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草莽(1)
彌留之際,全國優秀共產黨員、全國yddb、全國政協委員、全國工商聯副zx、全國勞模、全國非公有制經濟領域優秀標兵、中國改革開放40年傑出民營企業家、國務院授予的“改革先鋒獎章”獲得者、聯合國糧食與數字科技發展署zx、全球婦女權益保護基金會中國理事會副zx……享譽海內的企業家、投資家、慈善家、福布斯全球億萬富豪、格物集團創始人、格物國際集團董事局zx……北京大學名譽博士、上海大學名譽博士、廣州大學名譽博士、深圳大學名譽博士、龍踞大學名譽博士、河南大學名譽博士、新疆大學名譽博士、哈佛大學訪問學者、湖南省瓜洲市三口崖縣逍遙嶺鎮逍遙嶺中學傑出校友……及被內地媒體界譽為企業界思想家、哲學家、教育家、經濟學家、歷史學家的簡光亞同志躺在床上望着眼前的滿堂兒孫和滿座高朋忍不住在心裏問了自己這樣一個問題:假如人生可以重來,我此生經歷的苦難能否不再重來。
或許是這個問題根本不會有答案,抑或是這個問題勾起了太多痛苦記憶,簡光亞不想在彌留之際還受這個問題困擾,因此乾脆消滅了這個問題本身:即使人生可以重來,我他媽也不來了,這樣就什麼鳥事都沒有了。
簡光亞苦難輝煌的人生要從一九七九年開始講。那時候簡光亞還叫“簡光伢”——
一九七九年,那是一個春天,簡光伢病入膏肓的父親給自己的人生畫了一個圈——死了。
同年初夏,一個暴雨過後的夜晚,一個走村串戶的“溫州貨郎”以避雨為借口來到家裏,用一個廉價發簪和一把劣質糖果及對外面花花世界繪聲繪色的吹噓博取了無知寡婦和懵懂少年的好感,進而毫不客氣地留下來過了夜。第二天清晨,簡光伢從床上起來,冷清的灶台和空氣中凝重的氣氛似乎都在向他暗示,這個家又將迎來一場巨大變故。轉身推開母親房間的門,暗示變成了現實——空空如也的床上,即不見貨郎,也沒有母親。
就這樣,簡光伢從此失去了父母,這一年簡光伢十二歲。
八二年中考,簡光伢以全縣第二名的成績考上了瓜洲醫專。這個年代的中專含金量很高,學費低、包分配、有編製,吃商品糧。上中專對貧苦農家子弟而言無疑是改寫命運的首選。
可命運這一次並沒有眷顧我們的主人公簡光伢。
就在簡光伢考上中專的三個月前,祖父簡萬春犁田的時候不小心被鐵犁鏟傷腳踝。傷口觸目驚心,筋骨全碎,鮮血染紅了腳下大片水田,被發現的時候已不省人事,抬回家當晚便撒手人寰。導致慘劇發生的罪魁禍首是犁田的牛,那是從親戚家借來的一頭牙口不到一歲的半大牛犢。畜牲輕佻莽撞,而老人年邁體衰,人畜配合不當,簡光伢就這樣失去了祖父。
簡光伢更大的不幸在於下面還有一個孿生弟弟簡光仔。簡光仔這年同樣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高中。兄弟二人都是可造之材,可隨着祖父的離世,家裏的條件再也無力支撐兄弟二人同時深造。在外地工作的四舅何繼模愛才,主動提出願意承擔其中一個外甥的學雜費,然而這個善舉卻遭到另外兩個舅舅的強烈抗議。另外兩個舅舅認為四舅理應優先照顧同姓的侄子,而非異姓的外甥。四舅是個能人,但也無力照顧到所有窮親屬的所有困難,為了避免兄弟姊妹之間不必要的口舌,這個善舉最後只能不了了之。
