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雪花膏”經理
蘇納言趕到現場時,慈溪警局的同僚們已經在場了。就連縣府的轎車也停在路邊,可以看到車門開着,王局長神情嚴肅站在車門旁,恭着腰向車裏的什麼人低聲說話。
車裏就是父親蘇翊鼎吧?
王局長好像被批評了,在車門外立正敬禮,目送轎車緩緩開走了。
命案現場並沒有老百姓圍觀。因為發現女屍的“子孫巷”其實是一條背街,沿街只有一扇扇小門,是南北兩條路上餐館、作坊的後門,平時除了這些店鋪的老闆夥計,沒有人會刻意經過這裏。
屍體是在“大發莊”公司的後門發現的。第一發現人是大發莊慈溪分公司的經理吳子秀。
吳子秀此時此刻就站在“大發莊”的後門旁,依然有些神經質的渾身顫抖。他年過半百,可臉上卻沒有什麼皺紋,像是個剛過三十的壯年人一樣,可以看出有長年保養的痕迹。只不過此時此刻,因為緊張和恐懼的原因,額頭的汗已經打濕了面龐,讓他臉上的雪花膏暈開了,白花花的一片。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故意扮鬼嚇人呢。
蘇納言注意到了吳子秀的異常緊張,尤其是走過吳子秀時,聞到了一股奇異的香氣。當下決定,一會兒要對吳子秀單獨問話。
現場的女屍與第一起命案的日新街女屍十分相似。
被害者大約三十歲,眼睛驚恐地瞪圓了,一頭紅色中短髮十分凌亂,有幾綹帶着血跡的頭髮黏在了臉上。除此之外,現場不見任何血跡。
被害者身份不詳,身上也沒有任何可以證實身份的線索。
與日新街的被害者不同,現場的被害者雖然也被從腹部剖開了內臟,可刀口的長度卻短許多,幾乎是從胃部下方劃開直到腰間。刀口也不像第一起命案那樣乾脆利落,而是有些歪歪扭扭。
蘇納言疑惑了。
本以為日新街命案的突破口在與被害人和兇手“雨衣怪”之間的關係,可如今第二名受害者出現,無論是作案時間還是作案手法,都與第一名受害者相當類似。
難道是無差別作案?
可這起命案的手法卻又與上次命案有細微差別,難道兇手這次在行兇時遇到了什麼突發情況?導致其無法“完美”地實施犯罪?還是說,模仿犯?
想到這裏,蘇納言不寒而慄。
如果是模仿犯的話,就可以解釋本次命案與第一起之間的不同,卻也說明兇手不止一人;如果真的是無差別犯罪,那未來整個慈溪的女性們都將面對朝不保夕的恐怖境地……
王局長來到了蘇納言的身邊。
“賢侄,怎麼會這樣?”
王局長的口吻中帶着責怪,如果第一起命案能夠早一點偵破,就不會發生第二起命案了。
“對不起,王局長。”
王局長長嘆了一口氣,盯着屍體出神。
“誰啊,怎麼這麼殘忍呢?”
這簡直不像是個警局的一把手說出來的話。話里透着的悲觀情緒和非專業的態度讓人無奈。
“你不是美國回來的嗎?”
蘇納言明白了,王局長一定是被父親蘇翊鼎嚴厲地斥責了。否則不會這麼話里話外地擠兌自己。
“我向局長保證,一定破案!”
“你看看警局裏還有誰能幫上忙,都叫上加入你吧。還有那個日新街派出所的那位呢?怎麼沒來?”
“報告局長,李奉泗警員隸屬日新街,轄區之外按照規定不能出命案現場。”
“情況特殊,
讓他別死守規定了。案子破了,擢升到縣警局,提個兩級。”
“多謝局長。”
王局長依然皺着眉頭,壓低了聲音。
“這起案子和日新街案子一樣,不要張揚,不要讓報界知道,在老百姓這裏也要鎖住消息。”
“王局長,今天出現了第二起命案,我害怕兇手依然有繼續作案的可能性,還是讓老百姓知道情況,加強防範,才能阻止命案的繼續發生。”
“不會的。”
蘇納言愣住了,什麼不會的?這句“不會的”就像是一句祈禱,在祈禱兇手不會再犯案子。
“明年初,令尊大人是有機會去上海的,不出半個月,南京方面會來人考察。即使南京方面不來,省里行政督察區的上峰們也會來。我們都不希望令尊大人的仕途受到影響吧?尤其祖燾先生對令尊十分欣賞,這當口絕不能出任何岔子。”
“祖燾先生?陳果夫?”
王局長緘口不言,大聲地招呼手底下兩名警員。
“喂,趕緊的,把屍體搭出去!還放到什麼時候?再晌午就臭了!”
一名警員惶恐上前報告——
“局座,請示屍體送到哪兒去?”
王局長看着蘇納言。
蘇納言無奈地嘆了口氣,“惠美診所,康大夫那”。
送走了王局長,蘇納言回身,看着不遠處的發現人——吳子秀。
“大發莊”慈溪分號的總經理辦公室里。
吳子秀請蘇納言落座,畢恭畢敬地遞上了自己的名片。
蘇納言端詳着名片,可以看出這個“大發莊”總部在上海,所有的信息另有英文和法文的翻譯,估摸着是一家買辦類的公司。
吳子秀拘謹地坐着,似乎身上還是有些顫抖。他掏出了一塊手帕擦汗,卻把臉上已經大花臉的雪花膏蹭得更髒了。
“吳經理要不要去洗把臉?”
