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中仙人遇桃花
矮人的國度,劍與酒之都,斯瓦塔爾夫海姆,老莫的故鄉,也是章玄他們的第一站。
武昌一役,可謂損失慘重,尤其穆明霄,固身體無礙,手中雲霄劍卻被硬生生折斷。
老莫不在,問遍武昌工匠,雖無能為力,但答案出奇一致,斯瓦塔爾夫海姆,信奉鍛造之神赫菲斯托斯的矮人工匠,鬼斧神工的工藝,唯有他們能將斷劍重鑄。
而除了鑄劍,三年一度的盛典、獨屬矮人的狂歡也是章玄他們全票通過的原因。
美酒節,為紀念流浪中的酒神狄俄尼索斯,將美酒帶向人間而誕生的節日,慶祝豐收,隨意暢飲美酒,品嘗各地美食的盡情歡樂,讓全世界的酒徒為之瘋狂,當然,還有……吃貨。
……
八月的艷陽總是讓人做什麼也提不起勁,昏昏欲睡,那歪戴着帽子,一身短打,肩頭搭塊毛巾的小廝歐力,正伏在桌上打盹兒,斜眼看着陽光灑在這條荒草萋萋、通往諾格羅德的的舊道。
舊道是近些年荒廢的,以前有多熱鬧現在就有多凄涼,以前的舊道,來來往往商旅鏢客絡繹不絕,光酒肆大大小小就有幾十家,現在,就剩他們太白居一枝獨秀了。
他們是舊道唯一的酒肆,青布招牌,殘舊的酒招上,筆走龍蛇、斗大的“太白居”三字一看就是大家之手,就算大字不識一斗的歐力,第一眼見,也被其筆鋒驚住,這感覺像是把利劍抵住咽喉,感受到其中劍勢,半天說不出話。
后歐力又架不住老闆坑蒙拐騙,稀里糊塗的就上了賊船,在這沒有客人的酒肆一呆就是三年。
歐力與門口的酒招一起,見證了酒肆過去、舊道往日的輝煌,酒招還好些,至少曾有人出重金求字,雖被老闆腦子一抽用“故人所贈,千金不換”的理由搪塞,但也有人惦記。不像自己,無人問津,唯一對自己還算不錯,長得也還算不錯的老闆女兒,如今也被三天前來的小白臉……唔,老白臉迷的神魂顛倒。
“呃啊~呃啊~呃啊~”熟悉且不知怎麼這麼欠的驢叫聲傳來。
正坐在椅上撥動算盤的貝拉,因算着只進不出的賬本而蹙起的眉頭,此刻舒展開來,壓制住揚起的嘴角,抬起的眼眸,極力讓自己看的自然些,臉卻不自覺的紅潤,像熟透的蘋果般,小聲說道:“歐力,是唐公子來了,快去迎迎。”
歐力自然知道是誰來了,雖趴着不想起來,但想想自己可憐微薄的工資,老闆周扒皮的性格,還是不情願的擠出笑臉出門迎接。
“唐公子,今個倒是來的早些,還老規矩?”歐力搓搓手,笑臉相迎,上前牽住韁繩,妄圖降伏這讓他吃癟無數次的蠢驢,不讓他再啃這已千瘡百孔的柵欄。
“嗯,老規矩。”唐武陵說著,眼睛卻沒落在歐力身上,哪怕歐力被自家驢踹翻在地,正委屈巴巴的摸着磕到的屁股,唐武陵也始終抬着頭,痴痴望着破舊的酒招。
酒肆口,一陣狂風起,唐武陵衣袖飄飄,青布上書墨飄飄,隨風而動,如駕鶴騰雲。
這位從很遠處來,風塵僕僕未停一步,卻為眼前“太白居”挪不動腳的唐公子,看着彷彿活過來的字,眼前一亮,手中不知何時多了筆墨,在微微泛黃的紙上筆走龍蛇,正是“太白居”三字。
寫完,唐武陵痴痴地笑,后神色略帶凝重,眉頭越鎖越深,吃滿嘴黑墨,嘆息搖頭,將紙揉團丟掉。就這樣一遍又一遍,直到風停紙也盡,終究沒一張自己滿意的。
“真是個怪人…和怪驢”,屁股隱隱作痛的歐力小聲嘀咕。
確實怪,前一秒還對歐力愛搭不理,見字如美人的唐武陵在收起字畫行當,忽然與歐力熟路起來,跳下驢,摟住歐力肩膀,熱情打招呼道:“喲,歐力老弟,我看你這面相,這些天是要走桃花運。”
這怪人看着弱不禁風,力氣出奇大,歐力有些透不過氣,苦笑,“可唐公子,昨個您喝醉了才說,小的最近可能有血光之災。”
“是嗎?”唐武陵臉色依舊,老神在在,大步流星,“那就是先血光之災再走桃花。”
歐力想翻白眼,但職業素養告訴他要忍住,掀開掩着簾幕的門,將唐武陵迎進去。
“唐公子來了。”貝拉眼裏的光更勝,桌上賬目早就收好,擺上酒菜,“今天似乎比以往早些呢?”
