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重生十五歲
雞鳴五更,在寒冬天色將明未明之際分外刺耳,明華容一個哆嗦,猛然清醒過來。
映入眼帘的是一間似曾相識的破屋。屋內除了一張磚石壘起的破床,一隻缺了口的水缸,和一張裂縫無數的舊桌,便再無他物。脫落大半的殘破木窗被用樹枝胡亂卡住縫隙,勉強固定,在呼嘯的寒風中搖搖欲墜。單薄的被子抵禦不住刺骨的寒風,冰得像是河裏凍牢的石頭。
——她不是已經死了嗎?怎麼會在這裏?瞧這佈置,倒像是之前她在鄉下莊子上住了十五年的地方!
明華容驚駭交加,掀開被子想要下床查看,無意一低頭卻再度愣住:補丁層層疊疊的單衣下,蘆柴棒似的瘦胳膊瘦腿,根本不是二十七歲的人該有的體格,卻是她十四五歲時的模樣,不知這張臉是否——是否——
屋內沒有銅鏡,明華容連鞋也顧不上穿,三步並作兩步奔到水缸邊,舀起一瓢水就着僅有的一線微光權充鏡面。
水紋波動,模糊地照出一張白皙瘦削的小臉,輪廓清麗,兩頰的肉都瘦幹了,唯有一雙眼睛依舊清明黝黑,只是這會兒卻滿是震驚駭然之色。
——這眉眼樣貌,和她十五歲時一模一樣!
一個令人難以置信卻又真切無比的念頭浮現在她腦海:難道,她又活過來了?老天爺憐惜她,讓她從十五歲再活一世?
撲通一聲,葫蘆瓢落回缸里,濺起水花將明華容的前襟洇得濕透,她卻毫無所覺,依舊獃獃站在那裏,諸多舊事紛涌而至,引得心頭一片混亂。
她出生那年,父親明守靖進京趕考得拔頭籌中了狀元。但母親卻是福薄,去到帝京后便因水士不服一病不起,不到半月便撒手人寰。一月之後,父親另娶了白丞相家的嫡出小姐為妻。
才子佳人,千古佳話,自然容不得敗筆。明華容的生身母親不過是平民出身,萬萬比不得白氏的金尊玉貴。明守靖怕這卑微的長女刺疼了白氏的心,便以養病為由,將不滿周歲的明華容送到鄉下莊子上養着,這一住便是十五年。
十五年來,明華容從未享過半日清福。莊上的僕從們大多是家宅當差里出了錯被趕出來的,都對主人心懷怨恨,她這落難之人便成了這些人的發泄對象,哪怕是莊上最低等的粗使仆佣都可以對她肆意呼喝打罵。她不敢反抗也無法逃走,只能忍氣吞聲地打落牙齒合血吞,悄悄祈禱菩薩保佑,讓父親記起還有她這個女兒,早早救她脫離苦海。
可誰又料得到,當父親終於將自己接回帝京后,等待她的卻是另一場劫難。她被所謂的親人愛侶蠱惑欺騙,當成棋子任意擺弄,一旦沒有存在價值,便被殘酷地抹殺……人心猶勝峰巒險,她那些涼薄的親人們,實在比背主忘義的惡奴們更加可恨。
當時的自己大概是因為太過渴望親情而被蒙蔽了心眼,連對方是好意惡意都分辨不出,難怪後來會被那幫人拿捏了這麼久。
一想到那些作踐傷害自己的人,明華容心中霎時翻起滔天恨意。她不曾計較過父親與繼母將她放逐般丟在外面,過了十五年連粗使丫頭都不如的日子;也從不在意弟弟妹妹們對她的頤指氣使,趾高氣揚;對痴心相許的夫君,更是千依百順,想方設法為他分憂解難。她的付出她的真心她的忍讓,結果得到了什麼?忘恩負義、恩將仇報!
幸好老天慈悲,聽見了她死前的毒誓,她一定會好好把握新生的機會,將那些曾背叛虧欠她的人統統送入地獄!
想起臨死前的誓言,明華容表情慢慢沉靜下來。低頭攏了攏單薄的衣襟,黑亮的雙眸在晨曦中顯得分外幽暗。
正在這時,門突然被人大力推開,一個膀肥腰圓的中年婦人氣勢洶洶地走過來,聲音尖利刺耳:“磨蹭什麼,快給我出去幹活兒!還真把自己當千金小姐等人來伺候啊,今兒要是不把青菜都切好腌起收壇,瞧我不揭了你的皮!”
