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四百年前的先祖
嘉靖三十七年,也就是四百多年前的一個傍晚,漣州府城內“永吉昌”酒樓的雅間裏,七八個渾身沾滿海腥氣的男人正歡歡喜喜的圍坐在桌邊上等着上菜。他們臉上個個都喜笑顏開的,每個人都是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
這些人來之前已經經過了梳洗打扮,連身上的衣服也都是新換的,雖然是這樣,他們粗陋的舉止和身上那套土布衣褲,還是和這裏清幽雅緻的環境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們是漣州府城外七八里地的海邊“珍珠城”那裏的採珠人,現在到這來,是因為他們第一次領到了薪餉,準備在這裏好好慶賀一番的。
一個絡腮鬍須,膚sè黝黑的年輕漢子,旁若無人的摳着自己踩在椅子上的一隻腳,張開嘴大聲的笑道:“太爽了,一次就給了我們二倆銀子,這馮公公可真是一個大好人啊!”
他旁邊站着的那個身材高大,面sè蠟黃的中年男子,正端着一壺茶水給眾人倒茶。聽到他的話,也跟着隨聲附和道:“是啊,我還以為這銀子要等到我們辭工的時候才會發給我們的呢,沒想到銀子是按月發的,發了銀子以後還有一天的休假讓我們沐浴更衣,這馮公公為我們想得可真是太周全了!”
大家都在點頭稱是,接着又在那裏七嘴八舌的開始議論起來。
眾人當中,有一個人坐着那裏一直沒有說話。他的表情看起來很平靜,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其實內心卻非常激動。誰也沒有注意到,他的右手時不時的伸進自己的衣袋裏,輕輕的撫摸着袋中的那錠銀子。
這人大約十仈激ǔ左右的年紀,膚白齒紅,五官清秀,俊朗的臉上帶着一份英氣。身上的衣衫雖然看起來破舊,但仍舊掩飾不了他身上那股書卷氣,舉手投足間處處透着一股素養,和周圍那些粗魯的漢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叫黃文煥,是前文所提到的黃成仁的第十五代先祖。
黃文煥是福建泉州府人,自幼喪父,家裏只有一個孤母,靠着母親給別人縫補衣物和兩個叔父的接濟他才長大。他原本是在泉州府他二叔的私塾里幫忙,順便準備去參加秋季的“童子試”的,兩個月前他接到漣州的族叔捎來的口信,讓他到他店裏面去當學徒,他這才來到了漣州。
到了漣州以後他才知道,由於幾天前倭寇的侵擾,他族叔一家已經全部遇難,鋪子也被一把大火燒了個乾乾淨淨。就在他淪落街頭,走投無路的時候,他看到了漣州府城內四處張貼着的皇上下詔採珠的通告,便去報了名。經過考核合格后他被錄用,以後就和這幫採珠人呆在了一起。
漣州自古盛產珍珠,所產的南海珍珠,以粒大細膩,皎潔圓潤而聞名與世,一直是朝廷欽點的貢珠。今年正好趕上皇帝下詔採珠的年份,南方沿海各省的州府都在四處召集泅水好手協助採珠,現在桌上坐着的這八個人都不是漣州本地人,他們全都是被官府錄用的各州縣的鳧水好手。
這群人現在議論的這個馮公公,是嘉靖皇帝欽點的採珠太監,平常就負責這些採珠人的rì常管理。他就是後來在萬曆年間和張居正一起名噪一時的太監馮保,不過這時他還沒有什麼名氣,只不過是司禮監的一個普通太監而已。
聽到大家現在都在對馮公公交口稱讚,坐着桌邊黃文煥對面的一人卻露出嗤之以鼻的神sè來。這人大約二十七八歲左右的年紀,個頭不高不矮,身材不胖不瘦,要不是臉上的這張嘴長得稍大了些,應該也可以算作是五官端正了。可惜他的這張嘴影響了臉上五官的分佈,使得整張臉看起來有些不太協調。
他端起桌子上的茶碗,一口就把碗中的茶水喝盡,隨後他把茶碗往桌子上一放,很不屑的說道:“切,天下的烏鴉一般黑,這世道哪有什麼好官?這馮公公他這麼做,還不是希望我們能幫他多出點力。他珍珠取多了,好向當今的皇上邀賞請功而已!”
這個馮公公平rì里對他素無好感,每次見到他都是面若冰霜,因此他對馮公公也是多有不岔。現在聽到眾人都在說他的好話,心裏難免有些鬱憤,說出來的話多多少少也有些強詞奪理了。
那個黃臉大漢已經給眾人倒好了茶,正準備坐下,聽到這人的話,他馬上面對着這人正sè說道:“李大嘴,你這話就說得不對了!我們到這裏來採珠,都是自願來的,也沒有人逼迫我們。他馮公公就是現在不發銀子給我們,也是他的本分,你看看現在哪個東家不都是事情幹完以後才給銀子的?現在他能這樣做已經是很不錯了。至於你說的他有什麼目的,他是僱主,我們是夥計,他雇我們就是為了為他分憂的,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所以就算他馮公公現在不給我銀子,我吳二柱也會拼着命去乾的!”