“嗯,是早些。”唐武陵點點頭,也不客氣的從罈子為自己勺一碗酒,仰着脖子喝上一口。
貝拉靜靜看着,眼裏含笑,這唐公子看着斯斯文文,喝酒卻異常豪邁,是個愛酒之人。
不過說來也奇怪,這唐公子喝酒,總是一半一半,一半自己一半倒個那叫山桃的大黑驢,喝到自己嘴裏的酒也從不喝光,照樣是喝一半留一半。
杯酒下肚,唐武陵笑着解釋:“事情辦完了,今天自然早些,早點休息,明天也該離開了。”
貝拉臉色略顯幽怨又疑惑,說道:“唐公子不是說,來此一為求字,二為等人嗎?現在一件也未辦成,又為何離開,莫不是小店酒菜不合胃口,招待不周了?”
唐武陵搖搖頭,道:“等的人或許在路上,不過如果今日不來,應是我算錯了,再留下想來也碰不到,至於字,我現在求,貝拉小姐願意給嗎?”
唐武陵笑着,他這一笑,眼角佈滿了皺紋,帶着歲月的痕迹,每一條皺紋都是一生的故事,卻多是不幸,不幸的人生最是讓人動容,這樣的笑,也最是讓人動心,最是耐人尋味。
這樣的笑,大叔的魅力,天下恐怕沒有女孩能抵擋住,貝拉很想回答“給”,但還是苦笑說道:“字是家父心愛之物,想必他……”
“說說而已,與我無緣之物,自是不會強人所難,不過若是有緣,還是不該這麼輕易放手的。”唐武陵喃喃自語,似在替貝拉回答,又像在和誰說話,酒入愁腸,竟道不盡人生悲涼,世事無常。
“呃啊~呃啊~”又是聲聲驢叫,略帶焦慮,打斷了唐武陵的思緒,同樣響起的,還有為山桃送酒的歐力聲響,“唉唉,客官你這…要喝酒自己買去,別搶啊,而且這位驢大爺可不好惹,被踢了,小店概不負責。”
“去去去,這麼好的酒,人喝都嫌不夠,哪有先給驢喝的道理,若是讓龐伯知道你這般浪費,還不撕爛你的嘴。”來人聲音渾厚,卻難掩醉意,口齒不清,“龐伯,我來了,你個老東西呢,說好的酒呢?”
