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7 章 第 117 章
前朝舊事一朝解決,京中百姓除卻多份談資,皆是心懷歡喜,迎接中秋佳節。
各地掛上燈籠,明亮耀眼,秋風漸起,晚夜微涼,尚書府小廝井然有序擺放好月餅瓜果,倒滿桂花酒後,默聲退下。
月華如練,寧玉榮和顧渡言飲酒碰杯,聊着往日閑話。等了須臾,管家來報小公子回來了,他們雙雙站起,看到顧尋安一襲月白,踏着華光而來。
寧玉榮忽然心中生出些許異樣,似乎有那麼一刻,她不確定慢慢走來的富貴公子是否還是她心中兒子的淡影——顧尋安以往不愛常穿素衣。
但心中的惆悵只有一瞬,寧玉榮淡淡而笑,招呼顧尋安落座,凈手給他拿月餅。
顧渡言在一旁看着妻子的模樣,眉毛鬆動,想了想,他還是問顧尋安:“今日休沐,不過陛下召見你入宮,我聽說,是因為天御那邊的使臣到了。”
顧尋安拿着月餅,先從中間扳開一小塊,見到是蟹黃餡,彎眸感慨了下,而後拿半塊咬了口,這才回答:“是,來人是天御的六王爺。”
此句說完,顧渡言的神情微變,寧玉榮也覺得這名字熟悉,她想了片刻,終於從以往的記憶中覓得一絲半縷,因而訝然。
如今的天御帝王並非嫡子繼位,他出身低微,乃是宮女之子,膝下也只有兩子,使臣既然稱是天御的“六王爺”,便與這兩名皇子扯不上半點干係,因而很難不讓人想到天御前朝的六皇子,天御帝王同父異母的幼弟。
那位六皇子,本是天御先皇后嫡子,身份高貴,原先是最該繼承大統的人。
然而時運不濟,當年天御先帝暴戾無道,瑞國揭竿而起,兩國交戰時,六皇子不慎在流軍中走散,天御先帝遣多批人去尋無果,這才立下原先是二皇子的天御皇帝。
如今,失散多年的六皇子被尋回,還被封王了?
顧渡言也如此猜測,他如今被降職,許多事情便不在職責範圍之內,便不能過分打聽觸怒帝王。
“確實是當年天御的六皇子,”顧尋安細觀兩人表情,微笑解釋,“聽說是天御先帝舊將無意間遇到他,這才得以兄弟團聚,封授王位。”
“那——”顧渡言沉吟片刻,再問,“使臣來瑞,為何陛下不召集眾臣,反倒先留人在使館,單獨召你入宮?”
寧玉榮見顧尋安含笑着吃完半塊月餅,嘴角殘留了點餅屑,此刻又要回答他父親的話,不由替兒子說話:“尋安才來,不要一直問,讓他吃點。”
顧渡言便閉口不問,退後給顧尋安騰出位置。顧尋安笑容微滯,依言坐到石凳上,他看了眼小亭外皎皎的明月,接過寧玉榮遞來的手帕,慢慢擦拭乾凈嘴角,想了想,他舉起酒杯,向父母敬酒:“往日貪玩,不曾好好在家中過中秋,今年玉輪高懸,外街熱鬧,我在家中瞧着它,還是覺得亮極了。”
三人飲酒後,皆看向一輪華月,夜幕四寂,燭燈微閃,或許每人的心思不同,但總有一刻,都在珍惜此刻圓滿的團聚。
顧尋安輕輕在心中感概:只怕以後,這種日子也會很少了。
他們似乎忘了方才的問題,只是說些平日不曾說的話,顧尋安有幾次說起兒時的趣事,也把如何和張呂文一起逃學當成談資,說給顧渡言聽。
後者自然原諒多年前孩童小小的貪玩。
到了最後,顧尋安默默盯了會兒酒盡的杯盞,彎眸笑起來,他解釋尚未回答父親的問題:“天御的六王爺,直到兩日前才被舊部找回,之前他一直隱姓在瑞國,被人好好庇護着。”
“這人是誰?”
顧尋安的眸光微滯,片刻后,他從容笑起來,搖頭道:“是一個可以和陛下談條件的人,至始至終,我都低估了她,高估了自己。”
此言一出,寧玉榮觀察着顧尋安一閃而過的神傷,腦中忽然出現一人的身影,可是,顧尋安的語氣分明想告訴他們:不要再問了。
向來高傲的大長公主,少見地按耐住性子,摁滅了心中躍躍欲出的猜想。
顧渡言自然不知,但他也聽出顧尋安的言外之意,顧尋安開口:“六王爺,便是當年入我瑞國的探子,被救出牢獄之後,不知發生了什麼,他與部下走散了,隱姓埋名到如今,救命恩人央求他救一個人,所以他與陛下做了交易。”
“此為他私人和陛下的交易,而天御此次前來,則是——”
“天御鐵礦匱乏,這些年一直對瑞國虎視眈眈,陛下雖有做準備,但一旦開戰必定生靈塗炭,他們來,一來為了對之前趙長彥的事道歉,二來,也想和陛下籤訂契約,能讓兩國通商往來。”
顧渡言眉頭凝起來,“陛下答應了?”
