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9 大結局: 江山不老史冊易書,風流死去再無
579大結局:江山不老史冊易書,風流死去傳奇再無
五年後。
又一年上元節。
上元節已演變成選秀前夕的一個宮宴,各家小姐都裝扮得娟秀娉婷,希望得到天子垂青。
皇帝勤勉,並不性好漁色,皇室子嗣不濃,只有皇后阿蘿和魏妃各出的一名皇子,和妙妃所出的兩名公主。
除此,其他各宮,再無所出。
於是,皇太后與眾大臣都操碎了心,每年都舉行選秀,充盈後宮,希望皇帝美色當前,“昏聵”一點,多流連流連後宮,於是,亦自有不少希望將女兒嫁進皇家的官員在這一晚摩拳擦掌。
畢竟,皇帝雖有兩名皇子,但目前正值壯年,並無擢選太子之急,而皇帝似乎也還沒有將眼下哪位皇子立為太子之意,哪怕其中皇后所出的大皇子十分肖像於他,頗得皇太后歡心,連帶着往日不知因何事惹怒了他的皇后也母憑子貴,從冷宮被放了出來,重回中宮。
然而,這一晚,當各個佳麗卯足勁而來,在皇太后授意下,琴棋書畫,施展渾身解數,酒過半酣,妙妃卻突感不適,皇帝異常緊張,立刻宣了太醫,把妙妃帶回宮查看。
妙妃自五年前就落下心悸的毛病。
朝廷上下不知,但宮中一些知情人卻是明白,妙妃是在五年前那場意外里受到了驚嚇。
當時,妙妃在場。
兩個人就這樣從城樓掉下,生生落到了她面前,把她嚇到了。
不是皇后,哪怕皇後有個非常聰明乖巧的皇子,也不是魏妃,哪怕魏妃父親殉國,如今長兄繼承父業,侍君報國,這宮中最得皇帝寵愛的是妙妃,哪怕大魏新君繼位,一度撕毀了與大周的盟約,令兩國戰火大興,皇帝對妙妃盛寵卻不減,那般緊張,竟連宮宴也撇下了。
也曾有人猜,若妙妃所出是皇子,皇帝指不定會將太子之位相傳。
盞茶功夫后,皇帝從妙妃宮中走出,臉上神色略微見松,妙妃只是昔日毛病犯了,沒有性命之虞。
但皇帝並沒有立刻回到宮宴上去,而是令梁松過去告知,讓皇太後繼續主持,他還需處理一份緊急公務,另外,請權相過來。
這緊急公務雖是借口,卻也全非虛情。邊境又有外族滋擾,這回的游族比過往的有過之而無不及,殺人越貨,弄得人心惶惶。幾次交戰,朝廷都沒有佔到便宜,皆因此族彪悍,擅長游擊,又有對大周虎視眈眈的鄰國暗中相助,令朝廷和李兆廷大為頭疼。
很快,權非同到,一見便笑道:“怎麼,皇上想找臣喝酒,但這回還真有軍情到。”
一個將士隨即從他背後走出來,跪下稟報道:“回皇上,堃族危機解除。”
李兆廷臉上並未露欣喜之意,淡淡問道:“又是那神秘軍隊援手所為?”
“是。”來人略有些惶恐地道。
雖是捷報,但非他們所為,多少有些底氣不足。
李兆廷喜怒未形於色,“嗯”了一聲,便讓他下去。
權非同知情識趣地沒有接口,直到李兆廷開口:“師兄,我們喝一杯吧。”
“好。”權非同頷首,語帶揶揄,“怎麼,皇上不回宴上,是怕多看那些絕色佳麗幾眼妙妃心裏不高興?”
