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三百五十三歲

不得不說，少女話語中法力高強的老和尚，長相與神色氣質，都很有些陰翳，從面相看，李洛確實不怎麼喜歡這個老和尚。

但更加讓他發現不對的，則是這老和尚的眼睛，明明氣色看起來沒有問題，可老和尚的眼白卻佈滿了血絲。

而且，人的氣息只有很淺薄的、作為表象的一層，就像披上了一層畫皮似的，與附身不太一樣。

其餘地方，於現在的李洛而言，亦是非常怪異。

——就像空氣中充滿了另一個人的味道，雖然沒有壓迫感，卻是那種常年食用血食修鍊，從內而外透出來的腐臭味，自然不太好聞。

老和尚露出了陰森的蜜汁微笑，努力使自己顯得和煦慈悲（但顯然達到的是與之相反的結果）。

「芽子，先帶這位武士大人去廂房安頓下來吧。」

少女回答道：「好的，爺爺。」

用百合扎頭髮的少女自稱是老和尚的孫女，雖然從面相上看，他們並不相似。

#如果一定要找共同點，那就是看起來都有一個鼻子兩隻眼睛一張嘴巴吧#

也僅僅看起來是這樣，本體是什麼樣還不知道呢。

但李洛猜測，總是和蜘蛛、節肢動物、昆蟲之類的脫不了干係吧。

廂房倒沒有什麼異常，看着也是乾乾淨淨的，但芽子還是端了盆清水過來，又拿了布將桌案細細地擦拭了一遍。

她的動作不緊不慢的，可握着布的樣子，卻莫名有些狼狽、虛弱，並且一直低着頭，叫人看不清她的神情，鬢邊則是透着一點點冷汗。

李洛注意到，她緊緊地咬着自己的唇瓣，就像是在極力忍耐、剋制着什麼一樣。

而她這樣辛苦做的事情，則是用沾了清水的手指，在案上寫一個模模糊糊的「逃」字。

就在這個字微微成形的那一刻，少女的瞳孔猛然縮緊，就像是心臟被人攥住了一樣。

但與此同時，李洛抬起了手，並指成決，指尖帶着很輕的涼意，點在了少女的眉心正中。

剎那間，銳利卻也溫暖、熾烈的氣息就順着他的指尖流進少女的靈台識海之中。

不可阻擋地隔斷阻絕了某種束縛的存在，在一瞬間的震懾之後，又像是冬日裏暖意融融的溫泉水緩緩流過，消解長年累月的寒意。..

這股「氣息」所至之處，原本困擾她許久的桎梏，便迎刃而解，溫暖而深厚的真元充斥着整個靈台，而後飛快地湧入少女的四肢百骸，七經八脈之中，任何一點兒類似蜘蛛絲的陰影、妖氣，都未能存活，在轉瞬之間消弭於無形。

「原來是在識海里下了禁制么。」青年的手虛虛地握成拳，食指彎曲的拳尖，輕輕抵着自己那美人溝上。

他不太了解東島修界是怎麼形容這種在識海裏頭弄手段操控他人的術法，只能按北洛記憶里的認知來描述形容。

而頭髮上扎着新鮮百合花的少女，怔怔地站在原地，望着自己的雙手，「解開了…」

對於芽子來說，她此刻就跟重獲新生差不多。

每一寸骨骼、每一分肌理，都是屬於她自己的。

不用擔心下一個瞬間，就可能失去性命，亦或是落入更加悲慘的境地。

那種感覺就像要窒息而死一樣。

而解開束縛之後，則似不能呼吸的魚兒重新回到了水裏。

與此同時，老和尚的頭，也在窗戶邊探了進來，死死地盯着目之所及的一切，他那蒼老的臉上，每一道褶皺，似乎都略略垂下陰沉的影子。

「都過了好一會兒了，你們應該收拾得差不多了吧。」

「既然來此，便是有緣。按照慣例來借宿的客人，都是要和我下一盤棋的。」

「芽子，你還不給客人引路嗎？」

從老和尚出現的那一刻開始，少女的身體就在微微的顫抖。

就算沒有了束縛，僅僅只是看到這個人，也會帶給她無窮的恐懼。

「好…好的，爺爺。」

她知道李洛並不是普通人，但她不確定李洛是否是老和尚的對手。

她，真的可以得到自由嗎？

芽子不知道。

但她也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了。…………

靜室之中沒有焚香，日暮夕沉倒顯得房間一角愈發昏暗了，兩人相對而坐的陰影，也投射交錯在那一角。

兩支白燭放置在燭台上，燭火燃燒之時，微微的煙氣熏得人眼睛疼。

李洛執黑，老和尚執白子，而芽子就侍立在陰影處。

老和尚眯着眼睛，手指摩挲着棋子，老神在在地笑道：「您其實是海另一邊的陰陽師吧？或者說是法師大人？」

「在附近路上，殺了我那麼多的小寶貝，就沒有什麼話想說的嗎？」

老和尚看了一眼芽子，又道：「我這孫女一點頑疾，也叫你治好了，若是不嫌棄，就讓她跟在你身邊，你我兩家結個姻緣，前塵散盡，如何？」

話是如此說，可他的聲音，卻更像是豺狼喉嚨里惡毒的嗚咽。

他先前本就將這草木之族化身的「少女」視若自己碗裏煮熟的一塊好肉，怎肯就這樣白白讓給別人？之所以這麼說，不過是在試探罷了。

那青年雖是坐着，但坐姿端正，依然挺拔如松柏一般，直叫人不由贊一聲「神采奕奕，朗逸俊秀」，最後一縷、也是一天之中最燦耀的晚霞光芒，映照在他的衣擺上。

青年放下手中白子，道：「只怕我與您家孫女並不相配。」

老和尚抬了抬眼皮，緊繃的心神方才鬆動，問道：「哦？這是為什麼？」

青年已退開幾步站起身來，此刻居高臨下地俯視着老和尚，有些促狹地笑道：「算算光陰，在下今年正好三百五十三歲，那小丫頭才多大？」

「恐怕成精也沒有多久吧，這自然算不上相配，哪兒有親祖父這樣坑害自己孫女的？」

「由此可見，不僅是面上不像，內里也果真不是親生血脈。」

李洛也沒騙人，他的道體確實是已經三百多歲了，但北洛從前在人界常世生活，妖體亦生長緩慢，人間三百多歲，也不過是將將成年，相貌處於少年與青年之間。

若沒有意外，因為血脈與壽命，他在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都能保持此刻的樣貌，一直過幾千年幾萬年，或許都不會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