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溫斯頓的表演
“好吧,有實力才能生存。”虛妄從自己背靠的紅橡木椅子上起身,木椅搖晃一剎,瞬時在身後消失於漫上的雨霧裏。
一點雨滴飄忽地下落到虛妄的鼻尖上,炸出的水花嚇得虛妄不自覺搖頭。
同時伴隨着是更多的雨滴,薄涼的雨水浸上心頭,虛妄的衣物被雨水拍成淺白色。
她疑惑地揚起腦袋看向夢境空間的天空,彼時的星空消融於一片茶色,虛假的雲朵繞着虛妄所站着的這一片土地上空盤旋,螺旋狀地填充天空的寂寥。
夢境空間也會下雨?
漸漸的,雨聲淅淅瀝瀝地鋪蓋在虛妄耳邊,真實又突兀。
不,突兀的不是雨,而是這片空間本就突兀。虛妄猜到發生了什麼。
“下雨了。”鴉同虛妄一齊站在地上抬頭看着天空。
美夢就要破滅,對於即將來臨的現實,虛妄只感到了恐慌。
天上盤旋的雲朵之上又起了一攤墨色的霧,霧中有一樣巨大的東西若隱若現。
像是巨人,那寬廣的是祂的臂膀,那凸起的是祂碩大的腦袋。慢慢的,虛妄知道自己又一次錯了。
墨色的雲霧將夢境空間裏的假雲攬入懷中,將其扼殺和吞噬。
夢境的色彩也跟着褪去,消融在亮堂的夜色里。
耳邊泛起了嘈雜的漣漪,是雨水與奔逃的俚語激起的漣漪。
墨色的是天空,那巨人是絲其城微不足道的一棟洋房。
虛妄的眼皮抬起了一點,眼前果真煙雲縹緲,蒸汽的氣浪蓋過霓虹,像是為文明嬌羞的娘子蓋起了頭紗。
尖針般的雨滴才是最強大的清醒劑,虛妄的身子冷透了,剛想起身,她的耳邊又多了一樣嘈雜以外的聲音。
“別亂動。”
濃烈的酒精味洗滌塵土,草藥嗆鼻,虛妄微微側過腦袋看着聲音傳來的方向。
金屬細微的碰撞聲織成爵士交響樂,雨水淤積,細細流淌和砸落激起水花的聲音則是爵士樂特有的悠揚音。
虛妄的手臂又麻又酸,側目一看發現一個衣着服服帖帖、酒紅色禮服口袋裏還插着手帕和鋼筆的白狼青年正蹲在虛妄手臂的旁邊,雙手一刻不停歇地在虛妄的手臂上搗鼓着什麼。
虛妄想撐起腦袋仔細看看他在幹什麼,不過脊椎卻毫無力氣。
虛妄感受不到自己的身體,連眼睛都是半睜的。這種情況虛妄不是第一次體會了,她想撐開自己的嘴巴。
整個嘴巴都在顫抖,她的眼睛也漏出了霓虹的光圈,可是喉嚨卻出不來一點聲音。
虛妄的嘗試鬧出了不少動靜,白狼青年手中的手術刀被她的移動拍開,險些切開手臂上依附的肌肉。
“嘖……別動。”
他不爽地嘖了嘖嘴,在掌中被拿捏死死的手術刀也被他順勢放下,虛妄手臂上的血液慢慢溢出來了。
“怎麼選中這麼一個‘參品’,唉……”
白狼青年皺着眉低頭自言,隨後又抬頭,淡橙色的眼眸蘊藏着不滿地和虛妄微睜的眼睛對視。
“你不要着急,我叫溫斯頓·彼特斯。”
“神饋是‘醫者’。你剛剛倒在了路中央,我看你傷勢嚴重和其他注意到你的熱血居民將你抬到了路邊。”
話到此處,溫斯頓抽手迅捷的將自己的爪子插進他酒紅色禮服胸前口袋裏,輕輕地掏出了口袋裏做工精細的白手帕,將它用食指抵到虛妄手臂上血紅深邃的傷口處,柔和地擦拭溢出的血液。
“現在你一定感覺恍惚吧?”
