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4 章 第 124 章
景明十三年，初雪消融，萬物復蘇，瑞國京城的城門兩側，擁擠着許多正在觀望的百姓。
“聽說了嗎？還有半個時辰郡王的軍隊就到京城啦！”
“當然，郡王打了勝仗，誰不知曉啊？！宮中陛下早就設下慶功宴，就等着他班師回朝呢！”
“咱郡王真厲害啊……”
人聲嘈雜，隱於其中的一位藍衣女子輕輕揚唇，正欲離去，忽然身邊的人接二連三歡呼，彼此嚷起來：“來了來了！”
來人是誰，大家心知肚明。
陸行鴦微頓腳步，下一刻她回眸看向馬蹄聲處。
策馬之人單手執鞭，另一隻手握着黑漆烏亮的劍柄，白銀玉冠豎起的馬尾乾淨利落，飛揚出屬於一個少年將軍的桀驁。
有那麼一瞬，她彷彿被什麼迷了眼，生出片刻錯覺。彷彿記憶中的某處被撥動，又漫出鮮明的欣悅與歡喜，縈繞於心，終久不散。
顧尋安。
小公子。
她以為他會策馬而過，因而放心駐足，想多看他幾眼，沒想到那人似有所覺還是出於其他緣故，忽然扭頭，向她這個方向看過來。
陸行鴦的心驀地抖了下，有退後半步的怯意，下一刻她又被自己的情緒逗笑，逆反性似的挺直了腰，心想人多至此，即便顧尋安向她這邊看過來，也很難發現她。
所以陸掌柜甚至彎了下眸。
果然不出她所料，顧尋安並沒有勒韁吁馬，而是直直向宮中的方向去了。
她眨了眨眸，繼續看向行進的軍隊，目睹郡王的風采后，人群已散大半，陸行鴦又等須臾，終於看到了跟在軍隊最後的一輛小馬車——與軍隊保持着尚遠的一段距離，彷彿和顧尋安八竿子打不着一塊。
這時候只有三三兩兩的人還未離去，馬車中的人挑開車簾一角，看了一眼，便向這邊揮手招呼：“哇！！師傅，我好想你！”
陸行鴦莞爾了。
她走近馬車，看着莫塵筠，戳了戳小徒弟的額頭，“讓你除夕前回來，偏說戰事吃緊外面不安全。我且問你，既有郡王守着邊境，你在境內還擔憂安危？”
她端着師傅的架子，面不改色責問小徒弟自作主張。
然而下一刻莫塵筠拉住陸行鴦的手，往她懷裏蹭了蹭，開始撒嬌：“師傅～師傅～我貪玩了嘛……”
陸行鴦很快消氣，她舒了口氣，拉住小徒弟伸來的手，慢慢走在街道上。
沒等她詢問幾句徒弟的近況，遠處迎面跑來一人，面色恭敬彎下腰，行禮道：“陸掌柜，我是郡王身邊的侍從，郡王邀您去宮中赴宴。”
陸行鴦的手無意識握緊了下，惹來身邊小姑娘的殷切詢問：“師傅，你怎麼了呀？”
她眸色平淡，淡聲責問：“在長菱，跟郡王說了什麼？”
明明當初說好，此後兩不相干，即便她派人去送糧，也不該轉變如此……再說，那支簪子，原本就想送還給他的。
莫塵筠眨眼睛，很無辜，“我可什麼都沒說……有什麼不能說的嘛？”
當著外人的面，陸掌柜忽視掉小孩子眼中明晃晃的狡黠，電光火石想起什麼，有些後悔當初為何會讓這小丫頭押送米糧。
“為何？”她問那個小侍從。
既要赴宴，總的需要一個理由，再說她已許久未入宮，龍椅上那位對她成見依舊還未可知。
“啊，郡王說了……他說，舊交凱旋，陸掌柜不來慶賀，說不過去吧？”
陸行鴦便笑了，輕輕搖了搖頭，指了指旁邊的莫塵筠，道：“我要帶個人。”
那小侍從也笑了，仍舊恭敬道：“郡王倒是叮囑過，若您想要捎帶上誰，只管帶着就好。”
陸行鴦不再說什麼，理了下衣袖，向小徒弟微微一笑，仍舊牽着她的手，在來人的引領下，踏上早已停靠在側的一輛馬車，由着它帶着師徒兩人慢悠悠向皇宮駛去了。
行走在長長宮道上時，陸行鴦縱容她的小徒弟東張西望，咋咋呼呼驚喜着宮中的一草一木，而後在轉角，遇見抱臂等候的顧小郡王。
她面色如常，身邊的小丫頭不知是在長菱與他混的熟了還是怎麼，“呀”了一聲后，歡歡喜喜對她道：“師傅，郡王好像在等我們。”
陸行鴦微微挑了下眉。
下一刻她先莞爾，向顧尋安打招呼，語氣如昨，彷彿他們沒有分開許多春夏秋冬。
對面的人眸光微頓，也慢慢彎起瀲灧桃花眸，輕聲喚她“阿鴦”。
“塵筠給你添麻煩了，”她指了指身邊的小徒弟，眉眼眸間皆是和沐春風，溫潤的不像話，“郡王在長菱，一切都好吧？”
顧尋安鄭重回答：“都好……不算麻煩，小丫頭和我說了許多你的事情。”
果然莫塵筠當初鬧着要去長菱，有別的小心思。陸行鴦暗暗看她徒弟，輕描淡寫給莫塵筠記上一筆。
莫塵筠縮了縮脖子，笑着往陸行鴦處貼了貼，問：“師傅，我們待會兒赴宴，陛下會來嘛？！”
自家徒弟明顯是在轉移話題，但她以往總是念叨瑞帝，說仰慕陛下的風采，陸行鴦微一莞爾，先動了步子，提議道：“我們走吧。”
三人便一起向巍峨宮殿走去。
陸行鴦自有次右臂被砸后，陰雨天總覺得手臂經脈處不太通暢，因而後來用左手多些，方才牽着莫塵筠用的正是左手。
然而顧尋安走在她的左側，小傢伙玲瓏心思，存心要把郡王和自家師傅安排在一處，因而跳到陸行鴦的右側，拉着她的衣袖，裝模作樣慢悠悠走。m.