沒有了任何依靠的簡光伢簡光仔兄弟必須有一個做出犧牲,族裏看着兄弟二人長大的叔伯長輩一致認為應該犧牲老二簡光仔。理由倒也實際,老大簡光伢聰慧過人,且性格沉穩內斂,未來可期;老二簡光仔雖也聰明過人,可性格輕佻乖張,難成大器。然而已經改嫁的母親何潤物這個時候又突然回來當家做主了,力排眾議決定讓老二簡光仔繼續深造,老大簡光伢回家務農。母親何潤物作出這個決定的唯一理由是:簡光伢是長子。即使簡光伢只比弟弟簡光仔早出生半個小時,他也是長子。身為長子,簡光伢命中注定就該承擔義務、犧牲權利。
就這樣,簡光伢繼失去雙親后又失了學。這一年簡光伢十五歲。
更殘酷的現實是,這年夏天,在做木匠學徒的第一天,師父簡有山便給簡光伢的職業生涯判了死刑。在師父簡有山眼裏,簡光伢完全不具備成為一個合格木匠的條件。眼睛近視、身材矮小、性格內向、變態地講衛生,所有這一切都說明簡光伢是個讀書考科舉的苗子,而非學藝吃百家飯的料。然而這還不是全部,最關鍵還在於簡光伢幼年時經歷了一場持續多日的感冒發燒。高燒沒有奪去簡光伢的性命,卻損害了簡光伢的身體平衡感。簡光伢的平衡感之差嚴重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即使站在離地半米高的木馬上也邁不開腿,一邁腿就會跌落下來,而且通常是屁股先着地。
可偏偏在此時的湖南鄉下,製作傢具並非木匠的主業。木匠真正的用武之地在建築領域,安門窗、架房梁、釘椽皮,等等此類,都是離地作業。一個無法離地作業的木匠,就好比是一個瞎子不做算命先生卻做了賬房先生,對人對己無疑都是個天大的錯誤。要不是自己的親侄子,師父簡有山決不會收簡光伢為徒。可即使收下了,簡有山也清楚,這個廢柴跟他叔叔簡有家一樣註定是個失敗者,這輩子都只能跟在人家屁股後面混飯吃。
簡光伢又只能學木匠。
簡家是木匠世家,到簡光伢這裏已是第四代。曾祖簡福成八十年前拖兒攜女從江西逃難至湖南,之所以能被當地人接納,就是因為身懷兩門技藝,一是會武藝,能治跌打損傷;二是懂手藝,會建房子做家什。曾祖簡福成在世的時候對兩門技藝做了明確安排:從江西帶來的長子簡萬福及其後人繼承武藝,與當地女子簡章氏生的後人則繼承手藝。
簡光伢是簡章氏一支的後人。
倒不是說簡光伢不能學點別的,也可以。只是學別的手藝需要拜外姓人為師,得支付成本。俗話說學藝三年苦,民間自古有規矩,學徒期間,師父分文不取授藝,徒弟不取分文替師父做三年牛馬。簡光伢等不了三年,兄妹四人,除了隨母親改嫁走了的么弟簡光亮,家裏還有一個上高中的弟弟和一個馬上要上中學的妹妹。學木匠,學徒期間一天的工錢是一塊二(出師后一塊八)。這一塊二都歸簡光伢,因為師父簡有山是嫡親伯伯,有義務關照這沒爹沒娘的孩子。一直以來,簡有山對這個侄子都不抱任何期望,只求他在作業的時候別傷着自己就ok。
其實簡光伢自己也不願學木匠。
簡光伢當時真正想學的手藝是接生。千百年來,在缺醫少葯的農村,接生婆等同於救世主,接生是一門即受人尊敬且收入可觀的職業。而簡光伢之所以會產生學這門手藝的想法,則是因為村裏的老接生婆玉女婆婆年事已高。德高望重的玉女婆婆不止一次嘗試說服夫家允許她打破家規把接生手藝外傳給簡光伢,因為她說簡光伢是百年不遇的適合繼承她衣缽的好後生——十指纖長、手掌軟滑、做事耐煩、模樣乾淨且心術端正。玉女婆婆說,簡光伢這樣的好後生做了接生婆,那將是百姓之福。