你看我像是能回復的樣子嗎?虛妄醉熏熏地在路旁的台階上坐着,雨水在她腳底潺潺流過,虛妄的鞋子並不防水,濕漉漉的顯然不好受。
“嗬……嗬……”虛妄勉強可以發出點意義不明的詞彙,之所以會說出這樣的話是因為她終於看見了自己面前圍着的一群人。
他們何時出現的虛妄不知道,他們就只是這麼站着。
一群人圍成牆將虛妄和溫斯頓環環包圍,他們的面容大部分都被陰雲所籠罩,看不清面目,卻能感受到他們的好奇。
“少量的神經毒素,作為麻醉使用,你的傷口太深,再晚點恐怕就只能截肢了。”溫斯頓毫不在意周圍人的蒞臨,他專一地提起手術刀再一次在虛妄的手臂上搗鼓起來。
那些看不見表情的人們哪怕淋着傾盆的雨也始終沒有離去,只是這樣站着、看着、交談着。
自己就像動物一樣被他們一覽無餘,虛妄不安極了,可她卻又不能輕易的移動。
溫斯頓的耳朵忽然一立,他馬上將手術刀拔出,將手術刀咬在口中,虛妄血肉中的壞死組織掉落一地,將淡薄的雨水染色。
溫斯頓看了一眼地下,在鐵盒製成的醫療箱裏取出一劑藥劑瓶。
憨厚的藥劑瓶被木塞死死堵住瓶口,溫斯頓邊探出指甲橫插進木塞里向上挑起,一邊抬頭專心致志的看着虛妄那已經在緩慢癒合的傷口。
“忍住。”溫斯頓將木塞徹底挑出,反手從粗糙的白色鐵盒裏抽出一根包裝完好的棉簽。
肥嘟嘟的爪子握住棉簽深色的木條,木條內又有着淡藍色紋路在流動遊走。
溫斯頓手疾眼快的將木條捅入瓶子內,再迅速拔出,一隻爪子按住虛妄的手臂,輕柔用力,再拿起棉簽在血紅的傷口處擦拭。
一股瘙癢伴隨痛感輸向虛妄麻木的大腦,虛妄的身體本能地一顫。
溫斯頓將棉簽貼在她的傷口處左右貼合著滾動,每一塊地方都均勻的塗抹了那瓶子裏的淺黃色液體。
剛將棉簽貼上時還不斷溢出暗紅的血液,在被棉簽接連的吸收之後,手臂的裂口已不再那般明顯。
最後滾動幾次后,溫斯頓如火燎般的動作慢了下來,直到他將棉簽收回。
他再一次湊近看了看那原先駭人的傷口,現在已經變得合群可愛。
雨水漸漸的靜了,嘈雜的交談聲也已漸熄。溫斯頓點了點頭,將手套拿下,整齊地塞進了鐵盒裏。
他忽然一躍而起,雙手仰起,面向所有在雨里觀賞的看客。
虛妄的耳邊出現了掌聲,越來越大的掌聲,就着雨聲,在混亂里創造韻律。
這個時候,溫斯頓回頭彎下腰,端起了白色鐵盒,轉頭又面向看客。
虛妄茫然地看着那些看客開始行動了起來,他們紛紛將手插進口袋或衣兜,隨後掏出在雨夜的燈光里閃閃發光的銀幣或銅幣。
他們平舉着硬幣,拋向溫斯頓的方向。溫斯頓則毫不顧及地踏入雨中縱情收割着表演費用。
人們的掌聲淡了下來,這時虛妄看見一個硬幣沿着地板的紋路慢慢滾向了自己,乖巧地停在了自己的指頭旁。
虛妄抬頭看,溫斯頓此時正慌張地朝着自己的方向奔來,他滑稽地蹲下,一把甩出指甲,將指甲插入金幣所在的泥土裏,直直摳起金幣,生怕它被雨水定格了。
溫斯頓的動作很迅猛,以至於他不小心撞到了虛妄他也不清楚。
他撞的剛好是虛妄那條剛剛醫治完成的手臂,現在還沒有完全癒合,加上這一撞擊,虛妄的手臂傷口又一次開裂,溢出點鮮紅的血液。
虛妄用盡全身之力不自覺皺起了眉頭。