已混跡成人精的顧郡王和陸掌柜，怎麼會不知道小姑娘如此明顯的意圖？方才兩人依着禮數互相問好還不覺得有什麼，被莫塵筠岔這一下，倒生岀幾分欲說還休的不自在。
陸行鴦轉眸，看着離她只有一點點距離的顧尋安，在對方彎眸向她看過來時，忍不住無奈笑了。
“她和你說了哪些事？”陸行鴦繼續剛才的話題。
顧尋安瞥了眼莫塵筠，絲毫沒有將要出賣小丫頭的羞愧。
“陸掌柜離京後行俠仗義的趣事。”路過迴廊，歷過寒冬的古樹枝條上仍有枯葉，恰巧飛旋而下，在陸行鴦眼前飄落。顧尋安去看她時，看到她下意識頓了下步子，輕輕眨眼。
她已習慣上妝，面如溫潤瓷玉，長睫翕動間，明媚天光似在其中流轉，顧尋安心中驀地一躍，語氣微亂，“聽說平城那處宅子，去年的月季開的很漂亮，再過一兩月，又該開了吧？”
陸行鴦抿唇。
那處空地，是莫塵筠固執地拉着她，說要物盡其用。所以一年前，師徒兩人拿着小鏟，哼哧哼哧蹲在田中，連續鬆了兩天的土。
移栽月季時，陸行鴦忽然想起曾經一個晚夜，畫綉興沖沖地向顧尋安告狀，控訴她的心血來潮。彼時小公子嘴角嗪笑，安安靜靜聽着，她走出屋子，進入晚風中時，看見小公子站在花圃旁，明明周邊空曠曠，但她卻恍如見到滿園春色。
後來月季開了一個秋夏，偶爾她經過百花爭妍的花圃時，也會想：若他也在，倒稱得上人面薔薇相映紅。
回憶紛涌，陸行鴦微微回神，淺笑着點了頭。
莫塵筠揪緊陸行鴦的衣袖，聞言從四顧中回頭，笑嘻嘻邀請：“郡王要是想看，可以去看呀！”
陸行鴦頭疼，心想徒弟這熱情想把人往家裏領的習慣，有時可不怎麼好。
“好啊。”郡王應了一聲。
陸行鴦分不清他是真的想去，還是應付小孩子的敷衍。
一別兩年，他看上去變得沉靜許多，她總覺得這人還如當年，可也會在某些剎那，生出今非昔比的感慨。
但……無所謂了。
“咳，阿鴦……”說話間，已行到殿前，顧尋安轉過身，叮囑道，“我將你的位置安排在瑚之旁邊，若有人問起，只管提我。”
陸行鴦眸色微軟。
本來還想打趣他，想說郡王您真是今時不同往日啦，以前即便心中如何想，最終還是依規矩辦事，如今軍功在身，變得隨心所欲了。
可她最後也只是點頭含笑，說聲“好”，領自家徒弟踏入大殿。
光線微暗，陸行鴦眯了下眼，適應過來后，看到殿中眾人或移眸，或轉身，都向這裏望過來。
其實她知道，這些人看的並不是她，只不過她和顧尋安一起進來，所以他們生出點好奇。
——當初陸行鴦和顧尋安一前一後離京，也有些人暗中揣測過，但最終那些言論都銷聲匿跡，如今陸掌柜回京已有多日，這次郡王回來，她也一同赴宴了……沒道理不讓人想偏一些。
所幸現在她與顧尋安也沒什麼風月關係。
陸行鴦看到不遠處趙廣源端然坐着，拉着莫塵筠坐到他的旁邊，他並不驚訝，甚至溫和地向她拱手作揖。
“陸掌柜，別來無恙。”
“嗯，別來無恙。”
宴席開始，帝王出現在眾人的視線，眾人一起跪拜行禮。
落座時，陸行鴦的視線掃過上首，看到帝王貼心地托住陳時的手腕，領她坐下。
下一刻，陳時招了招手，一個四五歲模樣的小孩子便跑到了她的面前，被她抱坐到腿上。
“那孩子就是陛下在宗室里過繼的皇子，單字一個棪，”趙廣源低語道，“一直養在皇后膝下，最近才帶出來。”
看來，是快要立儲了。
陸行鴦微微點頭，表示她知曉了，她抬手壓住一角袖口，去端小桌上的酒水，忽然想起什麼，轉眸問趙廣源：“尚書大人和……夫人，沒有赴宴？”
“上月，顧伯父審訊犯人，不慎受傷，因而告假在府中修養，今日應是不會來。”
陸行鴦點頭，殿中歌舞昇平，臣子們談笑風生，接連站起向陛下或顧尋安敬酒。
她便是在此時，施施然站起，向高座上的帝王舉杯，遙祝將軍凱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