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 泛舟
“小兔崽子!陳姑娘你都不認識了?別給老子丟人現眼!”
大叔一聲怒吼,揪住小夥子連踢帶踹,顯然有些氣急敗壞。
“爹!上次就沒給錢,算便宜他們了,這次還想白坐,我們喝西北風啊,看在熟人面上,少一塊錢就不錯了……”
那小伙縮着脖子,不敢還手,卻敢還嘴,任憑老爹拳打腳踢,嘴上卻是半分不讓。
兩人看得目瞪口呆,沒想到原來他倆是一對父子,這會兒老子教訓兒子,不知道該不該勸上幾句。
“你還敢說,我讓你還嘴,還不給老子滾遠……”
大叔手腳不停往兒子身上招呼,拖着他想離開這裏,看樣子是要將他趕走,瞧力道,也捨不得當真動手。
“來回一趟要兩個小時,哪有免費的生意!你年紀這麼大,萬一哪天有個閃失,我還得花錢給你送終……”
父子倆糾纏在一起,惹得旁邊船夫閑人都湊了過來,看熱鬧不嫌事大果然是圍觀群眾的優良傳統。
“老張這兒子真是個活寶,年輕人里就數他最摳門。”
“老子抽兒子,天經地義!”
“他呀!恨不得把街上所有人都拉來坐船,真是個財迷!”
“別說嘴了,還不是為了給他媽看病,這又不知為了啥事。”
周子琪聽着周圍船夫議論紛紛,心中一動,原來是張家父子,一個拉客,一個駕船,掙了錢給老娘治病。
倒是個孝子!
圍觀的船夫中有兩個年紀大的上前勸解,那料想張師傅丟了面子,死活不鬆手,下手也重了許多,打的兒子哇哇亂叫。
“你敢咒我,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老子在河上混了多少年,啥時候出過事,讓你咒我……”
一時之間,碼頭邊熱鬧非凡,咒罵聲、勸解聲、起鬨聲不絕於耳,正在一片混亂聲中,突然一個高亢的聲音響起。
“住手!”
眾人紛紛四顧,尋找聲音來源。張家父子也停了下來,怒形於色,誰這麼大膽,居然敢阻攔父慈子孝,莫非吃了熊心豹膽,而且聽聲音似乎還是個女人。
周子琪攜完顏燕排眾而出,巧笑嫣然,走到父子二人跟前,也不多話,從包里摸出一張大團結來,塞到張家兒子手裏,這才說道:
“包船!”
完顏燕膽戰心驚地伸出腳,試了幾次,又縮了回來,哪有半點女俠的樣子。張師傅見得多了,經驗豐富,伸出手讓她抓着,半拖半拽,才將她接上筏子,嚇得完顏燕連聲驚叫。
周子琪卻不用人扶,一個跳躍,輕輕巧巧上了筏子,張師傅見了,臉上閃過一絲驚疑之色。
待二人坐定,張師傅木漿輕輕一點,筏子嘩啦啦激起水花,向著河中心飄去。
完顏燕死死抓住周子琪,卻又感覺十分有趣,東張西望,口中嘖嘖有聲。
周子琪沉默不語,心中思索該如何與張師傅搭話才不會被識破,忽聽張師傅說道:
“陳姑娘,夏兄弟出院那天,我去得晚了,現下身子可是大好了?”
周子琪回想梨園中見到幾人時的情景,個個生龍活虎,哪有個帶病的樣子,可聽他話里意思,夏雨才出院不久,真是奇怪。
“多謝您挂念,早好了,前幾天還外出畫畫呢。”
這都是親眼所見,倒也不是作假,應該不會露餡。
“那就好啊,老漢我見的人也多了,可像他一樣的,當真少有,只巴望着他長命百歲,
多子多福,上次見你倆在一起,我還以為……”
說到這裏,他自覺失言,尷尬一笑,閉口不說了。
周子琪心中疑惑,聽他意思,對這個夏雨的人品推崇備至,原本以為和陳婷婷之間好像有什麼男女之情,後來發現並非如此,所以語氣之中頗有遺憾之意。
要不要冒險一試呢?
“子……曰,婷婷,可拍照否?”
完顏燕怕自己說漏嘴,一直沒有吭聲,結果一張口,還是差點叫出她的名字,幸好反應迅速,胡謅了一句出來。
周子琪睫毛閃動,明白了她的意思,點點頭,從皮套里取出相機,上好弦,朝四周看看,準備取景,卻聽張師傅說道:
“陳姑娘等等,還是去上回那個地方拍照,水流平穩。”
不一時,筏子果然駛入一片平靜的水域,速度也放緩了許多。
張師傅提漿而立,任筏子自行飄蕩,偶爾輕輕一劃,遊刃有餘,見二人你來我往,相互拍照留影,也不着急,微微一笑,突然引吭高歌。
“黃河喲曲曲九道灣,
灣灣里都有大浪翻。
姑娘你上下看一看,
哪一個不贊這少年。”
兩人一聽,同時轉過頭來,又對視一眼,臉上均露出驚喜的神色。
“如今的社會開放了,
萬樣的事情變了天。
姑娘你有話講當面,
你情我願與誰相干。”
兩人聽得咯咯嬌笑,這張師傅還挺好玩,歌詞緊跟時代潮流。
周子琪心念一轉,舉起相機,對着張師傅拍了一張。
“陳姑娘,上次夏兄弟給我拍照,今天你又給我拍,這還是那個相機吧,我看着一模一樣。”
“啊!是,我找他借的。”
張師傅聽了,眉頭微皺,猶豫半天,似乎有話要說,卻又難以張口,只是連連嘆氣。
周子琪見他如此,很是好奇,眼珠子一轉,也嘆口氣道:
“張師傅,我,我和他……”說著做出一副有難言之隱,楚楚可憐的模樣。
張師傅點點頭,又搖搖頭,語重心長地說道:
“陳姑娘,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情,人和人也是講緣法地,我也是聽小劉說,才知道你結婚都幾年了,真是,真是想不到……”
“什麼……”
完顏燕無法剋制,叫出聲來,眼睛瞪得跟銅鈴一樣,嘴巴張得跟銅鐘一樣。
周子琪饒是冷靜,卻也被這個消息震得呆在當場,心裏只有一個聲音在反覆回蕩。
她結婚了!她結婚了!