天御這些年也在修養生息,鐵礦是制兵器的重要資源,豈能當成貨物一般買賣?若陛下同意了,豈不是讓某些狼子野心的人得逞?
“父親無須憂心,鐵礦也分品級,陛下並非不知天御的心思,若真兩國通商,自然也是將劣鐵賣與天御,只為百姓勞作耕田時能有利器。我瑞國僵滯的貿易也能尋的更多良機,不再局限於舊時傳統,如此以後若有天災,也能有抗爭之力,無需朝廷每每出手……”
“至於——”顧尋安頓了頓,繼續道,“瑞國內賊方除,黨羽處置后朝中有大量官員更替,此時應以穩固朝綱為重,天御早前未被一舉推翻,可見駱死仍比馬大,瑞國現今根盤未穩,實在不易和他們生出衝突。”
他語氣緩緩,所說皆是國運,可神態上卻仿如冷靜至極。
這下不止是寧玉榮,連顧渡言也覺得面前的兒子有哪些地方變了。
他忍不住與妻子對視,兩人心照不宣交換了下眼神,最後顧渡言點點頭,想到什麼,不由握緊了拳。
他靜靜看着自己兒子,問:“契約簽訂后,天御的狼子野心不可不防,陛下是有對策了?”
這也是為何今日瑞帝在眾臣接見使臣前,獨召顧尋安入宮的原因罷?
晚間有風輕拂面,顧尋安鬢邊的發不由被吹起,扎進他的眼眸,興許是待在外面久了,他的五官有些遲鈍,許久后,才慢慢眨了眨眼。
他退後幾步,端莊嚴肅地向他的雙親作揖,深深俯身,聽着夜風中自己緩重的呼吸,有那麼一瞬間,恍惚以為對面的血脈至親體會到他的痛楚,呼吸也雙雙沉重。
嘴角想要挑起,最後卻放棄,顧尋安挺直了身體,抬頭看向顧渡言和寧玉榮。
“阿爹阿娘,尋安準備去長菱駐守瑞國邊疆了。”
“以後軍務繁忙,怕是不能時常回來,你們要照顧好自己。”
……
等顧尋安走了,寧玉榮和顧渡言還是沒有回過神。
又過片刻,寧玉榮偏眸看向沉默的顧渡言,兩人目光一對視,寧玉榮忽然忍不住,淌下兩行晶瑩眼淚。
她喉中梗塞,告訴丈夫:“今夜他一走過來,我就覺得有哪裏不一樣,像是變了個人。”
寧玉榮的身子越說越抖,顧渡言不由輕輕拍她的背,輕聲安慰:“陛下聖意,我們身為臣子,怎可不遵守?”
“再說——若兩國真的通商,朝中確實需要人,陛下自有他的用意。”
寧玉榮一句半句聽着,也不知到底聽進去多少,過了好久,她轉眸看向顧渡言,想了幾瞬,終於還是道出先前的疑慮:“渡言,你說那個能與陛下談條件的人,是誰?”
身為母親,她敏銳地感受到顧尋安說那人時壓抑的情緒,現下她都快把“陸行鴦”三個字呼之欲出了,可是心中卻無端生出一絲懼怕。
若這人真是陸行鴦,那顧尋安為何不願意他們的緣由,難道她還不清楚嗎?
她之前就不喜陸行鴦的商賈身份,不喜歡她過於圓滑世故而失去女兒家該有的爛漫,若真是陸行鴦,那麼這個滿心算計的女子該有多可怕?
而且,她還是莫清的阿姐,至始至終,她在莫清申冤時到底幫助了多少,寧玉榮根本不願去想——自己做錯事是一回事,可是被別人算計着承認錯誤,又是另外一回事。
寧玉榮越想越遠,縱使顧渡言無言在一旁拍背安慰她,她仍然覺得愈加喘不過氣。
不能去想!不能去想!
只要細細探究這些,寧玉榮便想起她已被奪去封號,便會猜想那些京中貴婦會如何取笑她現在的窘境,她明明都不想再出府了,偏偏這些東西還能牽扯她的情緒,讓她不得安寧!
未等顧渡言決定出言安慰,寧玉榮已經猛得搖頭,急步回屋。
.
中秋過後兩日,顧尋安派去陸家的探子終於傳來消息:陸老家主病逝了。
聽到這個消息,顧尋安執於手中的摺子忽然滑落在案,不小心掉在墨硯旁。
他本能站起,彎腰整理着長長的摺子——中秋休沐結束,瑞帝召集眾臣於殿中為使臣設宴,定下兩國通商的約定,這份摺子,正是他奉命整理的初稿。
他檢查摺子邊角是否沾染墨汁,可是翻來倒去,視線卻模糊到看不仔細,到了最後他神情幾近慌亂,惹得站在一旁的小廝忍不住提醒似的喊道:“公子?”
一語驚醒。
桌案旁磨墨的小廝已不是茗一,是個瘦小的十四五歲小童,顧尋安卻在一瞬間沒反應過來,他以為那人還是與自己朝夕相伴的小侍從,因而沒壓住哭腔,茫然無措喃喃問道:“怎麼辦?……怎麼辦?茗一,她阿爹沒了,她一定很傷心,怎麼辦?”
這是顧小郡王自宮中出來后,第一次失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