貝拉微微蹙眉,來此喝酒的人越來越少,近些年最多的是附近礦上的礦工,這些人父親是看不上的,誰讓他們每次來都是烏壓壓一片,一窩蜂的擠進不多的酒館,都快把店拆散了,點的卻是最便宜的酒,這種把酒當水、喝不出什麼名堂來的客人,父親不會深交。
但不是朋友也不會對父親直呼其名,以前的酒友?混到和驢搶酒喝,這……還真是混出名堂了。
帶着疑惑,貝拉走出門,唐武陵也甚是好奇,戀戀不捨放下杯中酒,舔舔嘴唇,緊隨其後。
就看到門口多了個一鬍子邋遢的,頭亂蓬蓬如雞窩般,不知鬍子粘着頭髮,還是頭髮纏住鬍子的男人,穿着破舊到非灰即是黑的白衣,腰間別個葫蘆,腳底的草鞋都快磨穿,整個人靠着馬槽,用手勺裏面為黑驢山桃準備的酒喝。
說來也奇怪,除了唐武陵,對誰都一臉不屑、抬腿就一腳的山桃,現在老實巴交,看着自己的酒入他人的口,瑟瑟發抖。
“驢兄莫怕,我與你一見如故,就討碗酒喝,愛喝酒的人,總是愛交朋友,不過光喝酒不吃菜是有些不盡興。”男人渾身散發濃烈的酒氣,就像剛從酒罈子裏撈出,如爛泥般癱在地上,與山桃稱兄道弟,酒過三巡,抱着山桃的腿,眼前一亮,像見到稀世珍寶,蹭蹭,“好腿好腿,驢兄這腿,不拿來下酒可惜了,唔……別害怕,我們是朋友,見其生,不忍見其死也,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放心放心,不殺你,不過真是好腿啊,咕嚕。”
“呃啊~呃啊~”山桃叫的甚是悲涼,貝拉眼裏也閃過似焦慮,她自幼在酒肆長大,知道人耍起酒瘋來什麼都乾的出來,一方面真怕男人一言不合咬上一口,另一方面,怕唐公子生氣,要知道,唐公子看着儒雅,卻有雷霆手段,動起手來,醉漢這副被酒掏空的身體,一回合下來,他再喝酒,得別人往地上倒了。
不過讓貝拉意外的是,一向把山桃不當驢視為知己逆鱗的唐公子,卻對山桃凄慘叫聲視若無睹,饒有興緻的看着面前男人的…手?
貝拉順着目光,微微一愣,男人的手有什麼好看……
好吧,確實好看,天下可能都不會有第二雙這樣的手了,明明男人滿身油膩,蓬頭垢面,手卻白皙乾淨,就連指甲中也見不到污垢,修長有力,骨節分明,這是雙適合握筆的手,若是握劍也是極好的。
可現在,偏偏用來舀酒喝,不過就算舀酒,這也是雙再合適不過的手,明明整個人已醉得水中撈月,手卻異常的穩,明明沒用水瓢,卻沒有半滴酒從指縫溜過,而這,不是什麼魔法,恐怕也只有世間最會喝酒的人能做到。
“青稞、玉泉、直沽燒,蒂塔、科恩、波爾多……”唐武陵只是俯身,細細一聞,面前男人喝了什麼酒便是一清二楚,笑道:“雖有優有劣,但種類之多、數量之大,天下的酒,怕是半數都入了閣下肚中。”
醉酒男人一愣,此人竟將自己一路為解饞所買所喝的酒說了個邊,微微眯着眼,“你也懂酒?”
