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攝光延遲
被濺了一身血的家入硝子呆怔。
動作太突然了!而且毫無理由!她的大腦完全沒有反應過來。
沒有來得及制止九方陣,也沒有來得及躲開飛濺過來的血,開門就這麼直面恐怖現場,不耐髒的白衣服還慘遭波及。
家入硝子心想:悟說不定很看好他,畢竟他們都挺瘋的。
不過那傢伙瘋起來,也沒像眼前這小孩這樣離譜啊!
家入硝子倒是沒慌亂,畢竟再嚴重的傷她都能治好。別說眼球摳出來,就是腦袋摘下來……呃這還是治不好的。
現在最好先搞清楚這個剛醒過來的病號為什麼突然自殘。
九方陣捏爆手裏的器官,頂着一隻血窟窿和一隻完好的眼睛抬頭「看」向家入硝子。長時間沒開口,說話聲音有些沙啞。
「反轉術師嗎?治好我。」
他不知道在旁人眼裏,他這副模樣有多恐怖滲人。若不是家入硝子身為醫生對這些司空見慣,一般人見到這畫面說不定扭頭就跑。
啊,是很不客氣的命令呢。
家入硝子想。
她已經放鬆下來,雙手抱胸靠着門框,懨懨地說:「我好不容易把你治好,你又自己把自己作踐成這樣,不給我個解釋嗎?萬一我治好后,你又摳出來怎麼辦?」
是推脫嗎?
是不想治嗎?
連咒術學校也看不慣他了嗎?
「……」
【壓力值百分之七十】
九方陣任憑臉上的血涌流,匯聚在領口被衣領吸收。更多的,則是流到他的下頜,隨着他的動作滴落。
他的呼吸始終沉重,像是要將怒氣與怨憤通過加重的呼吸排解出去,也像是在努力剋制發泄的慾望。
他的咒力豐沛如初,甚至比剛入學時的咒力總量還要多!此時正隨着他不穩定的心情涌動暴漲,氣勢驚人。
可是他並不需要這些咒力!
這些,該死的,噁心的力量!
九方陣是在開燈那一刻發現的。
就像越貧窮的人,越珍視自己僅有的財富,將零星的幾枚硬幣數來數去,每一道花紋都了如指掌。
九方陣就是那個悲慘又可笑的人,他對諸事諸物都不甚在意,卻對自己匱乏的視力了如指掌。
開燈那一瞬間,他眼皮下的眼珠像是遲鈍了一樣,沒能第一時間感受到強光。
足足三秒之後,他的大腦神經才「見到」熟悉的光明!
閉眼——睜眼——閉眼——
啊……
——他的眼珠喪失了對光線的敏感性!
就像機器需要啟動時間一樣,他的視神經被安裝了「延遲見光」設置,只是眨眼而已,每當他掀開眼皮,瞪着本就無神無聚焦的眼睛三秒后,覆蓋的黑暗才會消失!
這是他從以「天與咒縛」之身誕生起,視力狀況第一次下降!
這意味着,這已經猶如盲瞎的雙眼,更進一步惡化!
這讓他如何接受?!
一直以來,他自怨自艾着,哀傷着這殘缺的感官,痛苦於從誕生起便無緣得見世上美麗的風光。另一方面他又苦中作樂,自嘲於下限已定,至少於盲人相比多少能窺見些許光明。
可是難道連看見光明的能力都要剝奪嗎?
……多麼,可悲呀!
從生命開始前,他便像被玩弄一般,成為億萬人中寥寥無幾的「幸運兒」,與「上天」達成咒縛,換取一身令他從此身不由己的「強大」力量。
他向來痛恨這樣的命運,痛恨這從不由他決定的,「與上天的交換」。
如今,已不再是無知無覺的胎兒,他竟仍然拿這樣的「交換」毫無辦法!
公平?等價交換?
自作主張拿他珍視的東西去換對他而言一無是處的「強大」嗎?!
他願意拿所有的咒力換回一雙正常人的眼睛!
老天給他這個機會了嗎?
這殘忍的上天要將他最後的珍寶剝奪嗎?
