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6他是男人
直呼其名……
前世為陳家奔走打理生意時,明華容曾刻意結交過許多世家貴婦千金,彼時為了拉近關係,相互間都是姐姐妹妹地叫着,好不親熱。按說她本不在乎稱謂這等小事,況且與姬祟雲雖然名為生意上的合作者,實際此番入宮他幫了自己不少,不知不覺中早已不復初見時的生疏。但是……
那個名字在明華容舌間含着,努力幾次,卻總是無法順利地說出口。心中似乎有個極其細微的聲音在提醒她:一旦改了稱謂,有些事情就會變得不一樣了。
可到底是什麼會不一樣呢?那聲音沒有告訴她,她自己也是茫然無解。
將她的猶豫看在眼中,姬祟雲一顆心往下沉了幾分:她不願這麼做,是不是因為還在提防自己?她說自己有很多秘密,可她的秘密才是多如繁星。那些秘事像一層又一層的結網將她整個人團團包裹,困住了她自己的同時,也讓他猜不透,摸不清,不知該拿她怎麼辦才好。
一念及此,姬祟雲原本剔透無垢的琥珀色眼眸驀然一黯,似寶石蒙塵,如明鏡結灰,教人看了亦是心中一緊。
注意到他神情細微的轉變,明華容愈加疑惑:一個稱呼而已,也值得他如此糾結?
遲疑片刻,她終是開了口,乾巴巴喊了一聲:“小雲?”
這聲輕喚如同甘霖普降,剎那間滲透了姬祟雲即將乾涸龜裂的心臟,讓他立時眉開眼笑起來,但同時又略略有些不滿:“我好像比你大吧,為什麼要叫我小雲?”
明華容一時語塞。她總不好說自己兩世年紀加起來做你的阿姨也是足夠,便強硬地說道:“我就是這樣叫你。”
“呃……聽上去我好像有點吃虧。不如,我喊你小小容?這樣才能顯出你比我更小。”姬祟雲想了片刻,馬上就找到了“對策”。
——這傢伙還真是個合格的商人,凡事斤斤計較,分毫不讓。可是把精明用在這種地方,該讓人說他什麼好呢?孩子氣?小心眼?
明華容為該如何正確評價他而沉吟不語,一時竟忘了抗議這個古怪的稱呼。見狀,姬祟雲眼中滿是得色,張口剛要喊她兩聲玩玩,卻見明華容搖了搖頭,說道:“別胡鬧了,先說說正事吧。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你一路丟了那麼多發簪指路,只有瞎子才找不到。”姬祟雲將帶有體溫的發簪從懷中取出,嗅到上面淺淡的香味,一時間竟有些捨不得將之交還。
明華容卻沒注意到他手腕幾不可察地一頓,接過發簪,說道:“她對這皇宮大內非常熟悉,一路走的都是偏道。我既要引人過來,又怕人來得太快,都將簪子往角落裏丟,也虧你找得到。”
美人煞畢竟來路不明,明華容雖然想要與她聊聊,看她是否有可用之處,但也要顧忌自身安危。所以才沿路將發簪丟下,做為留給追蹤人的路引。
隨手拂去簪上的灰塵,她又說道:“美人煞既已離開,稍後我也會走出密室,裝做是被她脫身時丟在一邊的。你剛才已截住她問完了想問的話,想來在這宮裏也沒什麼事了?”
“嗯,本來就是打算找到他后馬上離開的。你既然平安,我也該按原計劃走了。不過——”姬祟雲猶豫一下,看着她頸上已然結痂的淺痕,還是問出了口:“你今天冒險護駕,又受了傷,想來皇帝多半會留你宿在宮中。你……這也在你的意料之中嗎?”
明華容偏頭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不用說得那麼委婉,其實你想問,我是否是在刻意接近皇家,對么?”
