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4章 我欲勝天半子（四）

蟬聲呱噪，嗡鳴震蕩。

數百丈高空。

王二十收回目光，轉頭看向寧不凡，心頭唏噓不已，感慨道：

「這摘星樓的小子是叫葉辰吧？這廝手裏提着的那柄劍，還是當初我親自送給你的，那時候，你還是個剛斷奶的小娃娃，這一晃眼，幾百萬年就過去了，真是時光如梭......」

「我送你那柄劍，本意是為了讓你手持此劍鎮守人間、為我分擔憂慮，可你為了虛無縹緲的大自由，卻要與我為敵，咱們這麼多年的交情，真是白搭了。」

王二十話音剛落，一道猩紅恐怖的劍光平掠而來，橫穿腰腹，奇異的是，他的上下身軀竟是斷而不離，血肉接壤之處流淌着燦爛的金輝，不過是幾個呼吸過去，原先猙獰可怖的傷痕若退潮般緩緩消退，被劍光斬斷的上下身軀也漸漸相連，像是從未受過什麼劍光。

寧不凡望着這一幕，面色森然，目光平靜。

他再次舉起赤紅誅仙劍，朝王二十當頭落下。

王二十心中終於升起狂躁怒意，隨意擺袖，撥開這道劍光，喝道：「你為何要一次次殺我？」

王二十在天門之內，是無敵的，是殺不死的，可是寧不凡卻一次次耗費劍意殺向王二十。

在跨入天門的短短半個時辰，寧不凡已經朝王二十落下兩千七百多劍，他明知道傷不到王二十，可他卻仍舊不知疲憊的接連落劍。

這般做法，連天道都無法窺測。

那麼，為什麼呢？

「你，開始憤怒了。」

寧不凡只說了六個字，言簡意賅。

可就是這般稀疏平常的六個字，卻讓王二十心頭大震，目光劇烈動容。

寧不凡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掂了掂誅仙劍，目光低垂，嗓音淡漠，「天道，怎麼會憤怒呢？」

王二十緩緩抬起雙手，低眉掃目，看了看掌心，身子略微顫抖

寧不凡抬劍撥出一道浩蕩劍意，將王二十的身軀摧毀，再略微抬眉，望着遠處正在緩緩凝聚的王二十的身影，輕聲道：「你，開始恐懼了。」

片刻后，王二十的身軀在璀璨金光中緩緩凝聚。

他終於知道，寧不凡為何要一次次朝他落劍了。

寧不凡兩指倒扣誅仙劍，輕輕拂過劍身，問道：「天道，怎麼會恐懼呢？」

王二十微微眯眼，橫袖怒斥，「你究竟對我做了些什麼！」

「對你做了些什麼？」

寧不凡複述了遍王二十的問題，頓覺好笑，「我將這三千多年來感悟的人間之力，盡皆灌入你的身軀，讓你重拾天道權柄，你該謝我才是。」

——————————

三千多年前。

紅塵仙率領九位弟子殺上天門，屠盡天上仙人。

走出天門之後，紅塵仙又屠盡人間大修行者，斷絕武道前路。

屠盡人間大修行者是為了讓地上的人去不到天上，斷絕武道前路是為了讓天上的仙人不可謫凡，兩者的目的皆是在於封閉天門。

做完這些鋪墊之後，紅塵仙選擇殺身成仁，以身軀化作龍脈，與北滄、大燕、東荒三國氣運相連。

瞧起來，似乎是要身化人間，以此盜竊人間之力，奪取天道權柄。

而在更早之前，天道以天算之力推衍，算到三千多年後會有神子（王十九）降生，它若能趁機奪下神子的身體，此後便能夠以命運之名行走人間，或可真正殺死紅塵仙。

天道的棋局，從那一刻開始。

它趁着紅塵仙上天屠戮仙人之時，不僅不加阻攔，反而悄然附身雲逍遙，隨之謫凡，再留下「潛星秘術」，靜待神子降生修習。

而紅塵仙的棋局，也從那一刻開始。

祂為後輩留下三卷天書，愚鈍者不可誦讀，唯有心性純粹者方可閱覽，三卷天書之中，最重要的便是明字卷天書，祂將要復蘇的意願留在天書之中，靜待後人依序落子。

寧立悟透了明字卷天書，於是便極為虔誠的按照紅塵仙的意願，一步步將紅塵仙三魂凝聚於一身，起初他選中的人是仵世子陽，可天道並不願意讓紅塵仙復蘇，於是天道開始蠱惑各方勢力，對寧立頻下殺手，陰差陽錯之下，生來便死的寧鈺成為了紅塵仙神魂的載體。