李兆廷失笑,“妙妃不是那樣的人。”
“月色大好,我們就在上書房外喝上幾盅,不醉無歸如何?”他又道。
“臣遵命。”
二人回到上書房,卻見一個四五歲的孩子端端正正的站在院外,也不知候了多久,見他們過來,那孩子稚嫩的臉上頓現喜色,“父皇。”
“阿歡,你怎麼在這裏?”李兆廷淡淡問道。
“兒臣在宴上聽到說有軍情……兒臣想為父皇分憂。”小皇子一臉嚴肅認真,然而,眸中卻又始終帶着一絲小心翼翼。
阿歡是阿蘿的孩子。
阿歡的出生,其酷似李兆廷孩童時候的面貌,未必便能讓李兆廷和阿蘿回到從前,畢竟,對比妙音,後者為他付出更多,但至少,和連玉之間的嫌疑總算是洗清。
只是因着與阿蘿疏離,李兆廷對阿歡爺並未有太多表示,比不得兩位小公主的寵愛,甚至是重臣之後的二皇子。
於是阿歡總是小心翼翼,異常乖巧,唯恐惹父皇哪裏不高興了。
如此月夜,孩子又是如斯可愛,饒是李兆廷早已百鍊成鋼的心也有了絲許動容,他招了招手,阿歡大喜,三兩下便跑到他身邊來。
“父皇,母后也在等你,我把她叫出來可好?”孩子抬頭,有絲遲疑地問。
以李兆廷和司嵐風的耳目,早已聽出四下有人,只是李兆廷沒有點破,司嵐風自也不多嘴,眼見孩子濕潤如小鹿的眼睛,李兆廷終點了點頭。
阿蘿從昏暗的樹后緩緩走出,她默默看着李兆廷,眼中帶着安靜的委屈。這幾年,他很少踏進她的寢宮。
“邊境情況如何?”她輕聲開口。
“無礙。”李兆廷緩緩回了兩字。
江山如畫,美人縱然憔悴,卻遠未見白頭,依舊清麗,李兆廷心中微微一動,突然便想起那些年少輕狂的歲月。
初到聽雨門下,她在山坳撫琴,就那樣驚艷了他的時光。
時間也許是最好的葯,總能讓人忘記一切不愉快。
他淡淡開口,“今晚,我們師兄妹三人共喝一杯,何如?”
阿蘿把阿歡摟進懷中,“謝皇上邀請。”
權非同卻停住了腳步。
“臣突感身體不適,就先回去了。”他說。
李兆廷何等人也,他也不轉彎抹角,“師兄有話直說。”
“是啊,權師哥有話不妨直說,這風波過後,還能在一塊喝個酒不是件易事,何必辜負了這良辰美景?”阿蘿也看過來,目光中沒有了方才的情緒,頗有絲豪邁之意。
權非同聞言驀地笑了,“如此好吧,臣就是不願同皇後娘娘喝這個酒。”
月色打在他眉眼之間,都是如霜冰冷。
“阿蘿不知師兄是幾個意思。”阿蘿冷冷地道,對方不是李兆廷,當不起她這個委屈。她縱使深陷深宮,好歹是一國之後,大皇子的母親。
也許,將來還是太子的母親,雖然,她知道,這個過程將有多少荊棘,多艱辛。
李兆廷眉峰微微收緊,但並未動怒,“師兄,難道就不可以看在朕的面子上?朕也委實不明,我們三人曾是一門之誼,你為何如此抗拒皇后?”
“同門之誼?早就沒有了。臣謝皇上多年重用之恩,但私下我們真還是當初那些人?今晚,臣原以為,皇上沒有回到宴上而是找我喝酒,是因為記起了那個日子,想緬懷一個故人。”
“原來只是臣一廂情願的想法。”權非同挑眉笑,“請恕臣無法與她此生最不喜的人共飲這杯酒。”
阿蘿身上微不可見輕輕一顫,旋即冷笑,傲然迎上對方的挑釁。
上元節,是那個人的死忌。
李兆廷那淡漠如水、仿如神祗高高在上的神色終於有了一絲龜裂。
“這個名字,朕不想再聽任何人提起。權相,包括你。”他聲音里透着懾人的寒意。
“這是發生什麼事了?”