唐武陵笑着,點點頭又搖搖頭,“若和閣下比起來,天下怕是沒有人真的懂酒,不過……在下也敢稱略知一二。”
“哦~~”男人來了興緻,舉杯,笑道:“天下之大,唯酒無量,能知一二已經很了不起。”
“若能與閣下喝上一二,才算真的了不起。”唐武陵道。
男人聞言,笑得更勝,指了指自己的破衣裳,“一路走來,叫我滾的不少,請我喝酒,你是第一個。”
“那是他們眼拙罷了。”唐武陵嗤笑,“就像這字在此,世人只知道是副好字,卻不知是誰的字。”
男人抬頭,看着青布上“太白居”三字,字畫飄逸,豪氣雄健,每一筆都是這般鋒芒畢露,筆筆如刀,字字如劍,能寫出這般字的人,一定懂劍,能在酒肆,用這般千金難換筆墨討碗酒喝的人,一定更愛酒。
“天下三絕,以酒為首,丹青其次,劍道末之”,能說出這樣話的,怕是只有一人,酒中劍仙,當朝皇叔—李墨白。
而能看出李墨白字跡,又看透李墨白身份的,定也是世間一等一愛酒愛字之人,這樣的人不多,倒騎毛驢更是只有一個。
“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藥王谷的桃花仙,果真眼光毒辣,名不虛傳。”李墨白笑道,抬頭,驕陽落下,卻依舊悶熱,讓人透不過氣來,讓人不免有些遺憾,“可惜了,這季節,實在不適合飲桃花酒。”
“是啊。”唐武陵唏噓之餘,也有種英雄相惜之感,沒人比李墨白懂酒,也沒人比自己更懂桃花,桃之夭夭,灼灼其華,這承載世間最美年華的酒,一定要在四月芳華,邀三五好友,賞花共飲,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只有這樣,才算喝得盡興吧。
唐武陵不禁嘆息,李墨白卻是狡黠一笑,“不過無妨,桃花釀什麼時候都能喝,但來了這,不喝點斯瓦塔爾夫海姆的酒,實在白瞎這群世間最可愛的人。”
李墨白指着馬槽中的酒,世界各地的酒各有千秋,但最好的酒一定在這,因為這有同他一樣,愛酒如痴,痴到為酒過節狂歡的矮人。
唐武陵聞言相視一笑,是啊,都說藥王谷的桃花仙,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無所不會無所不通,但又有誰知道他為何孤身來此?
其實很簡單,沒有愛酒之人能拒絕美酒節,這獨屬酒徒的狂歡。
世人都說他是鬼才,不過這鬼是酒鬼的鬼,他是個酒鬼,李墨白是酒仙,是鬼是仙,有什麼區別,都是為個酒字在前罷了,現在遇到,自然也離不開酒,可……
“這酒不錯,算是中品,一人喝勉強,但兩人喝……實在上不了檯面。”唐武陵眼神也落在酒上,酒是好酒,但一人喝與兩人喝卻是截然不同的味道。
一人多是買醉,能下肚,喝了能醉就行,兩人,就更是一個品字,品酒也品朋友。
酒是最好的朋友,朋友同樣是最好的酒,自古便有好花贈佳人,好酒待名士的說法,像李墨白這樣的大名士,唐武陵實在不覺得這窮鄉僻野有酒能相待,總不能端碗醋出來吧?
“哼,誰說此處無酒了!”一個聲音從樓道傳來,聲音低沉有力,一聽就極不好惹,至少在歐力眼裏如此,臉色大變。
龐伯,這間酒肆的老闆,歐力眼中沒有半點矮人豪爽的周扒皮,扣扣搜搜,對人如此對酒也如此。
貝拉眼裏也閃過絲詫異,自從那天起,父親已經好些日子未下樓了,而且還抱着那壇酒,無人比她更清楚這酒對父親的意義,絲毫不在酒招之下,當年輝煌,也有不少權貴、德高望重的人在這桌前,卻沒人喝過這壇酒,同樣的理由,最好的酒,為故人所留,故人?說起來……貝拉眼神落在李墨白身上。
現在的李墨白,依舊邋裏邋遢,滿身酒氣,眼裏卻沒有半點醉意,真正看清,這是雙奇特的眼睛,彷彿是春風吹動的湖泊,又像夏日陽光下的海水,在這雙眼睛中,你能看到世界所有靈動的、充滿活力的事物。
也許他整個人是死的,唯有這雙眼睛,是活的,這樣的眼神,又多半是為酒,為女人而活着。
這樣的人,這樣的眼睛,貝拉見過,十年前……見過。
“來了?”比起女兒的後知後覺,龐伯第一眼就看清了眼前人,或許是這些年在一次次失望后,終於得償所願,聲音不免有些顫抖。
“嗯,當年之約,來討口酒喝。”李墨白笑笑,這模樣,很平淡,像一碗酒,清冽如水,入口才知滋味。
“十年了,你也老了。”龐伯看着眼前人,當年意氣風發、怒馬鮮衣的少年,恍若隔世。
“是啊,不過十年,你倒是沒怎麼變,最見不得別人說你的酒不好。”李墨白笑道。
龐伯也笑,驕傲抬頭,“那是自然,人人都知道默爾索的酒好,但哪裏好,他們說不出來,想在我這找答案,最後卻是失望,他們哪裏知道,不是我這沒好酒,而是什麼樣的人配什麼樣的酒,他們,就算喝水,水都嫌掉價。”
“哈哈……”李墨白拍手稱快,笑道,“也不知我能喝上什麼樣的酒?”