吳二柱身邊的那個黑臉青年也跟着答話:“對啊!馮公公身為朝廷欽差,沒有驕橫跋扈,沒有仗勢欺人,這就已經很不錯了。聽人家說他在內宮的時候,是司禮監的太監,很有權勢的,你看現在連漣州府的府官見到他都對他客客氣氣的。像他這樣的人,對待我們這樣的平頭小百姓還能做到平易近人,不擺架子,當官的有幾個能這樣子的?你在這裏說馮公公的不是,我都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
桌上的眾人都一起附和着,紛紛都說李大嘴這人說話沒有良心。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說得李大嘴自覺得理虧,乾脆閉嘴不再說了。
大家還在那裏議論,就在這時,店裏的夥計已經把飯菜都給端上來了。酒樓的老闆林掌柜也跟着進來了,他一邊安排小夥計們倒酒擺菜,一邊笑眯眯的和眾人打着招呼,嘴裏連聲說著:“呵呵,招呼不周,招呼不周啊!”
林老闆年紀大約五十多歲,人乾瘦乾瘦的,見人三分笑,對人很是客氣。他是廣東cháo州府人,是剛才說話的那個黑臉青年的舅舅,來漣州城打拚已經有三十多年了。十年前他攢錢盤下了這間不大不小的酒樓,成了這裏的掌柜,現在他上來,是特意來和大家招呼一聲的。
大家全都陪着笑,站起身跟他拱手致意。
林掌柜回了禮,從桌子上拿起了一杯酒,一口氣喝完,算是跟大家來了個先干為敬了。放下杯子,他又和大家寒暄了幾句,然後就準備離開了。臨走的時候,他還和他外甥交代了一下:“王得富,你好好招待一下你的客人,我外面還有事,這裏就不陪了。你們的菜都在這裏了,我已經和廚房打過招呼,加大份量,管你們夠!”
王得富連着點頭,一直把他舅舅送到了雅間門口,他這才回身坐了回來。
酒菜上齊了,大家就動手開始吃起來了。珍珠城裏每rì都是粗茶淡飯,肚子裏面沒有什麼油水,現在滿桌的美味佳肴,早就讓他們急不可耐了。大家都是粗人,也沒有這麼多的客氣可講,一個個吃得都是狼吞虎咽,大快朵頤。
酒桌上頓時是觥籌交錯,一會功夫,大家就填飽了肚子。眾人有了底氣,吃相也漸漸斯文了許多,開始相互敬起酒來,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的,雅間內是推杯換盞,好不熱鬧。
吳二柱拿着一杯酒,先敬了坐在他身邊的王得富一杯,然後他問王得富:“得富啊,這二兩銀子拿到手,你準備怎麼處理啊?”
王得富靦腆的笑了一下,對着吳二柱答道:“我把這銀子放在我舅這裏了,等到年尾,採珠的活結束了,我拿着這些銀子叫家裏給我說門媳婦去!”
吳二柱點了點頭:“嗯,你這個做法不錯,這些銀子都是自己的血汗錢,是自己風裏來,雨里去拿命換來的,千萬不要隨意糟蹋了啊!你可別學李大嘴那樣,口袋裏一有了錢就往賭場上跑,左口袋進,右口袋出,結果搞得身上一個銅板也沒有。”
李大嘴正在那裏吃酒,隱約聽到吳二柱在說自己,他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放,有些不以為然的說:“媽的,就這點錢還存在你舅舅那,到時候想用錢還得問他去要,一點都不方便。我看還不如大家湊個十兩銀子,一起拿去‘抬缸’,今天給,明天就能拿回來,一轉眼就變成十五兩了,既省心又省事,多好的事情?”
旁邊有一人冷笑了一聲,對李大嘴說道:“李大嘴,你整天就知道賺快錢,那‘抬缸’的事是我們這種人玩的嗎?抓住了血本無歸不說,還要去發配充軍。你是一個人無所謂,一人吃飽了全家不餓,我家裏面還有父母高堂和兩個弟妹,每年還眼巴巴的等我拿銀子回家呢!”
說話的這人叫李朝陽,福建漳州府人,也是和黃文煥他們一起採珠的同伴。
黃文煥聽到他們的對話,覺得很好奇,這“抬缸”到底是個什麼東西,怎麼會有這麼大的風險和利潤啊?
他側過身去,問坐在旁邊的吳二柱,這才大致明白個一二。
原來,嘉靖時期的海禁特別嚴格,片板不得私自下海,另外還規定,私人不得造二桅以上的船隻,只能造單桅的江船,違者殺無赦。單桅船經不住風浪,不能遠航,於是海外的貿易商就把大船停在近海,與乘單桅船私自出海的走私商人交易。
這些走私商的經濟實力往往不是很強,為了在巨大的風險下賺取更高的利潤,出海之前,他們往往採用融資的方式,以十兩銀子算做一個股份募集資金。如果走私成功,那回報率就是五成,如果失敗,則血本無歸。這種交易風險很大,一旦被抓住,不但交易的人會被砍頭示眾,參與入股的人也會被發配充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