一道聲音柔柔響起,司嵐風和梁松連忙見禮:“妙妃娘娘。”
“你怎麼來了,不好好在宮中歇着。”天子語帶關切的責備,但臉色始終沒有緩和下來。
“臣妾聽說有軍報傳來,知皇上近日為此事困擾,特來問問情況。”妙音放開丫鬟的攙扶,走了過來。
阿蘿眼中飛快閃過一絲嘲色:真是為軍情而來,可不是聽說她在此間?
她淡淡開口:“妙妃妹妹來得正好,這皇上正邀姐姐和權相喝一盅,可權相說今日是那位姑娘的忌日,不肯喝這杯酒。當年那個人做了些什麼事,妹妹也是知道的,她徹底了傷了皇上的心,權相卻還如斯念念不忘,這真的應當嗎?妹妹勸勸權相吧。”
妙音聞言,神色也是幾不可見的微微一變,末了,她看着權非同輕聲開口:“權相,我知道你與那位姑娘交好,可當年她為一己之私,陷皇上於不義,作為臣子,作為朋友,你怎可再傷皇上一次?”
權非同微微一笑,突然附嘴到李兆廷耳畔,“皇上,還記得當年臣替你引見連玉的事嗎?你原本懷疑連玉有什麼陰謀,而非僅為拿回屍首,是啊,人都死了,比起這大好河山又算得了什麼,再深情的人,也不會這麼做。可是,連玉後來真的退兵了。”
“所以,為兒女情長所掣肘,他註定無法在史冊留名。”李兆廷繃緊的下巴線條,冷峻狠硬到極點。
“這是有人給連玉的,當年連玉給我看過,我才帶的他來找你。這東西我問留了下來以作念想,也許今天該給你看看。”
權非同聞言只是笑,從懷中拿出一枚錦囊,緩緩交到司嵐風手上。
隨即一言不發轉身離去。
“權相你——”
梁松欲把人喝停,李兆廷止住,阿蘿道:“如此良夜,阿蘿願陪皇上,不知妙妃?”
“同。”妙音道。
“好,就設在那邊。你們先過去,朕隨後過來。”李兆廷指了指涼亭。
“是。”小四隨即命人準備去。
梁松過去,親自攙扶妙音到亭中坐下,阿蘿看李兆廷一眼,後者朝她點點頭,她心頭一跳,摟着阿歡也過了去,但又不由得對司嵐風手上的東西看了幾眼。
李兆廷進了上書房,只留司嵐風跟着。
見李兆廷坐下,司嵐風連忙把錦囊呈上。
李兆廷劈手拿過。
解開一看,裏頭卻是一紙信箋。
紙張泛黃起毛,似乎常被人翻閱。
他微微蹙眉,眸中厲色卻絲毫不減,緩緩將之打開。
少頃功夫,小四門外喚,說酒已好。司嵐風卻不敢打擾李兆廷。
後者看信后如遭火燎,幾乎是立刻從椅上彈跳而起,信箋掉到地上,他卻佝着腰,一動也不動。
司嵐風心中好奇,走了過去,假意把信撿起,餘光卻迅速把信上內容掃了遍。
他的手指跟着微微顫抖,這封信他不該窺探的。
“嵐風,備馬,把方才那個人也叫來。”
他正暗自心驚之際,李兆廷聲音輕輕響起。
他愣了一下,才意會過來“那個人”是誰,立刻讓人傳了命。
大半個時辰后,他們來到了城樓。
李兆廷背手遠眺黑逡逡的群山,良久,方才對跪在身邊的將士問道:“你在邊疆許久,可有見過那支軍隊的統領?”
對方拿捏不準皇帝的態度,聽他這樣一問,更是頭皮發麻,因為,那支軍隊的統領別人不知,他們卻是曉得,那是前王和他的叛軍!
這支軍隊讓邊疆敵人聞風喪膽,也讓他們欽佩又窩火。
皇上這是越想越不對,要向他和將軍問責?