可是非常不幸,即使玉女婆婆有心收簡光伢為徒,簡光伢也沒機會學。因為接生手藝是玉女婆婆夫家世代相傳的手藝,傳媳不傳女,傳內不傳外。同時,在此時的中國農村,老百姓好像也確實還接受不了一個男產科大夫。
跟簡光伢的境遇對比鮮明的是師父簡有山同期收的另一個徒弟何必。比簡光伢小兩個月的何必是村裡公認的天賦異稟的後生,對任何事都興趣盎然,且能做到最好。學習上亦是如此。就在同一年,何必以全縣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長沙師專。跟簡光伢不一樣,何必是主動放棄這次鯉魚跳龍門機會的。父母年過六旬,幾個哥哥都已成家另過,家裏還有一個小時候得過腦膜炎傻得嫁不出去的姐姐。何必不想給家裏添加負擔,因此也輟學做了學徒。不同的是,學木匠對簡光伢是沒有選擇的選擇,何必卻是因為喜歡。
如果不出意外,未來的簡光伢會是一個不入流的木匠,像叔叔簡有家一樣,勉為其難學藝三年,出師即失業,最終不得不放棄本行,改行搞副業,東一鋤頭西一棒子,發現幹什麼都沒有出頭之日,人生慘淡。而何必會成為一個出色的木匠,像師父簡有山一樣憑手藝安身。不過簡光伢並沒有為此感到悲哀,因為他發現,這是一個平等的時代,所有人都是貧農,大家沒辦法共同富裕,但可以做到共同貧窮。在這個大背景下,不論勤快懶惰,不論成功失敗,生活其實相差並不大。事實也的確如此,伯伯簡有山憑手藝養活了一家,叔叔簡有家瞎折騰也沒讓家小餓死。簡光伢的願望很單純,只要平均每個月能有二十塊錢收入,家裏種點糧食養點家禽,日子就能對付着過。
八十年代的瓜洲鄉下,即使是師父簡有山這種從業半輩子的老手藝人,他的手藝其實也不足以養活全家。家家都窮,打傢具蓋房子通常只有婚娶喜事的人家才需要,而且多半集中在秋冬兩季,一年至少有一半時間這門手藝派不上用場。另外木匠在鄉下是個大眾手藝,村村都有三五個七八個,僧多粥少。
學徒之餘,簡光伢是家裏的第一生產力。
七九年夏天包產到戶,一家三口從生產隊手裏分到了一畝六分水田七分旱地和兩畝八分林地。林地里種的是油茶樹,收穫分豐年和窮年,可不管豐收欠收,永遠不夠一家人一年的食用。如果吃完了,接下來的日子菜里就不放油。不放油的菜俗稱“紅鍋菜”,先不討論“紅鍋菜”味道如何營養如何,光是把它做熟就是一門考驗人的手藝,尤其是在以煎炒為主要烹飪手段的湖南,既要確保把菜炒熟,又要確保菜在鍋里不燒焦,還要確保菜出鍋后能下咽。有句話叫“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句話在湖南的說法是:懶婆娘炒不出紅鍋菜。在早年的湖南鄉下,檢驗一個未出閣的妹子將來是否能成為一個會過日子的婆娘,讓她炒一盤“紅鍋菜”就一目了然。在這方面,簡光伢是小能手,據吃過他炒的“紅鍋菜”的弟弟妹妹後來回憶,簡光伢炒出來的“紅鍋菜”口味極佳,甚至值得懷念。旱地里除了種點瓜果蔬菜,主要作物是紅薯。紅薯是一家人度過年後那幾個月青黃不接的主糧。水田種水稻,一年兩季。收完兩季水稻,勤快的簡光伢還會種一茬小麥。即使一年收穫三季,還是不夠吃,因為缺葯少肥,產量往往不高,上繳完不堪重負的公糧,基本上所剩無幾。青黃不接的幾個月,紅薯便派上了用場。
