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趙氏孤兒（上）
“爹爹！”
“我不是你爹爹！”
“我不信，你就是我爹爹，鄰家小子都有爹爹，他們都說你就是我爹爹！”
“混賬！討打！”
“嗚……！你就是我爹爹！嗚……！”
“武兒，你若真是我兒，便也罷了！”
靜謐的小山村裡，一名中年漢子拿着笤帚，嘆息着看向跑遠了的幼童，眼神閃過了一絲懊悔與迷茫。微風扶起了他凌亂的髮絲，飽經風霜的臉上，劃過了幾滴晶瑩，他擦了擦眼睛，眼神似乎又變得堅定起來。
“程嬰先生，這些年，你辛苦了！”一名風塵僕僕的青年出現在他的身邊，嘆息道。
夕陽略微顯得刺眼，漢子揉了揉眼睛，這才看見來人。青年身着便服，略顯放蕩不羈，雖有風塵的斑駁，但仍掩蓋不住他的丰神俊逸。
“敢問少俠是……？”程嬰行了一禮，細細打量着來人，卻想不起來從何處見過他，只是覺得有些眼熟。
青年不以為意，笑道：“先生莫非忘了，那一日，在下護着先生與那孩子，衝出了趙府？”
程嬰一怔，思索了片刻，雙目頓時瞪大了起來，驚道：“少俠容顏竟絲毫未變！”隨即又覺得有些失禮，又道：“真是稀客！少俠如不嫌棄，請到陋舍稍作歇息，容在下奉上些粗淡茶水。”
青年拱手，道：“先生客氣了。”
……
賓主坐定，青年直視着程嬰，這才開口道：“不知先生有何打算？”
程嬰長吸了一口氣，雙拳緊緊的握了起來，眼神有些躲閃，片刻后又抬起頭，與青年對視，囁嚅着想說些什麼，又嘆了口氣，道：“先主趙朔大人，對我有恩，只是如今屠岸賈位居晉國高位，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只怕大仇難報！”
青年舉起茶水一飲而盡，也不說話，只是看着程嬰，靜待他繼續說下去。
沉默了許久，程嬰又是嘆了口氣，手似乎也顫抖了起來，連茶杯也端不住，索性放下，摸索着站了起來，又一拳砸在了桌面上，恨道：“可恨我那孩兒，方一出世，便慘遭毒手！我那內人亦是落得香消玉隕！”
青年略感動容，起身行了一禮，道：“先生高義，在下佩服！”
程嬰自嘲一笑，又委頓着坐了下來，沉默了一會，似是想到了什麼，眼神似乎又有了神采，又抬頭看向了青年，問道：“少俠來此，可是有何法子？”
青年嘆息一聲，又直視着程嬰，鄭重道：“先生與公孫杵臼大人相約，由先生檢舉公孫大人攜假趙氏遺孤逃竄，對屠岸賈來說已是一功。而他早年喪子，如今一直未有後嗣……”
話未說完，程嬰已瞪大了眼睛接下了這句話：“少俠所言，莫非讓我攜此子認賊作父？”
青年頷首，面色凝重，又道：“屠岸賈現已戾氣深重，暴虐無度，又城府極深，加之久經沙場，武藝高強，欲要除之，談何容易？但此人年近花甲，又膝下無兒，若以父子之情誘之露出破綻，必能殺之！”
正說著話，一個孩子闖了進來，大聲哭喊道：“爹爹，你不要我了嗎？”
青年看了眼孩子，略顯訝異，又看着程嬰道：“此子經世不過四載有餘，竟已聰慧如此？”
程嬰抱住了孩子，輕聲安慰，又轉頭看着青年。
青年閉上了雙眼，長吸了一口氣，又睜開了眼睛，道：“我願傾囊相授，助其一臂之力！”
程嬰聞言，輕撫着孩子的發，
沉默了許久，眼神似乎堅定了許多，終於嘆道：“時也，命也，此子命當如此，便依先生所言！”
……
晉國都城新絳。
“程嬰攜子程武願為屠岸大人門客，此生願追隨屠岸大人鞍前馬後！”程嬰跪伏於地，向屠岸賈大聲宣告。
屠岸賈身着甲胄，束着髮髻，面容呈青黑之色，稜角分明，濃眉之下，一雙眼睛如蒼鷹俯瞰世間，下頜的鬍鬚濃厚茂密，身形虎背熊腰，提劍的手上結着極厚的繭，一股厚重的煞氣自其周身散發出來。
他輕蔑一笑，蹲下身來，拍了拍程嬰的臉，問道：“為何我要收你？”
程嬰抬起了頭，直視着屠岸賈，眼神有些惶恐，但仍不卑不亢道：“是大人欠我的！”
“哦，從何說起？”屠岸賈來了興緻，遂站起身來，坐在了椅子上，靜候程嬰的回答。
程嬰咽了咽喉嚨，聲音有些顫抖，但仍是直視着屠岸賈，道：“在下當年檢舉公孫大人，除了大人您的心腹大患，更阻止了大人的殺孽！否則殺孽一出，只怕以大人您當時的地位，加之其他世家對您的覬覦，必然群起而攻，只怕趙家的下場離大人您不遠了。”
屠岸賈挑了挑眉，思忖了片刻，又輕笑着站起身來，道：“說的倒也不錯，便留下吧！”
說完便欲離開，但程嬰卻死死的拽住了他，這一次他卻低下了頭，懇求道：“我要的，不僅是留下，還有我這犬子程武，求大人教導成才！”
屠岸賈這才注意到他的身邊一直跪伏着的孩童，青黑的臉上略微顯現了一絲動容。他轉過身來，眼神里竟有了一絲與他往日神情極其不符的慈愛。他注視着孩童，輕聲道：“抬起頭來！”
程武這才抬起頭，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屠岸賈，但他小小的心靈竟然看到了對方眼裏的期盼，那種無限的期盼與渴望，他睜大了雙眼，想仔細看清楚眼前的人，一時間愣在了原地。
屠岸賈微微笑了起來，招呼着，讓他過來，他不由自主站起身來，一步一步走了過去，眼睛一直看着對方，他鬼使神差一般的竟喊了一聲：“爹爹！”
屠岸賈聞言一怔，僵硬的臉上開始掙扎了起來，那似乎是他從未聽到的話，猶如永恆的黑暗裏透出了一絲光明。他的眼角濕潤了起來，僵硬的臉終於撕破了阻礙，他咧開了嘴笑了，他輕聲的喚了一聲：“欸——！”
然而，程武卻在這時回頭看向了跪在一旁的程嬰，這一句“爹爹”似乎分不清是在叫誰了。
屠岸賈的笑容頓時止住了，愕然了片刻，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臉上又僵硬了起來，他清了清嗓子，站起身來，又復威嚴的神態，看着程嬰道：“那便看他自己的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