“請在這裏簽字,嗯,這是你的介紹信,請收好!”
郵遞員看一切無誤,最後才將一份挂號信遞了過來。
夏雨道謝收了,走出門房,卻正好迎頭碰上陳婷婷和王曉琴從外面回來。
“看你倆滿面春風的樣子,遇到什麼好事了?”夏雨笑嘻嘻地問着。這兩人約好去看工作服的衣料,難道撿着寶了?
“夏兄弟,都說你最聰明,你倒是猜猜我們去哪了?”
王曉琴得意地反問着,今天在她的堅持下,不僅衣料的事情有了眉目,而且給張叔裁剪了好幾套新款衣服,當然,這是陳婷婷的手藝,不過,也少不了她一份功勞。
三人一字排開,邊走邊聊,夏雨隔着王曉琴瞥了一眼陳婷婷,正好她也望了過來,兩人對視一眼,心照不宣,夏雨微微一笑問道:
“哎喲!張叔今天中午給你們做什麼好吃的了?”
王曉琴腳步一頓,驚訝地看着他,又看看陳婷婷,咯咯笑道:
“了不得!哎呀,真是服了,要不是婷婷一直跟我在一起,真得懷疑是她告訴你的。”
一陣甜蜜感湧上陳婷婷心頭,他果然讀懂了自己的眼神,至於他的聰明,那還用說嗎,已經見怪不怪了。
她嫣然一笑,並不做聲,心裏卻惦記着另一件事,只想儘快找機會和他單獨商量。
“曉琴姐你為人仗義,顧念舊情,張叔多才多藝,熱情好客,找他那是最合適不過了。”
“哈哈哈!夏兄弟說的對對的,跟我想的一模一樣,婷婷,你聽聽,我說的沒錯吧!”
夏雨頻頻點頭,心中暗道,關鍵你得把婷婷拉去裁衣服,不僅有人情可賺,沒準還有利可圖。
“沒錯沒錯!你就美吧!可有人給你撐腰了。老夏,那你再猜猜,我們今天碰到誰了?”
陳婷婷這次卻是想告訴夏雨今天碰見毛毛的事,正好順着王曉琴的話往下說,也有些好奇,看他能不能猜到。
“對!你再猜猜!我就不信了!”王曉琴也在旁大聲附和。
夏雨眼睛眯了起來,看這情形,應該是個很特別的人,裁縫鋪還能遇到誰呢?周姨?不算特別,林家來人了?有可能,還能有誰?
突然腦袋中靈光一閃,脫口而出道:
“毛毛?”
兩女猛然停住腳步,對視一眼,驚愕地看着他,陳婷婷目光隨即透出濃濃的崇拜之情,秋波蕩漾,臉頰不自覺染上兩抹紅暈。
王曉琴苦笑搖頭,喃喃說道:
“這也……太神了吧!”
三人在迎賓樓下分開,兩女去向楊翠花彙報工作進展,夏雨徑直上樓,父親既然寄來挂號信,想必能夠解答自己部分疑問吧。
走到三樓樓梯口,他猶豫了一下,又上了四樓會議室,前面下樓取信之前,他剛剛完成了九州站發展規劃效果圖繪製工作。
凝視着看起來波瀾壯闊的畫面,他平靜的心蕩起一絲漣漪,突然產生了一種和以往不一樣的思緒,理想和現實似乎在一瞬間重疊了。
藍圖!這個熟悉的詞彙彷彿延伸出了新的含義,不僅僅是代表九州站的未來,還承載着與之相關的許多人的未來。
這是不是另一種人生?
是的,並不是所有人都和自己一樣,恰恰相反,自己的人生不具備代表性,更多的人和陳婷婷一樣,甚至和王曉琴、劉小強一樣,當然,還有趙存仁和林霖。
他盯着眼前的藍圖,腦海里閃過一個接一個的名字,老的小的,男的女的,服務員、司機、裁縫、船夫、工人、農民、幹部、學生,像一株株大小不同、品種各異的花木,共同構成了一個色彩斑斕的世界。
他嘴角微微上翹起來,握起拳頭在圖板上敲了幾下,喃喃說道:
“好吧,好吧,總不能白白地被黃河淹了一回,就當腦子真的進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