見向來喜怒不形於色的皇帝臉上終現出不耐,他不敢再猶豫,“卑職跟在張將軍身邊,有……”
他本想說有幸見過對方几回,但幾乎立刻意識到“有幸”這措辭不妥,“曾見過兩三回。”
他也是個人精了,心道你問什麼我就答什麼,絕不說多餘的話。
“他身邊可有跟着女人?或許你們聽說他有女人嗎?”
皇帝這神來一句,讓他再次愣住,完全不知這什麼葫蘆賣什麼葯,一時不知該怎麼答話。
他汗滴如雨下,咬咬牙答道:“不曾見過,但聽說帳里是有女人的。”
他語音方落,但覺遠方群山幽昏如鬼魅,四下寂靜得可怕,令人毛骨悚然。他狐疑地朝李兆廷看去,卻見後者臉色鐵青,目中充斥着兩種極端矛盾的古怪情緒,似是釋然,又似是憤怒……
“你怎麼知道?他有沒有女人你怎麼會知道?”
接下來這一問,更是讓他如跪針氈。他實在不明白皇帝心中所想,這問的不是那個人嗎,怎麼會扯到女人身上,這些爭戰和女人有什麼關係?
不解歸不解,他還是連忙回道:“那些蠻夷被他打怕了,給朝廷也給他獻了女人,陛下沒要,聽夷人說,他那邊卻是收下了。”
“他收下了?”
對方冷笑出聲,但這話卻不是向他說的,而是司嵐風。
皇帝眼中此刻全是憤怒,悲憤無倫,目光猩紅得好似要吃人一樣,他心驚膽戰,強自鎮定,卻終究不明白李兆廷到底在想什麼。
他不懂,司嵐風卻曉得。
也許,此刻最清楚的人莫過於司嵐風。
說實話,她當年用計殺死魏成輝,他對她也並非沒有怨懣的。
他雖絕對忠於李兆廷,和魏成輝的交情也不淺,於是,不由自主的從原來的隱隱欣賞到怨恨。
更何況李兆廷!
她讓李兆廷捉住,其實一切別有深意。
可是,他真不曾想到,她會留下那麼一封信。
方才雖只匆匆幾眼,他還是把那為數不多的內容給記住了。
連玉,見信如晤,若君見此箋,珍已不存於世。兩次信函,概是作別,珍實有愧於你。
別後有一事惦記,不知應當如何與君語。
李兆廷其人可憐可恨,卑劣之處不堪細數,於珍心中,無論為人或為君,皆遠不如你,然師承大儒聽雨,此子雖無大略,卻仍能治國,並非昏暴之君。
珍回京路上,見戰後百廢重生,百姓戰兢生活,心中百感交集,不知君是否亦然。
晉王乃當年大統之承繼者,為先帝所篡,今日究竟撥亂反正因循祖制,抑或能者取之,概君一念之間。江山如畫,教多少豪傑競折腰?無論君為之何,珍地下感知,皆為君傲。
珍平生最大幸事有三,一為馮家女,二為提刑官。
三為君之妻。
此生獨一憾事,乃……未能見君白頭。
他一直以為,她是極恨李兆廷的,不,她確實恨極李兆廷,信里,她幾乎否定了李兆廷所有,但她始終沒迴避李兆廷繼位實乃撥亂法正,晉王才是當年的正統繼承者,若沒有連玉父親當年的陰謀,今日繼位也是李兆廷。
並且,她認為李兆廷並非沒有治國之能。
這場戰爭下去將死傷無數,只比當年篡位之戰更慘烈。
若連玉能體恤百姓,那麼,她請他……放棄權位。哪怕在她心裏,連玉才是最好的君王。
在她死後,連玉最終答應了她的請求。
原來,當年連玉退兵,還真不僅僅是為她裝殮。
而她殺魏成輝,也似乎不僅僅是為了阻止其殺公主,報家仇。
李兆廷問連玉有沒有女人,只因為他是皇帝,他有後宮,他沒有給她一生。若連玉亦然,那麼,他便可以釋然。
但若連玉當真有,也就是說連玉後來還是後悔了,後悔做了退兵的決定,其邊疆維安,怕為的未必是保護大周,他還想製造聲望,東山再起。
李兆廷並不懼怕,但他替她不值!是以,他怒了。
只是,這怒,是對自己還是連玉,只怕連李兆廷也說不清。
是的,正如司嵐風所想,此刻到底是什麼心情,李兆廷連自己也說不清。
在滿腔翻滾的熱浪之中,他想起了五年前那一晚。
她胸前血肉模糊,雙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她身上被刺多劍,腸子都流出了來。
他當時沒有去看她的臉龐或者眼睛。
他不想看到她扭曲的面容。
突然便想起很多年前那個下午,她喬裝成少年和他一起上私塾。
那天大家學的不錯,課後老夫子心情甚好,便沒立刻下學,而是笑咪咪問道:“你們這些少年郎啊,日後課業有成,意欲何為呀?”