“嗬……咳咳……”她無法言語,可是震撼的波瀾在她心裏促成了人性的怒濤。
原來自己是被當成表演的樣本了,溫斯頓的幫助全然是為了賺取費用。
那個酒紅色禮服的認真青年一下子死去了,現在變成了一個老陳的小丑鮮活的跳動。
“誒誒,謝謝各位爺!等下一次再給各位‘溜個場子’!”溫斯頓弓着腰,鐵盒裏的藥劑被硬幣砸的叮噹作響,他卻笑得歡暢。
過了好一會,雨又一次迎來了高潮,比先前的要更大,更猛烈,銀針般的雨變成豆大的雹子。
雹子將那群鼓掌的看客拍散,他們開始奔逃,掉落的硬幣又被溫斯頓義無反顧地拾起。
雹子將鐵盒拍響,蒸汽卻被拍散。
“啊哈哈……啊哈哈!”溫斯頓的酒紅色禮服全然被淋濕了。
虛妄的求生意志從未如此強烈過,她的全身都開始有了知覺,並且恢復得很快,幾秒后她便可以支撐着自己站起。
她的鞋子裏灌滿了冷水,心裏灌滿了鉛。她像被再次捕殺的獵物,喘着粗氣扶着那些燈紅酒綠的牆壁向前蹣跚着邁着步子。
她要逃走,這是虛妄此時唯一的想法,在斗獸場內的求生欲也沒有這麼強烈過。
她現在感受到了真正的恐慌,像是被拋棄后又被別人拾起拿去解剖,哪怕就是在被拋棄后如此死去也是無比偉大的死亡,至少痛快,死得委屈,到了靈薄獄也好哭訴。
可是被解剖而死卻要更加絕望。所以虛妄要逃,她需要逃得越快越好。
那些斗獸場的人果然沒有離開!
她回頭看了看溫斯頓,他跪在雨中數着鐵盒裏的硬幣,笑得合不攏嘴。
他……他怎麼可能不是斗獸場的人!他一定比血刃還殘忍!
虛妄的腦袋一陣抽痛,腳步也險些被絆。
她扶着腦袋,還是不得不停下了腳步。台階上來往的人很多,那些被陰雲遮擋的面孔逐漸又向著虛妄靠攏。
明明看不見他們的面容,卻感受的到他們的歡喜。
蒸汽只能聚集到台階上,在虛妄眼前鋪成輕紗,虛妄眯着眼睛看着輕紗,看見了一堆舞動的疑惑。
看來自己又一次在發瘋的邊緣試探,虛妄來了一次深呼吸,她膽怯地默默側頭看向雨中的溫斯頓。
他已經朝着自己走來。
虛妄撞開了那群逐漸積累起來的圍觀人群。
一個轉角后,虛妄差點窒息了。
滿地都是一簇簇人群圍着那些有着溫斯頓影子的青年或少年。
他們嘴裏叫喚着意義不明的詞彙,張牙舞爪地向著所有人展示,鼓掌和歡笑此起彼伏。
這種情景看着詭異,可虛妄卻不覺得古怪。這應該就是最符合絲其城的情景了。
虛妄一瞬間對這座城市多了新的看法。
殘忍到極點的城市,荒蕪到極點城市。
他們的善行難道都是帶着功利性去做嗎?
不,這件事本身並不古怪,可是……
當他們將善良作為表演的資本后就已經變成了一個無比荒蕪的極端。
虛妄的腦袋又一次頭暈目眩,她開始後悔起為什麼要去吸收血刃的能力了。
“小姐。”虛妄的肩膀被拍了一下,她錯愕地回頭。
酒紅色的禮服和染血的白襯衫,全身濕透,胳膊還裹挾着白鐵盒。
“英特勒絲人?”
“不……不是。”虛妄慌張地回頭,她再一次想要逃走。
“……我知道你很反感我的行為。”
“但是……”
“歡迎來到英特勒絲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