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4 番外
594番外
這種你儂我儂的情景真是刺眼。
好吧,她看不見。
但瞧不見也刺眼。她目下真是想拆散一對是一對。
等等,不對!她忖着,心中突然一個咯噔,為某個意外的發現。
但那又同她有什麼關係。她慢慢起來,往門口走去。
這路走了多天,倒是熟悉,不同開始,會跌倒。
“你去哪裏?”
手腕被人扣住,指骨纖長,卻異常有力。
“你的人來了,我也是時候告辭了。”她淡淡說道。
“公子,這是誰?”被喚作阿精的女子問道,語氣中透着一絲驚訝。
“寶貝兒,她是我的救命恩人。”裴十三柔聲說道。
“我說過,我會替你找大夫將眼睛治好,還有你這身麻風。”他頓了頓,依舊溫爾的語氣隱隱帶着一絲不易覺察的強硬。
“不必,”她微微抬頭,“我們原不過狹路相逢,碰好同程便一起走一段,如今到了岔道便該分手了。”
她一直記得,懷素跟她說過這些話。
這一生,無論是誰,同身邊幾乎所有人都只能走這麼一段,能同你一起把路走完的人,這世上原沒有幾個。
“我平生不喜欠人。”裴十三說道。
“紈絝,你照顧了我,不欠我了。”她冷淡地道。
說著,彷彿一記悶錘擊到頭上,痛得她彎下了腰。
“這沿途留下的記號,果真在此處——”裴十三還想說什麼,廟外幾個聲音欣喜若狂。
有男有女,約莫六七人。
裴十三說道:“阿精,把周姑娘扶進廟歇息。”
“是。”
她的手陡然被一隻柔若無骨的手抓住。
雖柔卻剛,是個練家子,且非常厲害。
她暗暗警戒,但她一直不曾在裴十三面前顯露任何武功,他此時態度強硬,她更不想多生事端,也不掙扎,只待見機離開。
那阿精把她帶回原來的位置,她能感覺到她的目光在她臉上來回,暗自打量,這時,只聽得裴十三大步出門,而廟外眾人似齊齊下跪。
“援兵已到,屬下救駕來遲,皇上降罪。”
“起來吧,不過你們也是頗該死的,讓你們主子在這裏體驗了好幾天民間生活,嗯,就罰你們三個月俸祿。”
“是。“
“真真無趣,說罰就讓罰,也不討饒,都滾起來罷。”裴十三低哼一句。
“屬下等該死,可這當如何滾起來。”
眾人說道,本肅穆的氣氛卻透出笑意。雙方之間,竟似平素就打趣慣了。
“主子你的傷——”
“不礙事。”
“屬下等人是繼續北上,到上京與那李兆廷一面,還是如何?”
有人問,是名女子。
“不必了。大周如今實則兩主當政,一主文一主武,我們要將大周拿下,需打跨的是這武皇帝,這武皇既已暗中觀察過,文帝是沒必要再見了,此處到底不是我們的地方,援兵雖至,仍是兇險。你們死在此處,誰幫朕完成大業?”
“是!”
“謝濤,那晚追殺朕的另一批人可已查到?”
“屬下該死,仍無線索。”謝濤語透自責和隱怒,“若教屬下查出,定將之碎屍萬段。”
“謝雲,”裴十三淡淡說道:“你覺得會是誰?老七、曹海全還是妙老頭?”
“主子,屬下懷疑十四爺。”答話的人聲音清冽而沉穩。
裴十三嗯了聲,“和我想的一樣。老九和曹海全還不想我死,望我跟老七鷸蚌相爭,他們好漁人得利。嘖嘖,十四卻不一樣。“
他呵呵笑,“我的親弟弟想殺了我,可他勢弱,我死了,沒有我的庇護,他又有什麼好處?噢,也是,母後會把我的人交給他,他平素一副嬌弱模樣,老七老九他們都不會防他。”
“皇上,”眾人驚,刷刷下跪,“請皇上莫要傷心,若十四爺膽敢犯上,我等必誅之!”
裴十三靜靜聽着,一言未發,良久,方才笑吟吟的開口:“權非同和大楚暗中可是關係密切,妙老頭與大周結姻,可李兆廷卻不肯與朕聯手滅楚,那朕便先將這大周給端了,決不給楚周聯手之機。中原多國,楚魏頭籌,大周次之,霸主必將出此三國。大楚與我大魏不世宿敵,早晚一戰。國祚面前,有人若敢擋我,我必戮之,不管是誰。”
“是,屬下等誓死追隨皇上!”