“若是以什麼狗屁皇叔的身份來,你怕是連水都喝不上,不過現在……”看着李墨白就算混進乞丐堆也毫不突兀的衣裳,龐伯道,“自然是最好的。”
熟悉的酒肆,有熟悉的人,也有熟悉的桌椅,甚至連當年留下的劍痕也能找到,這方土地,彷彿被定格住,十年如一日。
等了十年才喝上的酒自是好酒,龐伯親自開壇,霎時間,酒香四溢,就連清風也帶上酒香,帶點醉意,喝酒釀酒都是方好手,又驕傲到極點的唐武陵,也不自覺咽咽口水,眼巴巴看着杯中酒,就像世間最美的美人脫光衣服站在面前。
龐伯看在眼裏,冷哼一聲說道:“不是說我酒上不了檯面嗎?現在怎麼連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
唐武陵老臉一紅,倒也不生氣,喝酒的人,就算脾氣再大,心眼再小,也不會和賣酒的慪氣,更何況,桃花仙本就是一等一的心胸開闊,訕訕一笑,連連鞠躬道歉。
龐伯也沒再為難,替他也斟了酒,道:“嘗嘗,就算是美酒節的桂冠,皇帝老兒的佳釀,與這酒比起,也不過如此。”
好酒需要好的器皿,玉杯中滿泛着液,玉碗盛來琥珀光,為美酒添上幾分酒色酒香。
香冽的美酒,入口醇和濃郁,滑過舌尖,潤過喉,暖人胃,唐武陵從未喝過這樣的酒,也從未見過這樣喝酒的人。
龐伯喝的很快,一杯接着一杯,李墨白卻很慢,就像古稀老者在打套太極,不急不緩,涓涓之水細流綿綿。
但有趣的是,從二人面前壘起的酒杯來說,一快一慢的二人,喝的酒卻相差無幾,甚至李墨白還有多些,至於唐武陵,再也沒有一半一半的古怪了,這酒給驢喝一半,未免有些暴遣天物,再留一半,更是瞧着都會心疼。
天漸漸暗下來,喝酒的人,話也漸漸多起來,是的,酒已過半,他們竟無一人開口,也無一人將筷子伸向花生米醬牛肉,只是默默喝酒,酒和朋友,酒在前,接下來一半,是朋友。
戰場由室內到室外,月明星稀,有清風明月沽酒,話好像也多了不少。
“只有你一個來嗎?”龐伯靠着門口台階躺下,眯着眼,他已經不喝了,老咯,再喝就有些勉強了,喝酒,若是勉強,實在有些浪費。
“嗯,他們都很忙,只有我,來避避風頭。”李墨白依舊不緊不慢的自斟自飲。
“莫非外面的傳言是真的嗎?”唐武陵披頭散髮,沒有半點風度,他酒量要比龐伯稍稍好些,依舊在喝,就是酒品不行,喝多了嘴欠,愛說笑,“李兄你…你不會真是因為怕女人,才躲着不見吧。”
李墨白也不生氣,大大方方承認,“我向來不和女人動手,也向來不願做別人手中的劍。”
唐武陵微微一愣,隨即一想,也明白其中深意。
自古用劍的不少,但能稱為劍仙的不多,尤其近些年,全因當年的呂祖拉高了標準,現在能稱為劍仙的,李墨白算一個,但是酒劍仙,酒還在前,另一個,是不久前有大造化的英靈軍統領—雲淺,歷史上第一位女劍仙。
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很久以前就是這樣,隨先生遊歷歸來的雲淺,更是被寄予厚望,翹首以盼的,誰都想知道,大周的兩位劍仙誰強誰弱。
此戰不可避免,因為對手是雲淺,一介女流,卻比天下九成的男子嗜戰好戰,練得更是天底下最霸道的劍,劍之所至,無人可擋,無堅不摧。
或許是受到某個人的影響,雲淺比任何人都知道,一個旗鼓相當的對手,比一千個患難與共的朋友,更有用,更能在關鍵的時候救你一命,因為他能讓你變強,雲淺的劍需要戰鬥錘鍊,需要鮮血澆灌,而天底下,沒有比李墨白更合適當這塊磨刀石。
練劍數十載,未嘗一敗的李墨白,連自負的極點的司安也自嘆不如的十二劍,這會是一場這樣的戰鬥,恐怕天下人無不好奇,天下劍客無不夢寐以求,他們甚至已經自作主張,選好的時間地點,月圓之夜,紫禁之巔。
若是決一生死,或許荒山墳地更合適,死後就地埋了,省時省事,至於他們的屍骨有沒有人找到,這不重要,一心求死的人,在這個世界能有什麼牽挂?
