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敬衣冠后敬人

先敬衣冠后敬人

坐進轎子,謝尚回想剛紅棗的話,自然就從謝福得找樹林拿銀子聯想到顯榮也得找樹林拿銀子,不免愈加後悔——自古男主外,女主內。紅棗再能幹,他也不該將家務全拋於她,尤其是外務。

禮云:內言不出於閫,外言不入於閫。紅棗常居內帷,於外務原不大通,處事都遵成例,如此做得最好,也只是一個不功不過。

這是一。

二則小人畏威不畏德。紅棗天性柔善,不擅威懾。治不住小人。許多事必得是他來。

如此該管而不管,便是失政。

失政乃為官大忌,若為御史知道,必是要彈劾他“門戶不齊,內外交通”,若再關聯上前歲那回對紅棗七寶項鏈的彈劾。

心念轉過,謝尚冷汗涔涔而下——這便就不再是奢靡這種小節了,只怕連他爹都難脫失察、失政,治家不嚴。

昨兒他爹給他銀子的時候,必是對他很失望吧?

想叫顯榮問問情況,偏現又在大街上,周圍人來人往的,根本沒法說話。

謝尚只能竭力忍着,於腦子裏來回復盤進京后的所有人事……

頭次登門投貼,一般都投在門房。原用不着謝尚。

謝子安特意指定謝尚親送,除了表示對幾位閣老的尊敬,還有大張旗鼓,叫所有人,主要是御史台知道的意思。

朝廷做官最忌諱私底下拉幫結派。謝子安身為地方布政,不想犯忌諱,就只有公開行事。

由於不必跟宅子主人見面,且幾家都住在南城,相距不遠,謝尚的帖子便投得飛快。不過一個時辰就投完了。

因為羞愧,謝尚送完七家的帖子后沒有回家,而是到宮門后等謝知道和謝子安散宴。

由此可見,這御宴時間有多長!

謝尚為了第一時間尋到他爺和他爹,下轎后便領了顯榮往宮門處來。

時宮門外道路兩邊已候了不少人。

謝尚看這些人雖都穿着錦緞狐袍,頭上戴的卻是小帽,便知道是各府管家。

謝尚不想和別府管家擠站在一處,他看前方近宮門處有一大片空,便不客氣地邁步過去。

路邊人正站得無聊,看到新來的謝尚,不免打量。

如謝尚所想,現還在宮門外候着的都是京里有名有姓人家的管家,一雙眼不是一般的透亮。

俗話說“先敬衣冠后敬人”。管家們打量謝尚的第一眼,自然是衣服了。

因為投貼,謝尚沒穿朝服,外披的一件貂裘也沒有反穿,是件常規的藍金緞織如意祥雲四齣風。

不過貂裘就是貂裘,其衣襟袍邊露出風的毛跟一般的狐裘不一樣——貂毛短,狐毛長。有見識的都不會認錯。

更何況謝尚身後顯榮身上狐皮襖露出的青白長毛還在風中生姿搖曳。

竟然是個能穿貂的?

認出貂裘,管家們着實疑惑:按制:四品以上才能穿貂。

但現在全京城的四品以上都在宮裏赴宴。

所以,這是哪位?

文臣管家猜測:翰林院的?

武官管家猜測:武勛世子?

再看第二眼,這次管家們都看了謝尚的帽子。

既然是為廣而告之,謝尚出門自然還是戴了頂烏紗,比朝廷規制的官帽就差了兩個振翅。

這年頭,不只裘服分等,只官員能戴的烏紗帽也一樣分等。

謝尚頭上這頂烏紗是他封世子后新制的,比普通烏紗多了三道金線。

別小看這三道金線,這金線可是朝廷三品以上才能用的體面。

管家們看到金線不免愈加吃驚:竟然還是個三品以上!

於是文臣管家開始揣度:翰林院的三品以上,只一個掌院學士周文方。

管家們日常守着宮門都見過周文方,知道他進宮都是反穿貂,不會穿什麼藍金緞織。

不是周文方,那還能是誰?

心念轉過,有腦子的都想到現今京里風頭最勁的誠意伯和其世子謝尚也都是翰林院出身。

……

武官管家則是群情振奮,心說:果然是武勛家的世子。看看誰家的?怎麼現跑宮門這兒來了?