眾聲齊應,末了,一人說道:“那武皇帝連玉厲害,這幾年打得幾個狼族哇哇叫,也與我大魏交過手,焉不知,我們豈同那些小族,不過故意讓之,早晚要攻他一個出其不意。”
“阿暉,連玉此人不簡單,我們決不可輕敵。當年若非他硬生生將那場大仗叫停,我們早便將大周納入魏圖。”謝雲語氣淡而謹慎。
“是,智多星。”那謝暉輕哼一聲,卻是信服。
女子說道:“我們先護送回國,主子的傷需要好好休養。主子,婉兒扶你——”
“阿婉,”裴十三突然吩咐道:“你去做兩件事。一給這鎮中一名喚葉悄的姑娘送上五錠金子,二,去買幾套女子衣裳,要最好的料子。”
眾人愣住,這時,裴十三已轉身向廟裏走去。
“阿精小姐也在這裏!”謝婉似乎頗為驚喜。
“咦,那一身破爛的小子是誰?如此眼熟。”謝暉說道。
她平生少有懼事,然而聽着這些聲音,還有迎面向她走來的腳步聲,腦中晃過初見那雙雲頭靴,渾身卻不由自主顫抖起來。
他們說的是魏語,聲音亦不大,是以如此肆無忌憚,就似裴十三一句要把大周平了,如此之狠,卻如斯淡然。
他同阿精說話的時候,她就發現他們說的是魏語。
除去出使兩國的使節,少量商人,平頭百姓不識,皇公貴族也未必能通,但她身為大周天子連玉身邊四大侍衛之一,遊走各國之間,怎會不識?
加之,她練武,耳目本便較一般人厲害數倍,如今不能視物,耳力更為靈敏。是以,哪怕雖非周言,距離又遠,換做常人,根本不能,她卻是聽得清清楚楚!
裴十三。
是了,他姓裴,跟當年出使大周的鎮南王世子裴奉機同一個姓。
裴在大周算不上什麼大姓,但在魏,卻是國姓。
魏王死後,繼位的據說是文才武韜的筠王爺,於眾皇子之中,排行十三!
他說,已暗見武皇帝一面,就是說,他們已窺探過連玉。她的主子。
在暗中。
連玉看不見的地方。
她頭顱疼如萬蟲同噬,但她還是慢慢站起身來,旁邊阿精想來扶她,被她避開。
“紈絝。”她緩緩說道。
裴十三走到她面前,亦緩緩開口,“你這人明明重情,卻孤僻倨傲,明明堅強,又脆弱無比。你知道,你情郎為何舍你而選他人嗎,因為你太驕傲,你不懂把自己的弱展示給人看,可是,可惜么,也並不可惜。不懂你的人,何必說與他聽,懂你的,你不說也能懂。小麻風,相信爺,你值得最好的男子。“
“我祖上原是大周人士,后因商事遷居大魏,自此定居。跟我去魏國吧,我大魏成千英雄漢,上萬好男子,你說的有權有勢又美貌的人,爺給你找。”
“爺花了那麼些天,讓你給人治病,讓你同他人接觸,將你自盡之意打消,我不願半途而廢,我裴十三不是什麼好人,但你救我一命,我亦要救你一回。”
他說的是周語。嫻熟無比的周音,聽不出一絲口音。
她一點一點聽着,彷彿被什麼狠狠擊中,酸澀得想嘶喊大叫,又憤怒得想將他殺掉。
空蕩蕩的殿堂之中,驀地一聲清脆,旋即是眾人紛紛抽氣之聲。
“大膽。你敢犯上。”
眾人怒喝,伴隨着的是刀刃出鞘之聲。
本能之下,都是魏語。
在她反應過來前,手仍在空中。
她,打了裴十三。
“誰都不許傷她!“
兩柄劍抵到她頸上,裴十三一聲沉喝。
“是,公子。”謝暉和謝濤遲疑了一下,隨即緩緩退開。
“也罷,你既不願跟我走,既願對前塵舊物執迷不悔,那我走了。”裴十三冷冷說道,“謝婉,衣服買了給她。我此行你們帶的銀票也給她留下一半。”
“阿精,寶貝兒,我們走吧。山高水遠,後會無期。”
他說罷牽過阿精,袖袍一拂,轉身便走,亦毫不留棧。
“裴十三。”
一行人腳步聲快要消失在廟門之際,她緩緩開口。
“我說過,你若可憐我,便可憐我到底,你若能做到,果真不會半途而廢,我便跟你走。”
前方,突然靜得好似一根針掉下來也能聽見。
*
夜色洶洶,馬聲嘯嘯。
“會不會騎馬?”裴十三問。
她答:“會一點。”
“很好,謝婉,給周姑娘一匹馬,你二人不必共乘一匹這般苦累。”他說。
謝婉當即答應。
她循聲慢慢走到馬旁,突然,有人淡淡說道:“小心,前方有塊瓦礫,仔細硌腳。”
她彷彿沒聽到一般,徑直走過去。
謝暉奇道:“謝雲,你這是做什麼,這女人前面哪有有什麼瓦石。”