但如果一決勝負,尤其爭的是天下第一,那就得站高些,再高些,最好所有人都能看到,堂堂正正的贏,而普天之下,還有比紫禁之巔更合適的地方嗎?
可惜,就算所有人都覺得理所當然的事,李墨白也偏偏沒讓他們如願,和當年一樣,他是自由的,人如此劍也一樣。
自由的劍,怎會落在庸人手中,也不會如他們所願落下。
先生遊歷歸來就選擇閉關,看似閉關實則避世,因為第二日,李千塵的一紙述文就將矛頭指向四大家族為首的士族權貴。
滿朝文武,無不牽連,暗中立投名狀,站好隊,當然,不包括這個詩酒第一的閑散王爺。
可身在江湖尚且身不由己,何況是廟宇之上,你不想管,有的是辦法,讓你趟着淌渾水。
李千塵敢動這塊千年無人敢動的肥肉,不怕他們造反,是因為他手中有兵權,號稱“帝國鐵壁”的英靈軍,就算四大家族也要忌憚三分,而他們的統帥雲淺,更是個麻煩到極點、軟硬不吃的主。
想對付英靈軍,先收拾雲淺,於是就有了大張旗鼓的“天下第一劍之爭”,李墨白清楚,劍可以比,甚至可以輸,地點也沒問題,但時間……現在還不是時候。
誰不知道雲淺是先生的人,而他是誰的人?不清楚,就連李墨白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劍為誰揮動。
可一旦比了,他就是四大家族的人,至少在那一刻是站在雲淺,站在先生對立面,與他們是敵人,自然和四大家族、和所謂權貴是朋友。這是個標籤,一旦貼上,用一千種方法也不一定能掙脫,心懷不軌的人太多,就算滿腹經綸,也是百口莫辯,一個人信就有一千個人信,這就是謠言,這就是輿論,兵不血刃,多一個朋友,少一個敵人,可惜,他們沒有如願。
李墨白跑了,對一個劍客,不應該臨陣脫逃,但對一個酒徒,喝酒買醉,本就是為了逃避現實,“酒可比劍重要多了。”李墨白的臉上終於帶了點醉意,意味深長說道。
“哈哈,對對,天下哪有比杯中酒更重要的事?”唐武陵仰天大笑,“李兄所言極是,倒是我,酒喝多了,怎地也說起掃興的話來了。”
“喝酒就喝酒,說這麼多廢話,當浮一大白!”龐伯說完,算是徹底醉了,倒在地上四仰八叉,片刻便鼾聲如雷。
李墨白與唐武陵見狀,相視一笑,當真自罰一杯。
……
酒喝到深夜,歐力看着滿院的酒罈,瞠目結舌,酒量老闆最次,陳年佳釀還沒喝完就醉了,唐公子好些,共舉離觴,又喝了不少,將好酒霍霍光從心滿意足的倒地,李墨白實在誇張,好酒劣酒,只要是酒就不挑,喝的酒比酒肆一年買出去的還多,一人靠着柵欄,抬頭望天,邀月共飲,對影又是三人。
日出東方既白,尋常人家還能貪睡片刻,歐力卻沒這福分,柔和的陽光更像盆涼水澆下,一個激靈慌忙起身,這一切幾乎是本能。
歐力抹去嘴邊口水,貝拉也已經醒了,比他早些,一向如此,倒也沒什麼驚訝。
歐力伸個懶腰,打個哈欠,新的一天總是要用最舒服的狀態迎接,不過,還是有點犯迷糊。