多年後,已經飛黃騰達的簡光伢只要聽到有人說吃紅薯有各種功效就忍不住想給對方開腸破肚,因為說這話的人絕對是壞了心腸。事實是紅薯飯偶爾吃兩頓還行,儲存了一整個冬天的紅薯糖分很高,香甜可口。可連續吃上幾天就會讓你懷疑人生,因為是高酸性作物,不能多吃,多吃傷腸胃,反酸水;又不能少吃,少吃不扛餓,身體乏力,沒法幹活。總之,你即使把命扔在地里,地里一年的長成也只夠一家人餬口,還不管飽,更別奢望質量。世代如此。
為了補貼家用,農閑的時候簡光伢會隨叔叔簡有家各種折騰,春天捕野味,夏天挖淮山,秋天鑽黃鱔,冬天販木炭。辛苦自不必說,能把人累出屎來。可為了生活,簡光伢什麼辦法都願意想,也什麼苦累都願意受——也不能說是願意,是不得不想、不得不受,不然會死人。
簡光伢最喜歡的副業是賣冰棍和逮兔子。
八零年前後,糖水冰棍的批發價在兩分至兩分五厘之間,零售價為五分,即使刨除變幻莫測的天氣因素和滿足自身口腹之慾所造成的耗損,利潤依舊在百分之百。父親死後,簡光伢通過販賣冰棍解決了兄妹三人的大部分學雜費。儘管利潤高達百分之百,簡光伢也沒有像馬克思說的那樣變得為所欲為,更沒有踐踏一切人間法律。按照鄉下約定俗成的規矩,走上社會後,簡光伢便把這個即暴利又美好的生意讓渡給了村裡其他年齡更小的窮孩子。
而逮兔子則是簡光伢走上社會後最痴迷的副業。這個副業即娛樂又能創收,可以說是一項完美的副業。
逮兔子嚴格上說是項腦力勞動,一般人幹不了。俗話說“狡兔三窟”,逮過兔子的人都知道此言不虛。野生兔子的確有幾處藏身之所,如果捕手沒有一定的智商和經驗,絕難得手。真正的高手可以通過洞口的落葉清楚判斷出洞裏有沒有兔子,並通過洞口的朝向判斷出是否值得一試。如果洞口朝向山頂,即使洞裏有兔子,有經驗的捕手也會轉身離開,因為事倍功半,甚至白忙一場。如果洞口朝向山下,恭喜你,你只要方法正確,兔子凶多吉少,而且事半功倍。幾年下來,簡光伢用實際經驗反覆驗證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那句名言——追兩隻兔子,註定一無所獲。
簡光伢逮兔子的技藝遠近聞名。據同時代的村民多年後回憶,簡光伢是做陷阱的高手,只要出門了,總有倒霉的兔子折在他手裏,少則一兩隻,多則三兩隻,基本沒有空手而歸的時候。每次湊夠十隻八隻,簡光伢便把兔子送到瓜洲市區的國營肉聯廠,一趟下來也有三五塊錢收益。瓜洲肉聯廠製作的風乾兔肉是有着百年歷史的地方特色美味,享譽全湖南。可簡光伢卻從沒有吃過,因為吃不起。
更令人嘖嘖稱奇的是,在這期間簡光伢掌握了一項震驚鄰里的絕技,那就是遠遠瞧一眼兔子就能辨出雌雄。誰也不清楚簡光伢是通過什麼途徑學會這門技能的,簡光伢自己對此也諱莫如深,任誰也沒透露半個字。因為這個時候簡光伢已經在家裏悄悄嘗試一門副業,就是馴化野兔,然後人工飼養,然後自己製作風乾兔肉。瓜洲肉聯廠製作的風乾兔肉售價是三塊三一隻,而肉聯廠收購活兔的市價卻是五毛五一隻,這中間巨大的差價就是對簡光伢最直接有效的商業啟蒙。