被她說破,姬祟雲也不尷尬,坦白道:“我是擔心你。”
“……多謝。”其實明華容剛才已經隱約察覺了他的擔憂,所以才直言相詢,將話剖白挑明來講。否則,以她的性格只會故作不知,混瞞過去。
“你猜得不錯,今日我故意讓美人煞擄走,確實是想藉此向皇家賣好。我……自有我的用意。”
說罷,她移開了視線。雖然未曾明說,但她的語氣動作都已表明,她並不想告訴姬祟雲自己這麼做的原因。
幾次接觸下來,姬祟雲對她的性子已大致摸得七七八八,知道她能將話說到這份上已屬十分不易。自己若再進一步深究,只會引來她的反感。她就像只機警的小獸,隨時保持警覺,時刻注意與其他人拉開距離。如果不知收斂,得寸進尺地加以進犯,只會被她遠遠趕開。
雖然知道今日最好到此為止,但有些話,姬祟雲還是不得不說:“無論你要做什麼我都不會反對,但在此之前,請你先想一想己身的安危。美人煞雖然從前秉性不壞,但自從昶太子死後他便流落江湖,自此性情大變。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他在我趕來之前想對你下手,是多麼輕而易舉之事!”
無論前世還是今生,明華容都從未聽過這般坦誠真摯的話語。前世他們當她是工具,只知索取要求,從不知關懷回報;今生她周圍的人幾乎全是敵人,自然不可能有什麼好言好語,而僅有的兩個身邊人,則都將她視為無所不能的小姐,仰視敬畏,當然也不會說出這種話來。
聽到姬祟雲的話,明華容心頭浮上一片暖意。但剛待出言解釋,卻聽假山密室之外,傳來雜沓緊促的腳步聲。
“他們搜查到這裏來了,若我再不出去,只怕要引人疑心。”說著,明華容下巴一抬,示意姬祟雲快走。
但他腳下卻釘得死緊,一動不動:“你還沒有答應我。”
“我——”明華容還記得他剛才說過,一個時辰後宮中侍衛會全部被調動起來,形成合圍之勢,屆時再難脫身。見他如此緊要關頭還在等待自己一句不再輕身涉險的保證,明華容心內感動、疑惑、喜悅、迷茫……諸般情緒交纏一片,複雜難辨。
她不自覺放軟了聲音,輕聲說道:“你放心,在殿中時我就猜出她是故太子之人,才故意激她前來。如今我更與她定下盟約,作為交換條件,她保證會保護我三年,有她在我身邊,以後多半不會遇上什麼危險。”
說話間,她已走上石階,伸手按上暗門機括。但剛想開門,卻聽到姬祟雲難以置信的低吼:“在你身邊?!”
被他一驚,明華容動作就此停住,回頭疑惑地看着他:“不錯,有什麼不妥嗎?”
“你你你——你居然還問我有哪裏不對!”如果說之前的黯然還有兩三分故意誇大,姬祟雲現在的表情就是真真正正的氣急敗壞了:“你和他說了那麼長時間的話,難道沒發覺他是個男的嗎?!”
“男的?”聞言,明華容也是一愣:那個美貌驚人的瘦小女子,居然會是男人?她怎麼一點也沒看出來!但乍然得知美人煞真正性別的錯愕一閃而過之後,她立即考慮起了其他問題。
相比那人的性別,她更在意的是對方的身份。雖然交換條件只是讓對方保護自己,但明華容又豈會放着一個對皇家秘辛知之甚詳的人而不加詢問。一旦正式與白家扛上,將來她少不得要設法利用皇室來借力打力。那人所知道的秘事,定然能幫上自己大忙。
想到這裏,她點了點頭,道:“原來他是男的,多謝你告知。”
姬祟雲怎麼也沒想到她的反應竟然這麼平淡,簡直氣得快跳腳了:“那你還讓他保護你?你這麼做簡直是羊入虎口,有去無回!”