迷糊到不知昨夜何時睡去,也不知小姐何時坐在門口,托腮看着遠方,更不知道,滿院何時只剩酒罈和抱着酒罈睡得香甜的老闆那古怪的二人何時離開。
不過看小姐幽怨的眼神,歐力在想,她或許也不知道吧。
太陽又悄悄爬上一截,陽光開始有些晃眼,歐力忽然覺得,一切都是這般不真實,如果不是貝拉手中憑空多的金龜,這或許真是一場夢,夢裏的仙人下凡,同樣貪戀“太白居”的美酒。
貝拉起身,癟着嘴,將一張紙條遞給歐力,她有些不高興,不只是二人不告而別,同樣是二人為老爹留下一個華麗到最心靈手巧的矮人姑娘也無法復刻的魚袋,和一句“解金龜,與君換酒為樂。”,這是李墨白留下的酒錢,與當年那副字一樣,價值連城,能換世間任何一份友誼,任何一杯酒。
就連歐力也留下一句,“歐力老弟,吾酒醒觀天象,越發覺得這句話適合你,酒壯人膽,若真碰到解決不了的,不妨喝上一杯。”
這是唐武陵留下的,不知是不是真有所感悟,還是李墨白當真是文曲星轉生,僅僅同他喝了杯酒,唐公子的字帶的幾分劍氣豪氣,與青布上的“太白居”相差無幾,一等一的好字卻不是留個心心念念他的女人,貝拉又怎會不傷心,沒流淚已經算是堅強了。
可貝拉哪裏知道,這句話可不只是留個歐力一人,三天後,一夥不太入流山賊盯上了這酒肆,開家黑店劫道,比起山上提心弔膽、風餐露宿強上不少,況且,壓寨夫人有,喜酒也是現成的,可惜,這到嘴的喜酒還是被人截胡了。
酒狀人膽,一點沒錯,喝了酒的歐力,一套王八拳虎虎生風。
窮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老祖宗一些話,可以不聽,但聽了還真別不信。
絕世佳釀,就算龐伯,傾注一生也一夜空空,但這次點的劣酒,在太白居,管夠,同樣能解渴,同樣醉人心,能喝一輩子,就像這位平庸到一輩子可能碌碌無為的小夥計,照樣可以關鍵時候擋在心愛的女人面前。
自古女人愛英雄,可天底下男人又有幾個英雄,其實王八綠豆也能看對眼,就像情人眼裏有西施。
很多很多年後,歐力如料想中一樣,過着平淡的生活,娶妻生子,經營這時好時壞的酒館,偶爾自酌自飲,聽聽小曲。
他的一生,最高光的時刻留個那個夏天,英雄救美,抱得美人歸。
這本是能吹一輩子的事,但這個夏天,實在精彩,他更喜歡另一個故事,他不是聽說,而是真正遇到了……兩位神仙般的角色。
一個料事如神,先是血光之災後有桃花運,一點沒錯。一個千杯不醉,自己與他痛痛快快喝了一夜,一篇詩一斗酒。
小孫子劃劃臉,說歐力爺爺老不羞,又在吹牛,一個是桃花仙人,一個是酒中劍仙,何其人物,怎麼會在這破酒肆喝酒呢?
聽到這話,歐力往往大笑,也不反駁,他確實吹牛了,不過更多是遺憾,他多希望能與二人月下,一觴一詠,暢敘幽情的是自己,可惜,桃花終已逝,獨酌無相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