明華容循聲看去,立即認出這個面相尖刻的婦人是莊子楊大德的媳婦王氏,也是她十五歲之前最害怕的人。王氏不但對她打罵得最為兇狠,剋扣她的飯菜衣裳更是家常便飯。
王氏原本在帝京明家宅子裏管着各房的月例胭脂水粉,後來她當採辦的侄子被查出虧空,打了板子攆出府去,連帶她和丈夫也受了牽連,被貶到這產息微薄的別莊來。
想起以前略動動手指就能揩出夠自家吃穿一個月油水的好差使,再對比當下的青黃不接,王氏又氣又恨。不受老爺夫人待見的小主人明華容落到她手裏后,自然便成了她的出氣筒。
一開始王氏還不敢做得太過份,後來見無論如何欺凌明華容,帝京大宅那邊都不聞不問,膽子便越來越大。如今不但把明華容當粗使丫頭任意使喚,更還朝打暮罵,剋扣衣食。
在她的帶頭下,其他人也有樣學樣。明華容前世的艱難日子,若論來由,絕大部分是王氏造成的。
時隔多年,明華容再見王氏已不會再覺得害怕,唯有厭惡而已。說話間,見王氏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揚起巴掌又想打人,她眼神一冷,腳下輕巧一閃,不動聲色地讓到一個微妙的位置。
那邊廂,王氏渾然不覺明華容已不再是往日懦弱膽小,任她欺凌的小丫頭。想起昨晚家裏那死鬼又出去濫賭,把辛苦攢下的銀子統統輸光,王氏怒火更高,準備狠狠給這小丫頭幾下,好出一出氣。
她習慣性地揚起手掌向明華容打去,見對方害怕得直往後縮,便也往前踏了兩步,照準明華容當頭打去,口裏不忘罵道:“該死的賤丫頭還敢跑!”
巴掌還未落實,王氏便覺腳下一滑,肥碩的身體不知怎麼一歪,撲通一下摔進了水缸里。那本來就裂紋密佈的水缸壓根承受不住她的份量,喀喇幾聲便裂成碎片。來不及爬起的王氏頓時遭了殃,先是被寒意沁骨的冷水浸濕了衣裳,接着又被尖利的碎瓦片刺進身體,疼得她慘叫不止。
明華容分毫不為那殺豬般的慘叫而動容,她居高臨下審視着一身狼狽的王氏,寒勝冰雪的目光讓王氏心頭驚亂,一時之間甚至忘記了喊疼:這還是那個挨了打只會哭的死丫頭么?怎麼那眼神居然比身為尚書的老爺還要可怕幾分?
莊子不大,王氏的慘叫聲自然驚動了其他人。聽到門外雜亂的腳步聲,明華容眸光微動,臉上突然變得一片驚慌,帶着哭腔喊道:“王嫂子,你沒事吧?我扶不動你,你忍着點兒,我馬上去喊人。”剛才的肅殺之意剎那間無影無蹤,快得讓王氏以為是自己眼花。
她往外跑了兩步,立即“驚喜”地喊道:“顧大叔你們來啦,快來救救王嫂子,她跌了一跤,流了好多血!”
“什麼?這還了得?”跑在前面的顧老三正愁沒機會向楊大德獻殷勤,聽說王氏出事趕緊跑進屋。乍見王氏血跡斑斑地躺在地上,立即嚇了一跳:“這這這……這也跌得太狠了吧。”
瞅准眾人注意力都集中在王氏身上,明華容悄悄伸腳踢鬆了磚床下的一塊墊腳,接着小聲道:“顧大叔,你們快把王嫂子扶到床上啊。”
被她提醒,跟進來的幾個大姐半扶半抱,趕緊將王氐送到床上。驗看了只是皮外傷后,紛紛七嘴八舌地出主意,一個說先換衣裳,一個說先捂香灰止血,一個說該喝碗薑湯驅寒。正亂個不休,只見王氏恨恨向明華容一指,咬牙道:“先把這死賤種給我打一頓!是她害我跌倒的!”
見屋內眾人懷疑地向自己看來,明華容怯怯地向後退了幾步:“是我不好,嫂子要打我時我若沒躲,嫂子也不會摔跤……可我想昨天的傷還沒消下去,要是再挨幾下,今天我就做不好腌菜了,到時嫂子只怕會打得更凶……都是我不好……”
世人皆有惻隱之心,雖說眾人一直拿明華容出氣,但究根到底,她從沒做過什麼錯事,只是無辜被遷怒而已。眼下見她一臉泫然欲泣地站在那裏,衣裳破爛,身形瘦小,十分可憐。再想起平常跟王氏一起打罵她的情形,眾人都有些不自在。見王氏還有力氣罵人,料來並無大礙,便反而轉頭來勸她:“這麼說來也是意外,王嫂子就別生氣了,先養傷再說。”
王氏霸道慣了的人,如何咽得下這口氣。見眾人不幫自己,反而為那死丫頭說話,不禁大怒。
她死命拍了下床板剛要開罵,只聽轟隆一聲,磚床垮成了一堆渣礫,騰起煙塵飛得滿屋都是,嗆得人直咳嗽。
磚石上的陳年積灰味道刺鼻,眾人眉頭皺得死緊,紛紛掩住口鼻往外躲,唯有明華容看着跌到斷磚堆里,摔得連叫都叫不出來的王氏,唇邊泛起一絲嘲弄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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