之後數十年，針對寧鈺的無數次險峻殺局，皆是出自天道之手，這一次又一次的殺局，大多是寧立悄然破之，包括將仵世子陽與許洋推至幕前，包括讓未湖樓扶持西荊樓的創立。

在寧不凡融入紅塵仙三魂之前，與天對弈的人，始終是秉持紅塵仙意願的寧立，在寧不凡成為紅塵仙后，寧立自然會退居幕後。

寧立不是個好父親也不是個好丈夫，但他卻是一個很好的棋手，與天道的對弈，數十年來竟是不落下風。

三魂融於一身之後，寧不凡獲得了白凡與人昊的記憶，終於對父親的種種做法感到釋然，在父親退居幕後之後，寧不凡便成了與天道對弈之人，而他的志氣，比父親更大，他不僅要與天道對弈，更要勝天半子。

寧不凡能夠看透天道的棋局，所以在他的默許之下，仵世子陽時刻看護着王十九，既保證王十九不會破境入天順，又保證王十九可以成為一個後手。

到了收盤之時，在人間的天道已經徹底失去優勢，再也無法掠奪王十九的身體，只好灰溜溜的逃到天上。

而寧不凡的棋局或者可以說紅塵仙的棋局，從這一刻也悄然開啟。

試問，自紅塵仙死後的三千多年來，為何要化身人間龍脈？

掠奪天道權柄？

若只是掠奪權柄，雖然能夠在人間殺死天道，但那扇通往大自由的門卻永遠無法開啟。

化身龍脈與三國氣運相連，是為了走入人間、融入人間、成為人間。

歷經三千多年的漫長時光，紮根於大地的龍脈，早就陳偉樂人間的氣運。

寧不凡融入三魂七魄之後，紮根於大地數千年的龍脈便緩緩凝聚於他的身軀之內，整座人間的氣運，皆藏身於他。

此時此刻，寧不凡不僅僅是白凡、也不僅僅是人昊，他是整座人間，而他的力量，自然是人間的力量。

他能夠感應到人間的風調雨順，可以一言而落天雷飛雪，他已經成功奪去了天道的權柄。

然後，他領着江湖武者跨入天門，然後，他不斷以誅仙長劍落劍王二十。

問題來了，為何寧不凡要將身上的龍脈之力，通過誅仙劍不斷灌於王二十呢？

這個問題的答案，其實相當簡單。

天道是天地的偉岸意志，生來便是無情無情，它以萬物為芻狗，這是對世間萬物最大的公允，所以，在天上無敵的天道，從來不會感受到人的情緒。

將人間之力灌入天道身軀之內，天道便與人間有了聯繫，天道便會擁有人的情緒，天道便會憤怒，會恐懼。

不過，一個擁有人的情緒的天道，還能配稱之為天道嗎？

自然不配。

那麼，它便會跌落人間，喪失對天門的掌控。

再之後，它會真正成為王二十，以人的身份。

而這，也是三千多年前，紅塵仙化身龍脈的真正目的。

大道三千，人遁其一。

世間生靈，唯有可以觀測宇宙的人，才有勝天半子的機會，這便是所謂的——神之一手。

——————————————————

「你想逐我下凡，再讓王十九代替我成為天道！？」

王二十身子戰慄不休，再看向寧不凡的目光，終於帶上了驚恐與慌亂。

寧不凡沉吟少許，說道：「王十九修的是你親自賜下的潛星秘術，拿走了你的命運權柄，自然有資格成為新的天道，當然......是在你跌落人間、成為凡人之後。」

王二十盯着寧不凡看了許久，一字一句道：「可你知道，天道無情。」

他想說的是，即便王十九真的成為天道，也會喪盡人性，成為無情無性的天道。

而天道的職責，便是守着那扇門，不允任何人跨過。

王十九成為天道，依然不會讓寧不凡跨過那扇門。

那麼，寧不凡心中最渴望的大自由，仍然無法得到。

紅塵仙設下的這長達三千多年的佈局，最終都會成為一場可笑的空談。

寧不凡忽然笑了笑，很快便斂起笑意，凝視着王二十的眸子，認真道：

「你既然無論如何都不肯放我出去，我也只好想些別的法子，我可以殺你卻又不能真的殺死你，思來想去也只好將你逐出天門。」

「王十九成為新的天道后，我會試着想些法子喚醒他的錨點，讓他恢復人性，若是他恢復不了人性，我便再用個幾千年的時間將其逐出天門，選出下一個天道，直到......我跨過那扇門為止！」

