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8 章 第 128 章
景明十三年,瑞國郡王顧尋安及冠之禮在皇宮舉行。
此前兩日,商人來京聚集,討論現下商會該由誰來接任,大小掌柜都將目光投在莫清身上,後者不為所動。
陸家這些年雖受到皇家制衡,但駱死比馬大,還有餘力同其他行業的掌柜爭一爭。如今陸家的態度擺在這兒,那些欲求高位的掌柜心思便活絡起來,裝模作樣說起自己如何心有宏圖壯志,想要帶着商會眾人更上一層樓。
一時間,竟也百家爭艷,莫清冷冷瞧了半響,留下陸行規同他們周旋投票,轉步到幕後,看到陸行鴦靜靜坐在案旁看書。
“阿姐,”他問,“你心中可有滿意之人?”
他可以不參與,但陸家不能不表態,留下的餘力若能推舉新任會長,也算是賣了對方一個人情,此後陸家照常做生意,兩家面子上也好看些。
陸行鴦聽后默默隔下書冊,想了一會兒,道,“閆掌柜……慣會左右逢源,又經營珠寶生意,這些年也拉了不少掌柜入他陣營。”
她這話一說,莫清便知道陸行鴦是打算讓此人坐上那把位子了,但是……他猶豫着,說出顧慮,“若表哥願意一試,我們何須讓給外人?”
話一出口,陸行鴦淡淡向莫清瞥去一眼,這一眼看似不經意,但是在莫清的心中卻如驚雷之分量,他不由抖了下唇,低頭認錯:“是阿弟貪多了。”
既然他自己都不願領這討嫌的活,又怎麼會不知道陸行規也只想做個衣食溫飽的商人呢?m.
陸行鴦指尖輕輕敲着桌面,並不將這幕放在心上,會長之位只是個虛名而已,閆掌柜有那雄心壯志就讓他當去,太平盛世下作威作福,不見得亂世也能號令百家,陸家累積的威信並不是說打破就打破的,在百姓心中的影響才是保陸家長盛不衰的關鍵。
可惜……這些以往沒有看透啊。
她不甚在意地嘆了口氣,想起什麼,又簡單交代幾句,便從裏間隱門離開了。
等踏足到街上,琳琅滿目,心思流轉,陸行鴦忍不住捏拳敲了敲額角。
這是幹什麼,他顧尋安哪樣缺了?還要她親自去挑選賀禮?只管叫古患遠隨意去珠寶齋買樣就是了,自己奔波來回為他挑選作甚。
打定了主意,陸行鴦果然抬步往自家鋪中走去,吩咐管事古患遠準備下去,她閑閑在櫃枱前撥着算盤,心思有一陣沒一陣飛着。
已將簪子那事向他澄清,但就算最近這短短一月,顧尋安便跑到她鋪中二十有餘,最後連鋪中夥計見到傳言裏殺伐果決的郡王又來時,已能處變不驚,一邊問好一邊將人往裏間領,熟練將拒詞脫口而出,說郡王先坐,掌柜趕巧出去了,不知何時回來。
顧尋安便靜靜等到暮色西沉,夥計面露難色來報,說掌柜恐怕回了府,不來鋪中了,他毫不生氣,微微笑着攏了攏衣袖,走了。幾次過後,顧尋安便知道這是陸行鴦的對他的表態,知道這是她交代給夥計的拒客之法,但他仍舊來了便安靜等着,然後安靜離去。
但過兩日便是他的及冠,陸行鴦猜想他今日應該不來了,因而撥算盤撥的很安心。不知她露出哪種神情,往日一直幫她扯謊的小夥計猶猶豫豫走過來,吞吞吐吐提議掌柜你怎麼就不能見郡王一面。
陸行鴦笑而不語,小夥計見她面色平和,可心中不由生了怕,不敢再問,悻悻退出。
鋪中的夥計走了換新,新來的小夥計一茬又一茬……陸行鴦打發古患遠去做事,許安又早放他回到暗線,自家徒弟今日偷懶賴床,竟沒人想起她素來愛喝茶的習慣。