“老師,吾願為夫子。傳道授業解惑。桃李天下,令愚者明智,智者侍國。”有人舉手答道,十分興奮。
“噢噢好好,小子可教也。”夫子捻須呵呵笑。
“啊我爹是屠夫,我可能也當屠夫?不過其實我想當廚子,可我怕我爹會打死我……”
有人搔頭,有些苦惱的說道。
整個私塾哈哈大笑。
“願為將軍,保家衛國,流芳百世。”
“願為大相國,治國安邦。”
……
夫子不斷點頭,最後目光落到他身上,“兆廷,你說一說。”
其他學子也饒有興緻地望來,他一向是這當中最出類拔萃的學生。
他起立,臉上仍是一貫沉穩清淡的樣子。
“願為傳奇,”他語音清揚,“令大儒桃李天下,大將軍平壤定邦,大相國治國惠民,百姓安居樂業。”
夫子愣了一下,臉色有一瞬吃驚,似暗忖這鴻鵠之志好是好,但未免太大了吧,而且,要做到這豈非是要為王稱帝……
他笑了一下,夫子不敢多想下去,但還是掩飾地地點了點頭,而學子們還年少,自不似夫子遠慮,只覺激昂快意,一個勁稱好。
夫子趕緊隨手指了一個分散注意力,“馮素,你說,你的志趣是什麼?”
他旁側少年起立,笑道:“李公子願為傳奇,那馮素便為傳奇側。”
夫子聽到這答案,明顯頭疼,這他喵的又是什麼鬼!
“你解釋一下,什麼叫傳奇側。”
她笑咪咪回道:“傳奇側便是助傳奇大儒桃李天下,大將軍平壤定邦,大相國治國惠民,讓天下百姓再無戰亂,再無怨獄,再無分離。”
夫子聞言扶額,怎麼一個比一個不靠譜。
“你一黃口小兒,憑什麼能做到?”
因不似他是夫子得意門生,只是個過來沒幾天、玩心大成績也不怎麼突出的小子,夫子也沒什麼好顧忌的,三兩下便批評起來。
她也不着惱,嘖嘖兩聲,指着窗外,“若老天給我一個機會,夫子我努力做給你看。”
“努力就能成嗎?”夫子沒好氣道。
她嘿嘿笑:“不知道,但我會為自己愛的人拚命。”
“屠戶兒子欲當廚子,懶蛋要挑戰大儒桃李天下,病秧子想保家衛國……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是愚笨,可嘗試超越一個年代的局限性,哪怕只是嘗試超越我們本身所能做到的,有人成功有更多人失敗了,卻總算沒有辜負年少一場,我們這些人這對歷史來說也許不值一提,對他人來說也算不得什麼,但對我們自己來說,這豈非也是一段傳奇之旅?一台戲沒有凈末丑,怎麼顯得生旦好看?”
“就是有我們這種小人物前赴後繼,才成就了大人物的歷史,讓這天下變得更好,李公子你說珍兒說得對不對?”