「你知道的，我已經等了數百萬年，我很有耐心，我不在乎再等數百萬年。」

聞及此言，王二十胸口劇烈起伏，目光狠厲，怒斥道：「寧鈺，你瘋了不成！難道你就不怕這片天地因此而破碎？」

寧不凡略微皺眉，故作疑惑道：「你不是從來都將我當成這片天地的禍害嘛，既然我是個禍害，那麼，我倒是想問你一句，這片天地破不破碎的——關我屁事兒？」

話音未落，宛若長河的劍光直泄數十丈，將王二十的身軀撕裂成無數金光碎屑。

這些金光碎屑在幾個呼吸間緩緩匯聚一處，再次凝聚出王二十的身影。

王二十嘴唇緊抿，面色難看至極，心思陰晴不定。

寧不凡在每次落劍之時，都會在劍意里夾雜些許龍脈之力，通過不斷撕裂王二十身體的方式，將這些龍脈之力灌入王二十體內，正是這些來自人間的力量，才會讓無情無性的王二十逐漸有了人的情緒。

正如寧不凡所說，天道怎麼會憤怒和恐懼呢？

既然王二十憤怒了、也恐懼了，那麼王二十便只能被稱作王二十，不配再被稱作天道。

王二十能夠清晰的感受到，自身正被天門裏浩瀚無比的力量漸漸排斥，稍稍思慮便知，或許再被灌輸數十次龍脈之力，便要被浩瀚無比的力量徹底剝離出去，再也無法動用天道之力。

於是，王二十的心裏越發惱火，「你竟然要讓我這般偉岸的存在，成為你這般卑賤的凡人？」

寧不凡冷眼掃去，輕緩道：

「人向來瞧不上螻蟻，可當有一隻螻蟻能夠長得比人還高大，人也會畏懼。數百萬年前，我便與天齊肩，與你同肩。今日，我已身化人間，自然肩比天高，比你更高！你算個什麼東西，也敢在我面前自稱偉岸？」

這話，絲毫不掩飾赤裸裸的嘲弄與譏諷。

王二十冷笑連連，低眉下去，草草掃了眼將要分出勝負的戰陣，恨聲道：「寧鈺，你一定會後悔的。」

寧不凡面上帶着意味深長的笑意，起手撥出一道劍光，再次砍向王二十，任憑王二十有金光護體，也被砍飛頭顱，身軀驀然炸裂成無數金光碎屑。

這些金光碎屑並未像此前一般凝聚成王二十的身形，而是仍然以碎屑的形態順着劍氣的流淌，直落數百丈，像是篝火的火星般啪啪作響，徑直衝向大修行者與仙人廝殺的戰陣之中。

寧不凡長長呼出口氣，猩紅恐怖的眸光漸漸熄滅，變得清澈透亮，輕鬆寫意的面色，也漸漸染上許多疲憊。

他望着金光逃逸的方向，目不轉睛。

————————————————

江湖武者與仙人的廝殺，明明將近末尾，卻仍然聲勢浩大。

江川斷刀之後與仙***腳相搏，拼盡所有的氣力，強行使出「皆滅」，像是不染與天風國數百位官兵的結局一樣，殺死了敵人，也殺死了自己。

他走的時候，是站着走的，仙人則是躺着。

即便是死，江川也要壓仙人一頭。

或許唯有如此，才能將他的錚錚傲骨說清道明。

死不折腰，屬實風流。

刑天與蕭晨聯手，雖然成功殺死三位仙人，但自身也受了重傷，渾身染血，刑天斷了一腿一臂，蕭晨瞎了一目，胸口被仙人砍出一個巨大猙獰的血口，仍在不斷淌血。

兩人精疲力竭躺倒在金雲上，躺倒在血泊里，不知為何竟然同時哈哈大笑起來，竭盡污言穢語互相罵娘，大抵也只有如此才能讓他們放下對彼此的成見。

所幸，對於大修行者而言，傷不致死。

江楓與獨孤日天同時對戰一位仙人，本該穩操勝券，誰知仙人自知不敵竟在臨死以真靈為祭使出斷魂之劍，此劍噬魂跗骨，獨孤日天眼尖的厲害，一腳將江楓踹翻在地，替江楓扛了這一劍，真靈遭受重創，陷入瀕死昏厥。

江楓雙眸通紅，也不顧身處戰陣，直接將長劍丟下，托起獨孤日天高聲呼喚，哽咽連連。

就算是江楓自個兒被砍殺了，大抵也是不會皺一下眉頭的，像他這般剛直硬朗的漢子顫聲落淚，可真是件稀罕事兒。

身軀的傷勢倒是好愈，可真靈的傷勢難以消減，這次可沒有拓跋木為獨孤日天療傷了，沒有數十上百年的歲月，這小子估摸着是醒不過來了。

燕十三憑藉清水劍意與葉麟的長劍相護，勢如破竹的將仙人砍殺，然後拖着重傷之軀與公孫未、葉辰一道去助張伯與王寡婦。

葉麟的實力在大修行者之中也算不俗，但與他廝殺的仙人卻是一位真正的劍道高手，葉麟赤手空拳與仙人搏殺，吃了大虧，終是慘勝收場。

仙人的最後一劍將葉麟半個肩頭平削了去，連帶半張臉都被劃出一道巨大的血口，血肉翻卷，傷勢猙獰，瞧得出來仙人這最後一劍是要砍下葉麟頭顱，還好葉麟的身軀將自身修成了劍，與大成體修不遑多讓，這才僥倖留得性命，但也算是奄奄一息，幸好晦暗長劍及時回返，憑藉濃郁劍意吊著葉麟的最後一口氣。