於是又打量第三眼,這一次管家們終於看了謝尚的臉,然後不約而同地就都認了出來——謝尚中狀元那天,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和今天一樣守在宮門。

文臣管家:果然是謝尚!

現朝里也就他能穿貂,戴三道金線的烏紗,還不用參加朝會御宴。

只他今兒怎麼穿藍,不穿紅了?

他不是最喜歡穿紅的嗎?

今天還是大年初一,陛下繼麒麟袍之後才剛又賜了蟒袍,他怎麼就沒穿紅呢?

對了,他現在來幹啥?

陛下御旨宣召嗎?

那怎麼沒穿朝服?

對了,他爹封誠意伯才剛封伯,今兒頭回參加正旦御宴。

謝尚想必是接他爹來了!

上回他中狀元,他爹謝子安也是這樣來宮門看兒子的。

嗯,一會兒誠意伯出來時,謝尚會吼吧?

吼“爹,你是大慶朝以文封爵第一人”吧?

……

武官管家:咦?竟然是謝尚!

他怎麼跑這裏來了?

難道說因為今兒過年,全城鋪子關門,他沒地逛,所以跑這裏逛來了?

沒地逛,可以逛廟會啊!

對了,他爹封誠意伯才剛封伯,……謝尚會吼吧?

吼“爹,你是大慶朝以文封爵第一人”吧?

……

俗話說“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宮門外等接人的管家之間也是江湖——誰站哪兒都有不成文的約定。

謝福不是第一回在宮門外等謝子安——不過都是等散朝。

散朝第一波出來的官,多是五、六、七、八品的小官。

且大都年輕,三三兩兩地結伴而行。連帶的跟他們的管家等門時的站地也是先到先得,不需要什麼避讓。

謝福頭一回等散御宴,並不知道這第二波等門的彎彎道。

謝福依舊本着先到先得的思想,同謝知道的管家謝大升候下朝的官走散,早早地就來宮門外東側佔了最前排的位置。

文東武西嘛!

後來的管家們看謝福、謝大升臉生,不免猜測其來歷,臉上卻是一絲不露,更沒人出聲言語。

俗話說“小心駛得萬年船”。無論做人還是做官最要緊的就是一個謹字。

在弄明白兩人背景和自家老爺的關係前,久經風雨的管家們只會暗中觀察,不會上去搭訕,更不會出言指點,或者譏諷。

反是謝福看後來的人一個,兩個的並不往前站,且站得疏疏朗朗,似有秩序一樣,方咂摸出一點不對——難不成這散宴接人,謝福狐疑地想:各府管家還得跟文武列朝一樣按官階排班?

這聽起來似個笑話,但想到京師各種匪夷所思地論資排隊,謝福便自覺發現了真相,然後不免懊悔自己的早到。

不過事已至此,也不能退回去了。

怎麼說他主子現已是誠意伯,謝福想:入朝列班只在衍聖公一人之下。

即便他晚來,今兒必也是得站在這個位置。

總之,他不能墜了他主子的威風。

幾番權衡,謝福便站着沒動。

連這回算上,謝大升也才是第二次進京,第二次等散朝。

自是處處看謝福行事。

現謝福不動,他自然也不會動。

謝尚甫一露面,謝福就看到了。

想着今兒不必擔心有人搶站位,謝福和謝大升沒甚猶豫地便迎了過來。

“世子!”