如果能從第三視角看待,江玖應該就能知道,九方陣視力下降的原因是他把【瘋狂】時的壓力值刷到了滿值。
咒術師的咒力源於自身的負面情緒,九方陣身份的負面情緒能夠通過壓力條來量化。
江玖操作途中,雖然壓力值滿值只有一瞬間,但那就像深淵打開了一條裂縫,他的身體自動自發地從「裂縫」中汲取咒力。
九方陣從前也做到過領域展開,但他即使【瘋狂】,也從未讓壓力值登頂,因此他從不知道「天與咒縛」還能向更完全的方向進化。
九方陣身體能夠得到的咒力是有上限的,達到閾值后,便自動達成「咒縛」交換,進一步開發「天與咒縛」的身體。而由於他當時全無理智的狀態,身體發出的「對自己下咒縛」的請求被他無意識地批准通過了!
這也是他清醒之後無法原諒自己的原因!
「我,更看不清了……」九方陣沉默了幾息,才回答家入硝子的問題。
讓他承認自己的弱點,令他非常難受。
他雖然一怒之下把令他憤怒的罪魁禍首碾碎,看似已經理智全無。但這是因為他知道,東京咒術高專有反轉術師,一切傷口都能治癒的前提下對情緒的宣洩。
他還知道,他之前被咒靈打出的致命傷就是這樣被治好的。
他只是心有不甘地幻想着,萬一,萬一換一雙新生長的眼睛,能不能回到之前的狀態呢?
即使不能像正常人那樣,至少回到以前呀!
「哦,那過來吧。」家入硝子有些訕訕。什麼也不解釋,誰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啊?她還以為九方陣又發瘋了呢。她也不想戳人傷口啊!
家入硝子搞懂了九方陣奇怪的邏輯,但並不能理解。不過好在有了個答案,也不怕他再來這麼一遭。
她三兩下讓九方陣的血窟窿消失,又翻找出一條幹凈毛巾遞給他。
「去那邊洗一下吧,滿臉是血,怪難看的。」
沒有用處。
反轉術式毫無作用。
變化是單方向的。
他的視力永遠無法恢復了……
九方陣低着頭攥緊毛巾。
【壓力值百分之八十】
他在原地站了一會,被看不過去的家入硝子推到水池邊洗臉。
*
另一邊,收到九方陣蘇醒消息的三個一年級正在往回趕。
現在雖然是咒靈誕生的淡季,但是人類的怨憎情感永遠不會停止產生,他們剛剛合作祓除了一隻一級咒靈。
咒靈在繁華的市區,他們戰鬥的現場被破壞得很厲害,好在他們沒有忘記放「帳」。他們本來打算幫助輔助監督處理後續,接到家入硝子的消息后立馬放棄了這個想法。
他們還是更急切想見到健康的、清醒的九方陣。
告別忙碌的輔助監督,幾個人一起打車回去。
「說起來釘崎,你還沒和九方好好相處過吧?」虎杖悠仁坐在後排,拄着腦袋向副駕駛探去。
「喔,是啊,我就那天在操場上和他見了一面,也沒說幾句話。」釘崎野薔薇靠着座椅後背,雙臂抱胸,有些昏昏欲睡地說道。
「唉,我難得會感覺找不到什麼聊天的切入點呢。也不知道九方對什麼比較感興趣。」虎杖悠仁前傾着身體,托着下巴,側頭看向沉默的伏黑惠。
「伏黑,你知道九方有什麼愛好嗎?看電影應該不行,聽音樂?聽漫才?」
「我也不知道。」伏黑惠低頭擺弄手機,很酷地回答。
「上次多虧了九方,才沒有讓這個傢伙做壞事!」粉頭髮的少年指了指雙眼下方的兩道閉合的眼睛,「我得想個辦法好好感謝一下他才行!」
伏黑這才抬起頭,朝他點頭贊同他的說法。
「但是想不到什麼方式耶,請客吃飯的話,好像沒什麼誠意,畢竟他食量那麼小。打牌?他會喜歡打牌嗎?要不我給他唱個歌吧!或者學一段三味線……」虎杖悠仁越說越離譜,思維瘋狂發散。