“各取所需罷了,他亦有求於我,想來當不至於做下什麼出格舉動。”聽到外面腳步聲四散走開,漸漸遠離,明華容心知絕不能再久留,便匆匆向姬祟雲點了點頭:“今天幾次麻煩你,真是多謝,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我們改日再敘吧,小雲。”
姬祟雲原本還想攔着她,告訴她把一個會武功又一直沒娶老婆的男人留在身邊是多麼危險的事,但卻被她不經意的一聲小雲叫得一愣。等反應過來,已是阻之不及,只能眼睜睜看着明華容打開機括離開了密室。
被留在原地的姬祟雲徒勞地伸出手,喃喃道:“小小容啊小小容,平時你挺聰明的啊,怎麼這種節骨眼上會這麼糊塗!——不行,稍後我一定要去她家,把那美人煞揪出來打包送出京去,決不能讓這禍害留在她身邊!”
從密室出來的明華容萬沒猜到姬祟雲做出了什麼決定。往回走了一段,找到被美人煞扛來時就注意到的一處僻靜死角,她手上用力往脖子上一劃,面無表情地將剛剛結痂的傷口撕裂。看着手中殷紅如瑪瑙珠串的血跡,她往樹上一靠,斜斜一歪,“昏”了過去。
一個時辰后,清梵宮。
“陸醫正,她的傷勢如何?”
長公主視線自躺在被素色紗幔重重飛掩錦榻上的少女身上收回,略帶幾分急切地看向剛剛診脈完畢的老醫正。
能讓向來冷靜淡漠的長公主如此焦急上心,這位小姐必不是普通人。這麼想着,陸醫正答得越發恭敬:“回稟長公主,這位小姐只受了些許皮外傷,但因驚嚇過度,以至昏厥不醒。下官這就給她開副藥方,除補血宜氣之外,另有安神之效。只要連續飲用三日,必無大礙。”
長公主聽他保證病人並無大礙,這才放下心來。旋即,一雙濃麗的彎眉又緊緊蹙起:“若非她挺身而出,遭了這一劫的就是本宮……對了,陸醫正,本宮記得太醫院裏還有幾瓶去疤消痕的上好膏藥,回頭葯童送葯時你讓他們一併送來。”
“是,下官遵命。”
長公主微微頷首,剛待命他退下,不經意間視線往外一瞟,居然看到了一個出乎意料的人,不禁檀口微張,訝異道:“陛下?”
“皇姐。”
宣長昊仍穿着中午開宴時的明黃錦袍,只是過了一下午,袍子已不若剛上身時那樣服貼平整,衣襟袍角都已帶上了明顯的皺褶,顯示了主人下午過得有多麼忙亂。
“陛下,可是捉到刺客了?”打發走陸醫正,長公主問道。
“……不曾。”宣長昊長眉擰得更緊。
聞言,長公主擔憂道:“大內侍衛齊齊出動,居然還是讓她逃了么。可曾查出是哪處的宮女?”
“也不曾,倒是發現了兩名被打暈剝去甲衣頭盔的侍衛。”
“這……難道她還有同黨,兩人喬裝成侍衛一起偷潛出宮了?”長公主猜測道。
宣長昊點了點頭,道:“朕也是這麼想,現在已命人往八大城門處調查新近離宮的侍衛去了。”
除了明華容與葉修弘之外,沒有人知道姬祟雲亦曾同時潛入皇宮。所以宣長昊與長公主都認為,這是最合理的解釋。
宣長昊目光往殿心深處的床榻上掃過,頓了一頓,隨即不着痕迹地離開:“皇姐無礙吧?”
“有勞陛下掛懷,我沒有什麼。這還多虧了那位明小姐,若不是危急關頭她將我推開,恐怕……只是可憐了她,被歹人划傷脖頸后又被打暈棄置道邊,連受傷帶驚嚇,現在也未清醒過來。”
脖頸……想到明華容與燕初極其相似的聲音,宣長昊不禁悄然握緊了拳頭:“傷得重么?”