看到謝福和謝升抱拳與謝尚行禮,圍觀的管家們無不恍然大悟——原來這倆人是誠意伯府的。

不怪剛一來就站那兒,確是有恃無恐。

反省一回剛自己的言行,確信沒得挑剔,不免又暗暗慶幸:果然是小心駛得萬年船。京師卧虎藏龍,唯有時刻謹言慎行……

《大慶會典》規定四品以上的文官和三品以上的武官列宴。

一般能做到這個品階的官,不論文武,多少都有點年歲。

不過這人吧,上了年歲的和上了年歲的並不一樣。比如武官,五六十歲了還能騎馬打仗,參加這朝會御宴就跟在戰場埋伏了半天類似,不算個事。

反觀同年齡段的文官,則因為日常案牘勞形,不注重腰腹部肌肉的鍛煉,似今兒不過多磕了幾個頭,就腰酸背痛,吃不消了。

所以這御宴一散,最先步出宮來的便都是武官,打頭的正是信國公文望。

謝子安的爵位原就是信國公保舉,謝尚不止認識信國公,且還登門喝過酒。現在照面,必是得打招呼。

看信國公身邊還有不少人,且都穿着弘德帝蒙恩特賜的蟒服,謝尚度其職勛不低,便站在原地沒動,只衝文望作了個揖。

信國公文望早想把謝尚收歸麾下。無奈謝尚入仕便是有史以來第一個連中六元,名滿天下,前途無量。

這種情況下,文望明白:若無極大利益,謝尚一準不願意文臣轉武官。

所以他想做成這件事的難點就在謝尚主動願意。

可怎麼讓謝尚願意呢?文望思索良久,終於想到了一個辦法——那就是讓謝尚覺得做武官比做文臣好。

做武官最大的好處是什麼?當然是世襲封爵了。

於是文望就冒着殺頭危險(大霧)給謝家父子保舉了一個誠意伯,可謂誠意滿滿。

自臘月二十九得了千里眼后,文望這挖人的心就更熱切了。

現看到謝尚跟他致意,文望立便走了過來,笑問道:“大尚,你怎麼在這兒?”

轉想起後面的謝子安和謝知道,文望又自答自問道:“你是來接你爺和你爹的吧?”

“那得等一會,都還在後面!”

謝尚聞言趕緊道謝:“多謝國公爺告知!”

想想謝尚又給信國公正式拜年道:“晚生謝尚賀國公爺正旦大吉,萬事如意!”

老子云:兵者,不祥之器。似信國公掌天下軍事,給他賀年,不宜太喜慶。只心意到了就好。

“好!萬事如意!”文望抬手拍拍謝尚的肩膀,親熱笑道:“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后兒你同你爺跟你爹到我府上來,咱們再好好說話!”

初三去信國公府拜年是早就商定好的,謝尚聞言必然答應了個是。

丟下話,文望便和其他幾位國公一道走了,謝尚拱手相送,心裏則想着久聞武將力大,果然名不虛傳。剛信國公隨手拍他肩的這一掌好懸沒把他給拍趴下,幸而他一直跑圈,腿上有勁,不然今兒可是要丟大臉了。

宮門外等看熱鬧的人可不知道他們剛剛錯過了一場大笑話。當下他們都看着謝尚和信國公好奇:不是俗話說“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嗎?

謝尚一個清貴翰林什麼時候和信國公有了私交?

且看起來還不錯?

是因為馬掌嗎?

這交情建立若是謝子安封伯后倒也罷了,但若之前,那瞞得可夠緊的!

御史台真是一點風聲都沒有?還是彈劾摺子被陛下給留中了?

……

直等武官散盡,謝知道、謝子安才同了衍聖公和六位閣臣、周文方慢悠悠地走了出來。

謝尚看他爺謝知道臉色如常,不顯疲憊,他爹也是神情淡定,安車當步,自是歡喜。

不過看有衍聖公等人在,謝尚便跟對先前信國公一樣並也不上前,只在路邊垂首侍立。

反是衍聖公從謝尚的樣貌穿着上度出謝尚身份,問謝子安:“那便是令郎?”

謝子安點頭稱是,轉臉沖謝尚喝道:“還不過來見禮?”

如此謝尚方走上前,從容拜見:“學生謝尚拜見衍聖公!”

衍聖公點點頭,和謝子安誇讚道:“世子一表人才!”

謝子安謙虛:“犬子粗鄙,不敢當衍聖公謬讚!”

既然見了衍聖公,必是也要將一起來的六位閣老見一遍。

如此一群人便在宮門外,眾目睽睽之下你來我往地套路了會兒諸如“虎父無犬子”,“哪裏哪裏”,“雛鳳清於老鳳聲”,“承蒙錯愛”之類才散。

看謝尚同謝知道、謝子安就這樣走了。宮門外的圍觀管家不免大失所望——似謝子安以文封爵這麼大一件事,謝尚真不喊兩嗓子?

這謝尚怎麼就突然轉性,謙虛起來了?

這是怎麼說的?

想當初他爹謝子安為給他掙“連中六元”、“古今考場第一人”的名頭可是考據了古往今來幾百個狀元的科舉名次,讓人擔到御史台的古籍足有一牛車(汗牛充棟的大霧啊)。

考據——對了,管家們終於想起,謝子安這個“本朝第一以文封爵”的名號壓根不需要考據,不覺哎了一聲,這本就是眾所皆知的事,剛是他們想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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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出皎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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