遺憾的是這個副業最後以失敗告終。簡光伢發現,不論是已經成年的野兔還是剛剛分娩出來的兔崽子,它們都非常有氣節,不自由,毋寧死。即使主人給它們提供遠比野外安逸舒適的生活條件,它們也堅決不買賬,要麼想方設法逃跑,要麼絕食自殺。簡光伢嘗試了好幾次,最後得出一個驚人的科學結論:野兔已經進化到了無法被人類馴化的階段。因此,簡光伢的兔老闆計劃就此不了了之。
簡光伢的兔老闆計劃終結還有另外一個更關鍵的因素,那就是八三年臘月老表何苦回村裡過春節。
何苦是簡光伢大舅何潤年的第五個兒子。大舅何潤年兩口子生養了九個,奇迹般全都長大成人了。何苦在九個兄弟姐妹里行七,上面四個哥哥兩個姐姐,下面還有一個妹妹何春香。何春香下面就是何必。何苦呱呱墜地的時候三年困難時期還沒過去,正好何苦又生在青黃不接的春夏之交。父親何潤年去祖父的卧室報喜,順便讓祖父給孫子取個名字。被打倒的前國軍上校兼“歷史反革命”何祖卿聽到家裏喜添新丁,臉上毫無喜色,反而憂心忡忡。
“一家人餓得喘氣的勁都沒有了,你們還在甩籽,何苦來哉!”何祖卿抱怨,“要不就叫‘何苦’好了。”
天意弄人,何苦偏偏是九個兄弟姐妹里唯一沒吃過苦的幸運兒。由於家裏着實養不起,生下來沒滿月便過繼給了三叔何繼梅。何繼梅是瓜洲軍分區醫院的軍醫,早年參加抗美援朝的時候在一次夜行軍途中挨了美軍的照明彈,沒有燃燒乾凈的照明彈落在身上點燃了衣裳和藥箱,造成身體大面積燒傷,無法生育,成家后只能在近親屬里過繼了兩個孩子。在那個特殊年代,軍人家庭的物質條件遠在工農階級之上。過繼給三叔的何苦交了好運,被養父母視如己出,衣食無憂。跟其他軍人家庭的孩子一樣,何必的人生也是小學、中學、參軍入伍、分配工作。八二年和八三年,體弱多病的父母相繼辭世。眼看家道中落,在龍踞警備區醫院做護士的姐姐何齊有幸嫁給了一個香港人,家族的繁榮又續上了。父母不在了,唯一的姐姐又遠嫁香港,何苦在瓜洲城裏孤苦無依,逢年過節只能回到村裡來。不過還好,養父母健在那些年何苦也沒少往鄉下跑,所以這麼多年跟鄉下的親人也沒有任何隔閡。
何苦這次回到村裡,帶回一個讓家人瞠目結舌的消息,他辭掉了人家求之不得的政府鐵飯碗,過完年就要去龍踞打工。何齊的香港老公在龍踞開了一家紡織廠,聽說紡織廠里的工人每個月工資也是何苦做法警的兩倍。何苦作為小舅子,前去投靠,姐夫理應照顧,工資肯定比普通工人高。
多高?
“低於一百我不尿他。”何苦揚言。
一、個、月、賺、—、百!
大家的驚訝不難理解,在一個豬肉六毛五一斤也只有逢年過節才捨得砍兩斤來吃的年月,一百元無疑是筆巨款。別說在鯉魚塘,放之整個逍遙嶺鄉也難找出一個月入百元的人。另外,眾所周知,何苦最大的特點就是對任何事都喜歡誇大其詞,他說的話大家往往會自覺打個對摺。不過話說回來,五折不也還有五十塊么,那也很多啊。
信與不信那是你的事。你不信,總有傻瓜信。
弟弟何必信了。
堂弟何文信了。
堂弟何雨生也信了。
三個傻瓜決定過完年跟何苦一起去龍踞闖世界。
三個傻瓜決定跟何苦去龍踞,心思卻不盡相同。傻小子何文是真心相信堂哥的話,想跟堂哥去龍踞發洋財。何雨生覺得能賺五十也值得冒險一試。何必則純粹是想喝“北冰洋”汽水。何必一年前隨父親何潤年去鄭州參加堂姐何珍妮的婚禮,自從在婚宴上喝過一次“北冰洋”汽水后就對這款神奇飲料念念不忘。如今有一個能自己掙錢買“北冰洋”汽水喝的機會,何必自然不會錯過。何必覺得應該把老表兼最好的夥伴簡光伢也帶上,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遇,得跟老表有福同享。