這是魏語。方才那人的也是魏語。
“謝雲是在試探她。“馬上,裴十三懷中,阿精緩緩開口。
“原來如此。“謝濤和謝婉回應道。
馬旁,她狠狠驚出一身汗。而她分明能感覺到裴十三的目光也一直淡淡落在她身上,不提點,不阻止,不動聲色也在觀察着。
謝雲,阿精。她心中一聲冷笑。
上馬一剎,手中暗扣的銀針扎進馬腹,馬大聲嘶叫,她一個趔趄,驚落地上。
“寶貝兒,你騎那馬吧。“
裴十三說著,將阿精放下地,阿精遲疑一下,輕聲道:“好。”
他策馬走到她身旁。
“脾氣又臭腦子又笨的人,跟爺同乘一騎,別我還沒對你負責,你就死掉了。”他笑吟吟說道。
一隻手放在她前面。
沒有說話,彷彿她能看見。
而她竟也好似恢復了目力一般,準確無誤的抓到了那隻手,在四周都是人卻又一片寂靜之中。
那隻手,用力一扯,將她帶到馬上。
耳邊是呼嘯的風。
背後是熟悉又陌生的蘭香。
從沒想到,有朝一日,有人會道盡她一生可笑,也讀懂了她所有驕傲,更不曾想到,她前路早已瞭然無望,卻一身求生之意。
“主子,我打小流浪,不知姓名,如今我新名是朱雀,你再賜我一個姓吧。”
“隨朕姓如何?”
“屬下不敢!”
“那便姓周吧。小周,大周的周,大周的孩子。”
“連玉,見信如晤……珍回京路上,見戰後百廢重生,百姓戰兢生活,心中百感交集,不知君是否亦然。”
“懷素,你說,當年你若非馮家女兒,若非為與李兆廷爭一口氣,還會不會參加科舉?“
“我從前以為不會,但後來我想明白了,我從前喜歡李公子,後來愛上你主子,但無論李兆廷,還是連玉,都不該是我命中全部,心有家國胸懷天下又豈獨他們男子能為?”
他們好似馳進了一片樹林,葉子在頭上沙沙作響,她唇角卻不覺牽了牽。
再沒有哪個時候比此刻更清楚,有些人,決計不是她命中全部,有些事,她必須做,有些東西,她必須守。
她要把消息給到連玉手上。
大魏,小周。
無疑以卵擊石,可無論是誰,總需要有不自量力的時候。
“小麻風,”突然,後背的人,笑眯眯開口。
她心中一凜,今日之前,她只憐自身,對這人好奇有之,僅此而已,眼下,卻刺激着她渾身每一滴血液,這個知她,卻又她如臨大敵、綿里藏針的大魏新君。
“有屁快放。”她以平日語氣說道。
果然,惹得他哈哈大笑。
“你在想什麼,如此出神?”
“噢,我在想,那個阿精是否就是你跟我說過的剛成為你手下的美人細作?”
“作死你啊如此大聲,”他低叫一聲,“她是我兄弟派來的人。”
“那就是嘍。”她作勢大喊。
他捂住她嘴。
“爺可能要跟她上演一場虐戀情深,相愛相殺,作為一名細作,她喜歡上我,作為一個大戶人家的當家人,我後來果真喜歡上她,是不是好似台上戲一般,想想都有點激動。”他跟她咬耳朵。
“放心,只有虐,沒有情,只有殺,沒有愛,這個故事應該是,那細作美人佯裝喜歡上你,你卻果真喜歡上她,後來,你被她和她的主子給滅了。”她低聲回。
他一頓之下,大笑起來,幾沒從馬背溜下,嚇了四謝和阿精一跳。
“小麻風,我只知你姓周,你叫什麼名字?”末了,他瘋夠,坐直身子,微笑問道。
“我也只知你排行十三,不也不知道你名字?你我就一路之誼,知又如何,不知又如何?”
“真是個小氣的姑娘。”他唇角微牽,“逸熏。爺表字逸熏,裴逸熏。記好了,這是你日後驚為天人的人的名。你呢?”
“我是孤兒,只知周姓,並無名字。”
“噢,爺給你取一個,就叫周慕熏如何?”
“不,竊以為叫周熏慕更好聽。”
“周熏慕?爺慕你?我跟你賭一座城池,不、可、能。”
風越來越大,一場雨似在蓄勢待發。風中,傳來他揚揚笑聲,她突然在他懷中轉身,把來路深深望住,哪怕不能見,但她微微抬頭,只任夜色如雲、風急如濤朝她奔涌過來。
錦瑟二五奏風雅,弦斷無緣彈落花,盡我一世韶年華,逐他斗君家天下。
【無情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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