陸行鴦心中感慨,忽然生出一絲孤獨感,但感慨是沒用的,感慨的陸掌柜準備起身去尋壺茶,正有所動作,忽然視線中出現一隻骨節修養勻稱的手。
隨之,淡茶的清香氣味沁入心脾。
陸行鴦看着面前之人玉冠墨發,星染桃花眸,先是一愣,而後輕輕彎唇,接過顧尋安遞來的茶盞,喝了口。
溫度正好。
她道謝:“多謝郡王。”
顧尋安也不在乎她是何稱呼,微微一應,而後解釋意圖:兩日後及冠之禮,他希望陸行鴦能來參加。
“對了,天御國六王爺辰樞也會來。”他淡淡補充,接后便沒有下文。
陸行鴦一時有些分不清他的真實意圖,她不打算刨根究底,沒想到顧尋安卻先開口。
他盯着她的眸光真誠又脆弱,平靜地猶如靜夜中的湖,若有人往其中擲入石子引得嘩然波聲,那便是擲石之人的罪過。
“我希望你能來。”
陸行鴦轉了轉杯盞,凝神沉默片刻,察覺到對方呼吸重了些,這才點頭應,“好。”
顧尋安鬆了口氣,笑起來,他抬頭看向外面正好的天光,忽然提議:“出去散散步吧。”
不由得,陸行鴦想起多年前的小公子,彎眸含笑,應了。
這些微的表情沒有逃過顧尋安的眼眸,他問她笑什麼。
說話間,兩人已行至熙熙攘攘的人流,陸行鴦有意不讓太多人見到,於是向近郊走。
顧尋安沒問,跟着她。
“從前郡王是顧家小公子的時候,還會對我有所詢問,如今乾脆連語氣都不裝一裝了。”
她在揶揄,也在提醒顧尋安往昔不再。
“是嗎?”顧尋安倒沒在意這些,下一刻他桃花眸彎彎,誠實道,“大概總是知道你會答應吧。”
嘴角揚起的弧度停滯了瞬,陸行鴦心中嘆道:是啊。
他們穿行於人流,青石階路旁雜草招搖,紫色矮牽牛悄悄探出頭,別樣可愛。兩人皆是微笑,閑閑說話,顧尋安說他在長菱暗無天日的廝殺,陸行鴦便說她遊走四方的一些人,一些事。
忘了哪一瞬,顧尋安忽然停住步子,轉向陸行鴦的眸中有星點淚意,陸行鴦心中微震。行至城門,再出便是近郊,她當然不會去那裏,於是停下步子。
指了一處簡陋茶棚,這次她問:“郡王,歇歇腳?”
顧尋安頷首同意。
茶博士是位老者,在京城呆了半生,已見識過太多風雲,因而看他們兩人雖衣着顯貴,但並不多問,沏好茶便自去忙活了。
陸行鴦輕撫杯沿,氤氳而上的水汽潮濕而溫熱,她長睫低垂,掩蓋情緒。
“阿鴦,”顧尋安先喚她,而後止聲,盯着她看,片刻后笑了,“阿鴦容顏越□□亮啦。”
其實想說嫣然一笑猶似北國佳人,但在陸行鴦面前,顧尋安怎麼也說不出口——說了這些風流言辭,但想起當年自己慣常在萬花中遊走,在陸行鴦面前便生出愧疚與無地自容。
往日不可追。
陸行鴦聽到顧尋安的誇讚,向上揚了揚唇,壓着心跳認真打量顧尋安。小公子眉目如畫,膚色較之前黑不少,可天光映照下仍是如玉好面容,一雙桃花眼天生含情,與之對視,陸行鴦不由移開些眸光,贊道:“……郡王也越發俊朗。”
話說出口,但心中卻忍不住輕輕嘆氣,想到:以往和顧尋安在一起,總不會因為沒話說,從而相互稱讚樣貌,如今這般,不如快些結束,省得暗中感慨。
如此想着,陸行鴦擱下杯盞,想要尋個由頭告辭,卻見顧尋安那頭也放下茶盞,他似乎猶豫了下,瞬息后,仍說出口了。
“阿鴦,我有些期待後日你送的賀禮。”
陸行鴦微愣。
這話……豈不明擺着讓她送合心意的玩意兒?她假想古患遠那墨守陳規的性子會購置什麼,最終嘆氣。
陸掌柜明人不說暗話,“郡王,希望行鴦送什麼?”