簡光伢對老表何苦的話也半信半疑,想去,可下不了決心。對幾個老表來說,去龍踞只是碰運氣,成與不成在其次,因為他們的家庭條件相對寬裕些。簡光伢則不然,由於前些年給父親治病,家裏已經欠下了二百多塊錢巨額債務,可以說是真正的一窮二白。自己跟着伯伯在村裡做木匠好歹有份收入,萬一何苦的話不實,跟他去到龍踞,不但耽誤了時間,來回的路費也是一筆不能承受的數目。何況,弟弟妹妹過完年又要開學了,簡光伢根本沒有閑錢。
簡光伢跟何必說你去罷,你先去,事情要真像何苦老表說的一樣,寫信給我,我再想辦法。
簡光伢打消了跟幾個老表一起去龍踞闖蕩的念頭,大年初四就跟着叔叔簡有家出門搞副業了。湖南的冬天過完年還有個把月冷的,木炭是城裏人家必不可少的取暖燃料,這段時間販賣木炭利潤可觀。
叔侄倆年前自己燒制過兩窯木炭,無一例外都以失敗告終。燒制木炭其實是個精細手藝,即使懂得全部理論,實踐也不能保證一定成功。首先,選料就大有講究,並非什麼木柴都可以燒制木炭,桐木、楓木、椿木、漆木就不行。桐木不壓秤,楓木辣眼睛,椿木油性大,漆木過敏,誤將這些木柴燒成木炭,往往得不償失。其次,對火候的掌握也很考驗功夫。燒制一窯木炭需要持續十天甚至半個月時間,火候稍微沒掌握好,就等於白忙一場——要麼木炭沒燒透,取暖的時候着明火,搞得滿屋子烏煙瘴氣,沒賣相;要麼木炭燒透了,大部分從窯里扒拉出來直接碎成了渣,投入跟產出不成比例。叔侄倆之前信心滿滿連着燒制了兩窯,汗水和人工搭進去不少,錢卻沒賺到幾個,被村民當成了茶餘飯後的笑談。
在湘贛交界的羅霄山裏有不少燒制木炭的高手,是不是高手從他燒制出來的作品就一目了然。木炭長短整齊劃一、揮指一彈能發出清脆的陶器聲響、抓住一頭在空中甩一下不會折斷、木炭芯有均勻細密的氣孔,這就是一等一的好木炭。能燒出這種木炭的就是高手,不然吹破天也沒用。
春節前後木炭的銷路最好,一是買木炭的人多了,二是賣木炭的人少了,非常簡單的市場規律。這期間把木炭從山裏挑出來,兩麻袋能掙五塊,比平時多一塊五。不過這五塊錢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掙,也不是隨便什麼人都願掙。兩麻袋木炭,一袋的標準重量是五十斤,從山裏運到瓜洲市區,只靠一根竹扁擔,兩個肉肩膀。來回一趟五十六公里,一半山路,一半馬路,全憑兩條腿,還得趕時間,要不是迫於生計,鬼才願意干。
吃過晚飯從家裏動身,點個照明火把,進到山裏已是晚上七點多。販上木炭從山裏出來,再趕到瓜洲城郊的集市,已是次日清晨。蹲在寒風凜冽的馬路邊把木炭賣掉,花一毛錢買兩個雜菜包子,或者花一毛二吃碗素麵,打個牙祭,暖暖身子,恢復體力,然後轉身往家趕。到家的時候天正好擦黑,整整一天一夜。如此強體力勞動,即使壯年,也基本上精疲力竭了,何況才十七歲體重不過八十斤的簡光伢。