被釘崎嘲笑了,「切!你是小學生嗎?用這麼幼稚的手段交朋友。」
「那你說怎麼辦嘛!你有好提議嗎?」
完全不了解九方陣的釘崎野薔薇一噎,虛張聲勢地說道:「我,我當然知道!只要在網絡上一搜,有好多成年人交友的成熟方式呢!你們大城市人應該比我更懂才對!」
「對哦!」虎杖悠仁恍然大悟,佩服地贊同道。
聽着兩人「小學生」式幼稚對話的伏黑惠:「……」
*
狀態欄多了個【攝光延遲】deuff的九方陣正在艱難熟悉着新視覺。
外面天色漆黑,家入硝子拒絕為他引路,他沒辦法獨自回到寢室,只能呆在醫務室走來走去適應着變化。
他甚至不願眨眼,不願一遍遍經歷黑暗轉化的過程。
眼睛乾澀到流淚,九方陣抹手擦掉。
無法回到新手村治療點,他就算躺在醫務室的床上也沒辦法降低壓力值——因為消毒術氣味和陌生的床鋪觸感無法讓他產生安全感。
即使他努力剋制,也難以抑制逐漸強烈的暴躁情緒。
就像火苗在他心裏飛躥,燒灼他的五臟六腑。
這種灼燙的溫度在他一腳踢上鐵質床腳之後,達到了巔峰。
【壓力值百分之八十五】
不敢放任九方陣獨處的操心醫生留在醫務室陪他,此時也被他晃來晃去的身影弄得看不進去醫學書籍。
見九方陣「砰」一聲撞到床腳,捂着腳疼得單腳蹦起,她無奈地說:「雖說你現在身體好得很,但是剛清醒還是多休息比較好吧。快三天沒正常進食了,不餓嗎?雖然麵包比較簡陋,好歹也吃點哦。」
好心的勸告沒有得到回應。
真難搞啊!完全聽不進勸嘛!
還是催一催一年級趕緊回來把人領走好了。
九方陣真的感覺不到飢餓,因此完全不想進食。
焦灼感讓他迫切地想做點什麼。
打架也好,罵人也好,讓他發泄一下吧!
即使是疼痛也好啊!至少轉移一下他的注意力。
找不到宣洩怒火的對象,找不到可以一戰的敵人,激昂的情緒無處釋放,通通積壓在心裏。
他快瘋了,他想奪門而出,在沒人的地方奔跑。
如果能回到柔軟的被窩,被帶着體溫的織物包裹住,那就更好了!他的房間牆壁有熒光,即使黑暗也不會讓他感到壓迫。
他要回去!
見人連招呼都不打一聲,拉開門就往外走的家入硝子無語。她放下厚厚的醫學教材,跟在他後面出門。
「喂——你往哪走呢?知道在哪個方向嘛?」
沒得到回應。
真是的,這小子!連話都聽不進去了。
「算了,你跟着我……」
「九方——」虎杖悠仁的聲音極具穿透力,從幾十米遠的地方清晰地傳來。
九方陣抬頭往那個方向「看」去。
「太好啦!你終於醒了!餓不餓?我們去吃夜宵吧!」三秒鐘不到,健壯的人影就立在九方陣眼前。
「話說你正要去哪?我跟你一起呀!」
少年活潑地在他面前轉悠來轉悠去,不斷試圖吸引他的注意力。
往常這很管用,無論心情是煩躁還是平靜,九方陣總會將視線放在他身上,他們就可以順理成章地進行一段對話——無論有沒有營養,至少讓九方陣多和人交流一下,使用一下聲帶。
只是這次,九方陣的注意力完全不在他身上。
——一個移動的治療點正在主動靠近,緩慢中帶點猶豫,可是又確實在朝他移動!
熟悉的,有溫度的,「被子」!?
他抬步向心理壓力治療點走過去。
一步,兩步,三步。
他開始奔跑,朝那個方向撲過去。
三步,兩步,一步。
將人抱住的一瞬間,如混亂燃燒的湍流火焰般無序的情緒,凍結了下來。
壓力值停止增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