她偷瞄他,那沒心沒肺討好的笑,就這般永遠靜止在他面前。
他恨她入骨,沒有給她裝殮收拾,甚至在連玉發動進攻后,命人把她吊到城樓上,嗯,吊到這裏,就像當年她父母一樣。
“嵐風,也許我們之中沒有人最愛她。聽說權府門客中有個姑娘極得權非同寵愛,我的師兄如今也有了紅顏知己,可不是,是人就會動感情……總歸是這個江山太過繁華,塵世太過寂寞,我們這樣的人,誰能守得住一個人不變?”
他對司嵐風說道,聲音沙蒼得好似喉頭曾受過重創一般。
司嵐風張嘴,卻不知回什麼好,而李兆廷已斷然轉身離開。
死去的人已經死了,活着的人還要繼續。皇權、傳說還要繼續。司嵐風想。
“嵐風,朕想再開女子科舉,可朕總覺得,百年內再無今日之傳……”
那人在前方低低說著,腳下一踉蹌,竟摔倒在地上。
司嵐風竟一時忘了攙扶,自他和他為伴起,就從未見過他的公子如此失態。
*
回宮以後,妙音和小皇子已不在,沒想到阿蘿仍等在上書房門前。
阿蘿總是個善於抓住機會的女子。
“今晚,就讓我服侍你就寢好不好?”
看着面前的男子,她再次輕輕開口。他今晚的鬆動、動容,她也看到了。
妙音沒有留棧,她有妙音的把柄,當年,在妙音的示意下,侍衛對那個人補了十數刀,血連肉飛濺了她一身。
當然,同樣地,妙音也有她的把柄,因為那是她慫恿的。
但魏無淚走開了求救,並沒有看見,魏成輝後來也不治身亡,都歸到了他頭上去。反正,魏成輝作惡多端,也不差這一樁。
她和妙音誰都不會去揭這個疤,就憑真本事,看李兆廷最終愛誰多一點吧。
“我似乎看到了連玉來找我,妙小姐,求你讓我再看他一眼。”
她一直記得,當侍衛拿起魏成輝的劍揮向她的時候,她突然對妙音開口請求,二人纏鬥多年,她終於看到她的卑微。
可她和妙音怎會答允?
她似乎也看到了她們眼中的堅決,哈哈一笑,合上了嘴巴,沒有再求。
那侍衛背對着她,她只看見其後刀下瘋狂。
她似死命忍痛,從開始到結束,竟沒有發出一絲聲音,臨了她還想向她們證明自己的不屈?
可是,她縱使苦了五年,委屈了五年,永遠失去了連玉,也還是贏了,她是李兆廷的皇后,她贏了後面一生。
而她,沒有人知道她是誰,亂髮覆面,衣衫襤褸,皮開肉綻,被皇帝令人弔掛在城樓上,殘軀為風霜所侵,萬人所指。這就是她的結局。
“兆廷。”她又喚了正靜靜看着她的男人一聲。
司嵐風正要悄悄退下,卻聽得李兆廷說道:“你不必再等我。”
“阿蘿,方才回來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如果我當年聽沒有拜聽雨大儒為師,沒有認識你,一直就在淮縣,那麼我和她……”他和她怎麼他沒有說下去,只是微微的笑,臉上是一種可怕的平靜,“可是,如果真回到當年,我可能也還是會選擇復仇,選擇你。”
“人就是這樣吧,總喜歡追逐自己得不到的,然後高處不勝寒。只是,無論當天是哪種選擇,我今後都不可能再同你好了,沒有你,我就還是她的李公子,永遠的李公子。我心裏疼,阿蘿。”
他說罷,慢慢往前走去。
玄袍金冠,公子如玉,那頭上珠簾彷彿一直在她眼前搖曳。
那是他眼中永恆的絕決。
她怔怔看着,只覺得這個春天才正準備開始,自己卻彷彿已過完一生。
*
尾聲
城樓。
天剛蒙亮,風寒襲人,城樓下一個男子佇立半宿,就好似一尊石像,若是平日,守城士兵必已將人趕走,此處是京城重地,過路可以,久留卻非要盤查不可。
但人是晁將軍帶來的,於是眾將士雖感奇怪,卻並未動作。
然而,更奇怪的事情緊跟着發生,男子將身邊一隻竹筐打開,從裏面拿出一埕酒。