大年初四跟着叔叔簡有家進山販了一趟木炭,賺了五塊。初五在家睡一夜,初六傍晚再次跟叔叔進山。由於上一次體力嚴重透支,還沒有完全恢復,加上營養也跟不上,這一次還沒走出山,簡光伢就明顯感覺到泰山壓頂,雙腿打顫、頭暈眼花。為了賺這五塊錢,簡光伢咬着后槽牙硬挺着跟在叔叔身後。可意志畢竟不是萬能,在下一個沙地陡坡的時候,腳上的解放鞋抓地不牢,膝蓋突然發軟,雙腿跪在了地上。插在扁擔一側的稻草火把發生劇烈震蕩,帶着火星的碳灰落在後頸上,簡光伢渾身打了個激靈,手忙腳亂去搔痛處。雙手鬆開扁擔,扁擔從肩上滑下來,兩大麻袋木炭順着山坡“咕嚕咕嚕”往山下滾。簡光伢顧不得疼痛,連滾帶爬追下了山。學過中學物理的人都知道,從上往下,只要距離足夠,兩條腿的人絕對跑不過做圓周運動的物體,因為物體可以做加速運動,人不行。簡光伢試了一回,果然如此,在坡上連翻了幾個跟頭,也沒追上兩麻袋木炭。也就是這件事,成了壓垮簡光伢的最後一根稻草。多年來吃的苦遭的罪,一下湧上心頭,悲從心起,卻無處宣洩。
叔叔簡有家挑着木炭下到山腳,看見侄子光着腳垂頭喪氣坐在路旁一塊光禿禿的大石頭上,一雙洗得發白的解放鞋擱置在地上,兩麻袋木炭滾進了路邊的水坑裏。簡有家放下肩上的木炭,問侄子,跌傷了沒有。
簡光伢說人沒事,木炭報銷了。
簡有家說哎呀,本都搭進去了。
簡光伢說叔叔,給我支煙罷。
簡有家說你還有心思抽煙呢。
簡光伢說那就算了。
簡有家看出了侄子內心的苦悶,說那就讓你浪費一支。
簡有家從兜里掏出一盒“香零山”,給了侄子一支,自己也點了一支。
簡光伢點着煙,夾在手裏默默地抽着。
簡有家安慰侄子,說已經是這個樣子了,嘆氣也於事無補。回家倒在床上好好睡一覺罷,過兩天再跟我進山,我讓山裡佬把木炭先賒給你。
簡光伢說叔叔,我胸口堵着一團火。
簡有家說有火那就發出來啊。
簡光伢說不知道該往哪裏發。我這段日子躺在床上仔細算了一下,我們鯉魚塘竟然有十二個木匠。木匠多得都快碰鼻子了,學木匠還有什麼前途。
簡有家說學什麼都沒前途,你就是投錯胎了。
簡光伢說你說到點子上了,我就是投錯胎了。
簡有家說那還討論什麼呢,還是想想眼前罷。
簡光伢說叔叔,我想出去闖闖。
簡有家說確實該出去闖闖了。等春暖花開,我帶你去江西挖煤。光義纏了我幾次,我都沒答應,他腦殼不靈光,我怕出事。春耕過後去,幹上兩個月,能掙兩百,還能趕回來收早稻。收完早稻栽下晚稻,跟我去長沙修鐵路,專門挖隧道。挖隧道收入高,一天三塊五,干到寒露,又能掙個兩百多。不過有言在先,下煤礦和挖隧道,掙的是多,但也是人世間少有的兩個苦差,死傷是家常便飯。你跟着我去沒問題,但出了事你得自認倒霉——我死你管埋,你死我管埋。
簡光伢說叔叔,難道這就是我的命,我的命難道就是這樣。我做木匠,自己卻家徒四壁;我販木炭,自己卻燒不起木炭;我抓兔子,自己卻吃不起兔子……我不比人家蠢,也不比人家懶,可我為什麼吃不飽穿不暖,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啊。
簡有家說你沖叔叔喊有什麼卵用。
簡光伢說確實沒什麼卵用。
簡有家說沒卵用就不要喊,心平氣和說也能把話說清楚。
簡光伢說我急啊,我燥啊,我上火啊。
簡有家說我不是說了么,你就是投錯胎了,縱有上天入地的本事也改變不了什麼——還是多想想眼前罷。
簡光伢說叔叔,我說的就是眼前啊,我眼前窮得連飯都吃不上了啊。我在這裏窮得連飯都吃不上了,我為什麼還要繼續留在這裏,我為什麼不換個地方碰碰運氣——叔叔,你看看我的手,你看看我這雙手。我這雙手不是勞苦大眾的手啊,我的命不該是挨凍受餓的命啊。