及冠送禮沒有什麼,可及冠親自來要賀禮的,陸行鴦相信:放眼全京城,只找的出顧尋安這一個。
顧尋安沒有說話,良久后,他笑着遮掩面上的失落,風中微有涼意,席捲一角落葉盤旋。顧尋安凝眸看了片刻,從袖中拿出一塊碎銀放在桌上,白銀反射的微末光點落在他修長的指間。
他靜靜看着那光點,垂下的眸看不清情緒,他也不再抬眼看陸行鴦,只是忽然輕聲說:“阿鴦……”
“阿鴦,太無情了。”
陸行鴦微愣的瞬間,顧尋安叫來茶博士結賬,臨走前他看她一眼。
前一刻說她“無情”,可神情中卻也無半分不滿。
顧尋安離開了。
顧尋安走遠了。
陸行鴦看着他的身影,電光火石間,意識好似一涓細流匯入腦海。
她好像明白長菱征戰的兩年,顧尋安失去的到底是什麼了。
是一身少年意氣,肆意風流,是滿腔如火愛意,千丈豪情。
直腸終是彎彎繞。
他哪裏是期待她送何賀禮,無非是試探她對他還有多少真心,而這真心還可以轉化成多少實質。
她卻故作敷衍,半分都不行。
所以他說她無情。
痛意一寸寸自心中蔓延,陸行鴦晃神之際,茶博士拿着幾枚銅錢過來,說是茶錢的找零。
後知後覺,陸行鴦又意識到:顧尋安不似從前,或許並不是一件感慨傷心的事。
從前縱馬揚鞭的小公子,即便是歇腳之處,也會去風月中玩樂,佳人在側,美酒佳肴,視財物如糞土。
哪裏會同這般……
陸行鴦視線微轉,看花紋粗製的茶盞,看簡陋茶棚中的一桌一凳,看茶博士襤褸的衣衫。
她忽然想笑,唇角還未揚起,鼻間已然一酸,下刻眼淚滴落下來。
顧不上對方吃驚,她伸手抹淚,按住一隻眼,擺手讓他收下銅錢,說話間嗓痛難忍,幾欲聲啞。
曾經,有那麼幾次,在權勢逼迫時,陸行鴦叛逆一般心生勇氣。如今時過境遷,心中翻湧的感覺那麼熟悉,讓她不由想起自己當初的豪情:怎麼就不能與小公子一試?
陸行鴦啊陸行鴦,明明理智大過情感,她仍然清醒,但卻忍不住輕聲嘆氣,近乎無奈般念着自己名字。
於是那日管事古患遠帶着精挑細選的賀禮回到鋪子,看到了安靜坐在櫃枱后的自家掌柜。
天光明媚斜射入屋,襯得陸行鴦面容越發白凈,她纖指翻轉,神情認真,饒是向來大咧咧的古患遠,也不由屏輕了呼吸。
他慢慢向櫃枱處走,視野拉進,終於看到掌柜手上正在做什麼。
是一隻由紅楓葉拼接折成的栩栩如生的小狐狸。
“主子,這是……”看了許久,陸行鴦似乎沒有發現周圍有人,古患遠忍不住出聲詢問時,她身體明顯輕微抖下。
詢問的人愧疚地閉口。
陸行鴦看了眼手中快要完成的小狐狸,笑了,“無聊,隨手摺的。”
古患遠看向一旁的小箱子,那裏面還有小半紅楓葉,楓葉九月紅,十一月落盡,這一整箱紅楓葉,看來是去年主子收集的。
明明主子來鋪中時,兩袖清風,這一看便是派人親自取來。
看透什麼的陸家管事緘默不言,心想沒必要揭穿他主子,而後將購回的賀禮呈給陸行鴦看。
陸行鴦掃了眼,檀木盒子裏,紅綢布上,靜靜卧着一隻玉如意。
她收回眼神,而身旁的古患遠開始興奮,滔滔不絕講着這玉如意的成色如何,價值如何。
陸掌柜手上繼續做活,騰出耳朵聽着,偶爾也抬眸,肯定自家管事的辦事能力。
當古患遠口乾舌燥說完后,陸行鴦輕輕笑了,隨手將做好的紅楓小狐狸放進盒子,讓古患遠將花費的銀錢登記入賬。
“主子,這……”古患遠伸手指了指那隻小狐狸。
陸行鴦微微挑眉,心想方才不是裝糊塗人裝的挺好,怎麼最後還要拆台?自家管事這是什麼特殊愛好?
她抿了抿唇,輕聲說明:“這個也是給小公子的賀禮。”
古患遠笑應,不再多問,合上蓋子去辦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