“不用了……呃,感謝長官美意……您問完話,我就落鎖關門了。”
“吳經理,您的大發莊做的是什麼生意?”
吳子秀好像沒料到蘇納言會問這種問題,有點詫異,緊接着畢恭畢敬地回答:“大發莊總部在上海,主要是從美利堅、英國和法國進口貨物在本地賣,一般也是洋皂、餐具之類的日用品,間或有一些服飾、香水類的奢侈商品。慈溪分號是我奉總部命令開的,主要分銷一些在上海庫存多的貨物。只不過能力太差,到現在也還是入不敷出。”
蘇納言觀察着室內的陳設和吳子秀的衣着,慈溪分號的經營狀況怎樣他不知道,不過吳子秀先生的生活倒是說的上奢侈了。
“我還是跟長官報告今早的情況吧。”
“吳經理請。”
“早上6點15分,我準時起床了。我這個人生活一向是準時的,在上海和外國人共事的時候養成的習慣。我起床之後,照例去洗漱,接着準備好所有的東西,來公司開門。”
“吳經理的居所在?”
“我住在光明路,租住在賈老先生的一處小院裏。但是……我今天早上是在公司醒來的……我的意思是,昨晚上海那邊來了公函,讓我處理一些賬務問題,我加班到了深夜,所以就在公司睡下了。”
“所以您今早是在公司醒來的?”
“是的,是的,6點15分,我準時醒來了。接着,照例去洗漱。大約7點的時候,我打開了公司的後門,就是這個子孫巷的小門。”
“為什麼打開公司的後門?”
“是這樣的,長官,慈溪分號除我之外還有兩名僱員,我要求僱員只能從後門進入公司,所以先去開公司的後門。”
“好的。”蘇納言記錄著吳子秀的話。
“然後我就看見了……我就嚇了一跳,怎麼會這樣?!”
“看見什麼了?”
“她就躺在公司後門外的洋灰地上。一眼就能看出已經是死人了。還死得……很蹊蹺……我慌了神,趕緊關上了後門,來到這個屋給警局打電話。之後我就一直坐在這裏,一直聽到外面傳來了人聲,應該是警局的長官們到了,這才再次開門出來。”
“吳經理認識被害者?”
“不認識,從來沒見過。”
蘇納言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為什麼剛才吳子秀的話里說“她就躺在——”,如果是不認識的話,應該說“有個女人躺在——”或者“有人躺在——”。
蘇納言不動聲色,繼續詢問。
“昨晚吳經理在哪裏加的班?”
“就在這間屋子。”
“那可曾聽到什麼異常的聲音?”
“昨晚下着暴雨,只能聽到雨聲,聽不到什麼別的聲音。”
“雨是幾點停的?”
“大概2點半鐘的樣子。”
“您加班到了幾點?”
“大概3點鐘吧,我看雨停了之後,還出門看了眼,又上來做完最後的工作才躺下休息。”
“為什麼要出門看了一眼?”
吳子秀愣住了,半晌,“我聽到好像有人經過的聲音,特地去看一眼。”
“那有人嗎?”
“沒有人,想必是聽錯了,所以又回來了。”
蘇納言明白,吳子秀一定在掩飾什麼東西,或許這就是他今天如此緊張的原因。
“吳經理的雪花膏可是你們大發莊賣的貨物?”
“啊,是的,這是我們為數不多的國貨,上海出品。”
“吳經理還用香水?”
吳子秀一抖,“是的,因為總是和外國人打交道,所以也習慣了用香水。”
蘇納言沒什麼問題了,他起身準備告辭。
但是吳子秀突然說——
“長官,早上6點20分,我在洗漱的時候曾經聽到汽車經過的聲音,轟隆隆的,大概停留了幾分鐘時間。”
“這裏平時沒有汽車經過嗎?”
吳子秀又緊張了,“有是有,只不過有了這樁子命案,我又格外留意些。應該是多慮了。”
蘇納言點點頭,望向窗外。
奇怪,窗外是子孫巷南邊的鬧市區,並不是屍體發現的巷子。
所以,辦公室對面的那個房間,才是窗戶開在子孫巷的房間。
蘇納言指着辦公室對面的房間,“吳經理,這間房是?”
吳子秀:“這裏是公司的庫房,堆一些貨物。長官要看一眼嗎?”
“哦,即是庫房就算了。”
吳子秀送蘇納言離開了“大發莊”分號。
“對了,吳經理,剛才我看總經理辦公室並沒有床鋪,您是在哪裏休息的?”
吳子秀停頓了片刻。
“我就在辦公室里打了地鋪。起床后就收起來了。”
“好的,多謝賜教。之後我可能還會來拜訪,請您多多包涵。”
“應該的,應該的。”
蘇納言離開了,走在路上聽到“大發莊”關門落鎖的聲音。
吳子秀一定撒了謊,可他究竟在隱瞞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