簡有家說嗯嗯嗯,你這雙手是雙好手,十指纖纖、軟軟綿綿、清清朗朗,全世界也找不出第二雙這麼標緻的手了。按道理講,你有一雙細皮嫩肉的手,你就該坐辦公室搖筆杆子。
簡光伢說所以啊,我不甘心啊。
簡有家說我能理解,你還年輕,心裏還堵着一股火,想走南闖北、想出人頭地。慢慢熬罷,等你熬到我這個年紀了,這股火就滅了,就什麼都不想了,就甘心了。你跟我一樣,哪都好,就是上輩子罪孽深重,遭報應了,投胎沒投好,即投錯了地方,還投錯了人家。
簡光伢說我該怎麼辦啊,叔叔。
簡有家說哼哼,你還真是問對人了。
事情過去兩天,同在一個屋檐下生活的叔叔簡有家晚上悄悄把簡光伢從家裏叫到屋外。站在一片漆黑的籬笆下,叔叔簡有家做賊一樣從懷裏掏出一個摺疊得四四方方的膠袋,看四下沒人,迅速把膠袋塞進簡光伢胸口的兜里,說光伢,這裏面有四十幾塊錢,你拿去買張火車票,跟你老表他們出去闖闖罷,搞不好外面真的有活路。外面不比家裏,風大浪大,我本來是不願意你出去闖,可這段日子我看你也是寡婦望門口——人在屋裏心不外,留不住你了。
簡光伢大驚,說叔叔,你哪來這麼多錢。
簡有家說我把我山上那幾十棵杉木賣給何運卿了,過完正月他就帶人來砍。那天我也想了一夜,人挪活樹挪死,你機敏勤快,是棵好苗子,確實應該出去闖闖世界——這窮山惡水長不出好莊稼,你要不走,這輩子就真的跟叔叔一樣了。
簡光伢說那杉木是你留給光茂將來討婆娘蓋房子的啊。
簡有家說先顧眼前。
簡光伢說這麼大的事你不跟嬸嬸商量,她知道了會剝了你的皮。
簡有家說車到山前必有路,你別管了。
簡光伢說這錢我不能要,光仔和翠萍還在讀書,我一時半刻還不上。叔叔,你要真有心拉我一把,用這筆錢做本,在當地搞點副業,我給你打下手。正好我這幾天又琢磨出一條生財之道。
簡有家說嘁——。
簡光伢說初三我和光義光茂去江西姑奶奶家拜年,我留意到江西那邊的農副產品普遍比我們這邊便宜。干辣椒那邊只要八角三一斤,瓜洲集市上賣一塊一;食鹽那邊賣四角二,這邊賣五角五;生薑那邊賣一角五,這邊竟然賣到三角多。我們從那邊把農副產品往這邊販,利潤可觀。
簡有家對侄子的這條生財之道嗤之以鼻,說從這裏到姑奶奶家五十幾里,還全是上山下嶺,不挑不提光走個來回都要丟掉半條命,你又不是不知道。
簡光伢說我都考慮到了,不走路,搭火車。我問過細牙表叔,從他家搭火車到瓜洲城裏,車費一塊二,兩個人兩塊四。你我販上二百斤干辣椒,一趟下來能賺三四十,還在乎這兩塊四車費。
簡有家低着頭琢磨着侄子這條生財之道的可行性,最後覺得還是不可行,因為是跨省做買賣,一怕地痞敲竹杠,二怕政府找麻煩,搞不好竹籃打水一場空。
簡有家說光伢,你還是出去碰碰運氣罷,搞副業這事就別想了,我們沒這個命——那年去江西賣碗的教訓難道你這麼快就忘啦。
簡光伢反覆權衡,最後接受了叔叔的勸告,決定拿着這筆錢跟幾個老表去龍踞碰碰運氣。
臨行前,簡光伢託付叔叔,自己不在家這段日子,讓妹妹翠萍在叔叔家搭火。弟弟光仔在瓜洲城裏上高中,住校,一個月才回家一趟,無需照顧。妹妹翠萍還在上小學,年齡太小,讓她一個人生活,簡光伢放心不下。
叔叔說你出去只管闖蕩,不要挂念家裏——出門在外,帶上耳朵,少逞口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