臉紅得罕見。
顯然,梁旭和梁徑想到一件事上去了,他不吭聲,更不敢去瞧梁徑,連忙端起酒杯糊弄。一旁註意到自己爹慘白的臉色,梁旭吞着酒不免也心有戚戚。他小學就被送出來讀書——讀書明理,雖然是洋書,但他對自己到底幾斤幾兩還是拎得清的,所以也知道梁培此舉有多陰險。
一時間神色各異。
梁培不依不饒,眼神攛掇梁基。他知道梁基老好人、好拿捏,不然也不會由着旁支塞這麼多子侄輩進酒店瞎搞,弄得管理層怨聲載道。
只是他忘了,他如今能夠和梁基平起平坐,也是梁老爺子賣的人情。
梁基不是繡花枕頭,如今這個職務有他自己的一拳一腳,雖然親戚里沒什麼威信......很快,他穩了穩嗓子,開口道:「梁培,你不知道,這裏根本忙不過來。不信你問小梁,他在下面實習知道得更多......千頭萬緒的......安溪有老爺子坐鎮呢,我去摻和什麼。你別瞎說了,好好喝你的酒吧。」
梁培哼笑:「要不小旭也可以——」
「我不可以!」
梁旭快要嚇死了。他被他爹迅速瞪了一眼,這句說得擲地有聲,就差站起來表態了。
梁培和梁壙對視,臉色不豫。
一場家宴,梁坤不想鬧得太難看,放下筷子只說:「酒店那邊已經有項目跟進了。聞康——」
梁培搖頭嗤笑,很不客氣打斷:「梁坤,咱們敞開天窗說亮話——聞康不過老爺子養出來的一條狗,專給你保駕護航。你的意思是,讓我們自家人跟一條狗爭食?」
話音落下,梁徑倏地抬眼,眼神冰冷。
這話說得極其刻薄且惡毒。
梁坤當即就怒了,筷子狠狠擱下,瓷碟都敲飛了一邊。
「你閉嘴吧!」
「爭食?你也不看看,你配嗎?!當年是誰跑到爸那哭着說還不上?要死要活的?還拿小妹的婚事要挾?說娘家沒臉?!梁培,安分點吧!我今天來這一遭就是告訴你,安溪你甭想!也別再讓梁基遞話!」
「遞一次我飛過去打你一次!」
「這話我就擺這了!現在!給我有多遠滾多遠!」
梁旭從沒見過一貫好脾氣的梁坤陡然會發那麼大火,嚇得臉煞白。
也不怪他這樣驚恐,主要梁坤在小輩面前總和顏悅色。
梁徑始終視線稍垂,不知道在想什麼,看上去有些置身事外的漠然。
他知道他爸骨子裏和奶奶一樣,重情重義,而在一些原則性問題上又極其較真、說一不二。梁培既蠢且壞,每一句話都撞在槍口。梁坤勃然大怒、撕破臉面,完全意料之中。
而且,梁徑想,兩年前,為了拿下安溪項目,自己的父親和爺爺已經有過數次膠着對峙,場面一度悲愴。梁坤現在這樣慎重,也是明白這件事來之不易,唯有做好才能讓梁老爺子定心。而梁老爺子是不容許絲毫行差踏錯的——旁支里這樣亂,心也不齊,梁坤只會愈加謹慎,哪裏會允許梁培梁壙這樣肆無忌憚、不知輕重。
梁培臉色鐵青,他是沒想到會被這麼撂臉。座位上氣喘吁吁幾秒,驚天動地的一聲站了起來,頭也不回就出去了。梁壙前瞧瞧后瞧瞧,也忙不迭站起來跟着跑出去。
一頓飯吃到最後才活絡些,但也不尷不尬的,席盡都有些沉默。
車上,司機開車,梁坤坐副駕閉目養神,看上去有些疲憊,眉宇間的痕迹深得彷彿鑿進去一般。
梁徑坐在後排,有些心疼。他的父親是有能幹的,只是前半生被爺爺求安穩地護在學校,後半生終於有了真刀實槍做事業的機會,只是一大家子都不省心,隔三差五就想着挖個角偷一點羮。
早兩年還在家聽聞叔笑着打趣,我出門,馬路上隨便一個姓聞的是不是都能找了我托關係?他這句話意思很明顯,只是當時他的父親還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還信着兄弟齊心其利斷金,最後還是打着哈哈說到底還是一家子人,逢年過節多熱鬧......
手機輕輕震動。
時舒:「我們準備下山了。」
說著發來一張山頂的照片。時舒張開雙臂揮舞,沖鏡頭張揚笑着。山裏的風從前往後,撩起他的額發,山清水秀,眉眼迷人。
梁徑剛回了一個「好」,那邊視頻就打了來。
「梁徑!」
這一聲不大不小,正好嚇到前排閉目思索的梁坤就是了。
梁徑抬頭注意到,調低音量。
梁坤卻笑起來,問他:「時舒去幹嘛了?這聲打仗似的。」
梁徑笑着解釋:「去登山了。」
「就他那身子骨還能登山?什麼山?」說著,梁坤覺得有點好笑,呵呵笑了兩聲。
那邊時舒不知道這對父子經歷了什麼,他問把手機湊面前,山風嗚嗚的,他聽不大清,問:「梁徑你和誰說話?」
梁徑唬他:「我爸——你剛才太大聲把我爸吵醒了。」
梁坤嘿了一聲,扭頭,笑罵:「臭小子。」
哪想那頭也不是吃素的,時舒大聲:「你騙人!」
梁徑樂了:「騙你幹嘛?不信讓我爸和你說——」
說著,他把手機往前遞。
事故就是這個時候發生的。
時舒眼睜睜看着視頻那頭傳齣劇烈、恐怖的撞擊聲。
畫面在定格梁坤臉上的一瞬扭曲、黑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