之前在殿上因為織金錦一事,明華容出眾解釋時,他一開始並未認出這盛裝打扮的少女以前便曾與自己有過數面之緣。直到她開口說話,才恍然驚覺。但在宣長昊心中,縱然她華服嚴妝,也萬萬比不上燕初的美貌天成。更遑論這少女一開口看似平和柔弱,實際卻是以退為進,步步為營,與燕初的聰慧靈動,天真率性更是相去甚遠。
這般截然相反的個性,讓他在聽明華容用與深愛之人極其肖似的聲音說著滿含陷阱的話語時,甚至有種讓她閉嘴的衝動。雖然他極力剋制了這荒謬的念頭,但看向她的視線,仍不可避免地帶上了幾分厭惡,幾分嘆惜。
但在殿內生變之際,他卻意外地聽到這少女沉靜如水地讓長公主避到一邊,之後更又提醒項烈司用桌布當做武器,以便助攻。這份沉穩這份機智,卻是燕初比不上的……彼時他雖在與那刺客纏鬥,卻將這一幕幕都看在了眼中。其後刺客挾持她突圍時,她頸間的血跡更是狠狠刺痛了他的雙眼。
不想看她受傷——這乍然冒出的念頭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不敢相信。沒有人知道,除了長公主所說的不令天下人寒心的理由之外,他更在這個念頭的促使下,做出令臨親王驚愕不已的決定,任由刺客離開。
處理了半天事務,他本以為心緒已然平定,但在過來探視長公主時,只是隔着重重清紗遙遙一瞥,思緒竟似又開始紊亂……
——我這是怎麼了?以前也不是沒有見過與燕初長相相似之人,比如燕初同父異母的妹妹、項家正室所出的女兒項綺羅,那圓潤微翹的下巴與天生一抹淡粉的嘴唇,便與燕初一模一樣。可他也只是隨意看着,心頭並無半分波動。眼下這明家小姐不過是與燕初聲音有所相像而已,而且自己也不是頭一次見她,可為何會這般心神不寧、反而不如初見時鎮定?
宣長昊外表雖然依舊是一慣面無表情的冷酷,心內卻是煩燥不安,充滿了不知由來的煩亂。
長公主不知他心思,兀自奏請道:“托賴陛下關心,明小姐並無大礙。但是,陛下,她本是為護衛我而受傷,現下又依舊昏迷不醒,恐怕不便將她送回家中。我想將她留在宮內養傷,您可否准許?”
她本道此事一說便准,不想,等待許久也不曾聽見宣長昊的回答。疑惑之際,長公主不禁悄悄抬眼望去,卻恰好捕捉到宣長昊重瞳中掠過的一抹惘然。
“陛下……?”
聽到長公主不解的聲音,宣長昊終於回過神來,匆匆別開了目光:“皇姐隨意便是。”
“多謝陛下。”
這時,殿外庭院之中,有長公主的侍女過來稟報道:“陛下,九龍司的雷大人在殿外求見,說有要事稟奏。”
長公主平時十分孤清,又是帶髮修行的居士,除幾位血親外便不許其他男子踏入自己的清梵殿。宣長昊自然也知道這點,聞言立即說道:“想來是搜查有了新發現,朕這便過去處理事務了。皇姐今日受了驚,可早些休息。”
“多謝陛下關懷,我省得。”
宣長昊腳步微微一頓,終於沒能忍住,又看了一眼殿心深處的錦榻,才負手走出清梵殿。
走到殿前的長道上,宣長昊深深吸了一口氣,似乎想將胸臆間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由來的煩惱與在殿內沾染的薰香味一起滌盪乾淨。
爾後,他才看向雷松:“有何進展?”
“啟奏陛下,適才微臣率眾將皇城統統搜了一遍,均未發現任何蛛絲螞跡。”
聞言,宣長昊也不意外。有時候,沒有線索也是一種線索。聯想到之前那名美貌瘦小的刺客怒斥自己是弒君犯上的逆賊,宣長昊心中多少猜到了幾分。
這時,只聽雷松又稟報道:“此外,微臣等還在太華殿附近的太曲湖中救出一名女子,度其衣飾,又着人前來辨認,應是今日進宮赴宴的工部杜侍郎家的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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