他緩緩把酒封去掉,將酒酹到地上。
風帶來女兒紅的香氣。
那味道醇厚悠長,絕對是美酒佳釀,好些士兵都忍不住貪婪地吸了幾下。
城樓下,男子卻對好酒無動於衷,只是靜靜望着地上那攤水跡。
那晚星光那麼亮,她就那樣差點撞到他劍下。
上書房中,他故意冷眼看世間百態,捧高踩低,滿屋子唯有她挺身而出,擋在他面前。
那些還未熟的杏子,他曾一顆顆扔到她的狗頭上,因為她拒他數次,那一回更為朋友之義要將他拱手相讓。
七夕,她做了只笛子給他,他不屑與她舊人同,一手將之碾碎。
明知二人之間隔着血海深仇,他還是奪她清白,卻沒有給她名分,她害怕,但並沒有退縮。
再見阿蘿,他讓她等,等他決定,她也沒有別的話,只含笑說好。
最後他捨棄了她,她沉默轉身,不爭執,不乞求。造化弄人,不是誰的錯,但作了選擇,便要兩訖。
她以為他就是仇人,卻假意“殺死”阿蘿,逼迫他盛怒下將她杖斃,她認為他是好皇帝,她喜歡這片大好河山。於是,她以另一種方式保報仇,把命還給父母,將痛苦留給他,但始終沒有殺他。又或許,說到底,只因為她也愛着他。
最後的最後,那場戰爭,她以為他死了,她堅守二人的見證蓮子,她保護着他的兄弟,屈辱傷疼,然而,再見也並未怪責。
他們之間,他一直認為,是他走了九十九步,她才走出那最後一步。
可是,其實,她只是走的比他晚,但從不比他少。
他們都愛過人,或是“逝去”,或是離去,他總以為,生命中只會有一次猶如飛蛾撲火的熾烈。
若能再有一次,肯干這種傻事的,也只有他這隻蛾子。
可她何嘗不是另一隻蛾子。
她離去前,他已從小周口中詐出她時日無多,只是,他並不知道她也知道,並不知道,她已打算與guo賊同歸於盡。
那天,軲轆將行,她說,連玉,抱抱我。
他沒有。
她只好自己抱他。
她哭着,將自己的手指一根根從他身上掰開。
他仍舊沒動。
她在馬車看他,他扭頭離開。
到底,他恨她。
在剩下的日子裏,他為她推遲所有軍事計劃,她卻為要完成自己的義,執意帶冷血上京,而不嘗試再求權非同一回。
她說,這世間的道,總不過是一程一段,遇上同行,岔道分開。
可是,他不甘心,不死心。
這條路,他們攜手的段落太短。
他下了令給朱雀,只待京中事一了,便去江湖尋葯,尋名醫,尋解救之法,也許,還有辦法。
是的,他不死心,他就是不死心!
若終究無法一起走完,那麼至少,他們需要一場告別。
人世間最大的遺憾,也許,從不是不得千金裘,不達萬戶侯,而是沒來得及好好說一聲再見。
一床凈衾,半生朋友相伴,若都不能,那末,至少,她也該在他懷中離去,帶着他對她來生的許諾。哪怕,她曾斬釘截鐵的對他說,千萬別輕許了諾言。
而非被傷如斯,同她爹娘一般,為萬夫所指點。
為什麼,那天沒有抱一抱她。
十指指節死死扣在酒埕上,酒埕仍在顫動。
“素素,這幾年,我一直在邊疆奔走,我打了許多場仗,在我有生之年,都不會讓大周受到戰火之亂,除非我戰死。”
“素素,明年我來不了了,那邊事兒太多,可我總唯恐你的魄還留在此。他們說,傷得太重,死了也不能得脫。沒有酒,沒有朋友,你怎麼受得了?”
對着虛空做了個收掬的動作,他眼前一片模糊,卻微微笑着說:“所以,是的,素素,我來了,我來接你回家。”
【全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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