聞人雨澤死去了，死在一場燦爛而又熾熱的青藍火焰里。

與他對戰的那位劍仙，本就境界深厚，更加上對於青鸞神槍的原主人的憎恨，劍勢極為猛烈，宛若狂潮，聞人雨澤被逼到懸崖峭壁，胸中怒意若泰山猛墜，以青鸞神槍附帶的火焰點燃自身血肉，用一招名為「聽雨軒」的槍法與仙人同死。

雲櫻的父親，也就是青鸞神槍的第一任主人，並非壽終正寢，而是以聽雨軒槍法與尋仇的天順高手同歸於盡，而雲櫻將自身創立的不可知之地取名為聽雨軒，正是為了緬懷父親。

不曾想，遙遙數千年後的今日，這一槍竟然重現。

聞人雨澤死去之後，青鸞神槍隨之自崩於虛空，這招「聽雨軒」大概是要失傳了。

張火華，這位極盡大風流的刀修，早在跨入天門之前已是連殺十餘位刀仙，氣機幾乎損耗殆盡，跨入天門之後又以刀意硬撼一位強橫的刀仙，接連使出十八刀，砍得仙人接連吐血、幾乎沒有絲毫還手之力。

張火華乾脆利落的殺死了這位刀仙，自身也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他自知將死，便索性跨出天門，大步回返人間，尋到自家小院，斜倚在那棵在櫟陽死時栽着的大樹的綠蔭下。

許洋安靜看着，並未出聲叨擾，倒是拓跋蓉聽到動靜從井口裏爬了出來，看到張火華身上不斷淌出的鮮血，大吃一驚，問道——我主人呢？

張火華輕微咪開眸子，然後緩緩閉上了眼，嗡聲回道——睡醒后，再告訴你。

當然，他無法回話了，因為他的眼睛再也無法睜開了。

自一步登天之後，張火華並未受到任何致命傷勢，但他接連強行落刀，身體早已不堪重負，力竭而衰，力衰而頹。

他是透支身體，活活累死的。

所以說，這大風流的代價，總是慘烈的緊。

當然，在張火華的眼裏，既然接受了前輩的饋贈，便可繼承前輩的志向，能夠為了前輩的志向傾其所有乃至性命，這是一件極為暢快的事情。

再者說了，櫟陽走後，張火華便心懷死意，一直沒死，等的便是今日。

唉，這狗屁的大風流，真要人命。

再說說葉昊與風龍的爭鬥，葉昊以一十七年蟬的劍意略勝半招，得以證實一十七年蟬的劍意確實要比風家傳下的劍意強上許多，側面也能證實，當年葉靈秋能勝風羽靈，大抵也不是運勢。

在殺死風龍之後，葉昊便隨着葉辰的步伐，一道助陣柳村的兩位前輩。

仵世子陽的戰鬥結束的應該是最快的，但他遇到的對手卻是四十二位仙人里最強橫的，而他身上受的傷也是幾人之中最重的。

雖然，仵世子陽取巧讓道門之族自願赴死，但他體內經脈盡皆炸裂，骨架幾乎成為粉末，渾身上下雖然瞧不出什麼傷勢，但難以前行半步，只好盤膝坐地，竭力恢復傷勢。

天門之內的天地之力只有天上的仙人才能調用，即便過了半個時辰，他的傷勢也沒有絲毫好轉。

幸好，王十九將那觀星閣之祖姬九命活活打死之後，瞧見仵世子陽的異樣，趕忙上前以星力為仵世子陽平復傷勢，這才勉強吊著仵世子陽的性命。

然後——

從天而落的滿天金光碎屑，忽然湧來，將兩人團團包裹。

王十九心頭大驚。

仵世子陽驀然睜眼，睜開了他閉上的將近二十年的眼，這是一雙明亮璀璨甚至流淌着猩紅火光的重瞳。

那條覆在仵世子陽眉宇間的黑布，被灼熱的眸光燒成灰燼。

眸光穿透金光碎屑與懸空在數百丈高空的寧不凡平靜對視。

寧不凡點了點頭。

仵世子陽也點了點頭。

「王十九，你還記得我給你講過的那個......獵人與狼的故事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