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1畫1詩

回到306號客房門口，夏雨向里望去，房間已經收拾得煥然一新，卻有一個俏生生的人影，側對門靜靜站着，穿着白色短大褂工作服，長長的麻花辮垂在胸前，一隻手插在工作服口袋裏，另一隻手似乎在抹眼淚，對面一幅畫斜依在電視柜上。

畫中有一條彎彎的小巷，另一個俏生生的白色麗影，打着一把傘，在雨中躑躅前行。

夏雨一眼就認出這個服務員正是陳婷婷，早上楊翠花一聲大喊，叫出了她的名字，時間太短，他還來不及忘記，何況，他還特意在心中念了幾遍。

清晨早起並不是他的習慣，睡到自然醒才是常態，但今天要去拜會一位長輩，他只好犧牲一下睡眠。剛出迎賓樓大門，就遠遠看見一個女子迎面而來，他突然覺得呼吸一窒，心跳加速，彷彿有一股電流穿過胸膛。

然後接下來的一幕又令他瞠目結舌，楊翠花突然冒出來對毫無準備的陳婷婷開罵，讓他第一次領略了潑婦罵街的精髓，唱念做打俱佳，字字句句誅心，令人拍案叫絕！

聽着楊翠花火力越來越猛，他覺得看熱鬧不嫌事大有負國家多年教誨，臉上一紅，只好找個借口上前解圍。

其實他也不清楚，到底是看不慣楊翠花飛揚跋扈，還是因為陳婷婷楚楚動人，弱不禁風，或許兼而有之。總之，現在他又見到了她。

“啊！夏同志，您回來了。”

陳婷婷正對着那幅畫觸景生情，突然聽到傳來腳步聲，回頭看到夏雨，嚇了一跳，有點緊張地向旁邊挪了兩步。

“那個……房子都已經打掃完了，您好好休息。”

說著就要離開。

“等一下！”

夏雨下意識地喊住了她，他不想讓她離開，卻沒想好什麼理由。80年代初期，陌生男女之間除了工作需要，很少隨意交流，即使開放到快奔放的後世，正常人沒有正當理由也不會隨意搭話。

陳婷婷本能的站住了，她活到現在，自己能夠做決定的事情並不多，即使偶爾抗爭一下，也是水面上的漣漪，激不起浪花來。

今天一大早剛到單位，一盆冷水從頭澆下來，直接來了個透心涼。她怎麼都沒想到，頂頭上司楊翠花在公開場合對她來這麼一通，幸虧這位夏同志及時出現，讓她得以脫身。

屈辱和憤怒的心情一直伴隨着她，但潛意識卻一直在提醒她，不要耽誤工作，來之不易。到客房部和夜班服務員完成交接班，換好工作服，想起楊翠花的安排，又想起那位夏同志說麻煩自己了，不覺心情好了些，她決定先去306號房間看看。

306客房是一個套間，裏間是卧室，外間是會客室，還帶着獨立衛生間，這樣的客房每層只有一套，一共三套，是整個招待所最好的客房。上月剛來的時候，主任帶着新職工現場參觀培訓，她都驚呆了，居然有如此豪華的客房，讓她大開眼界，直接顛覆了她對傳統旅社的認知。

按照規定的標準程序將306客房打掃整理了一遍，並沒有發現蟲子，但她還是根據自己的判斷，將可能有蟲子的角落都噴上了殺蟲劑。

頃刻間，房子裏瀰漫著一股嗆人的氣味，她想了想，將窗戶打開通風，一陣清風徐來，果然好受了許多。

會客廳窗檯下立着一塊木板，她一來就看見了，估計是客人帶來的。按照規定，凡是客人攜帶的東西，嚴禁亂翻亂看，但打掃時可以挪動。

她抓住木板，往後一拉，

想看看後面有沒有衛生死角。這時，窗外的光亮照在木板背面，一幅畫映入眼帘。

“咦！”她好奇地將木板轉過來，靠在電視櫃邊，向後挪了兩步，凝神細看。

這是一幅油畫，她生平第一次見到，她不懂是怎麼畫出來的，但畫中的意境彷彿有一種魔力，她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

她直勾勾盯着那副畫，不知過了多久，心中柔腸百轉，淚水再也控制不住，撲簌簌流了下來。

她眼中盯着畫，心中想着一本書和書中的一首詩，那是她最喜歡的一首詩，也是一個遙遠的記憶。從她能讀懂的那一天開始，就爛熟於心，煩躁不安的時候，在日記本上抄寫一遍就能獲得安寧。那本書被她藏在一個很隱秘的地方，沒有人知道，這是她一個人的秘密。

撐着油紙傘，獨自

彷徨在悠長，悠長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個丁香一樣地

結着愁怨的姑娘

……

詩句在她心裏默默流淌，化為一道影子，落在畫面上，完美疊合在一起。她痴痴看着，感覺自己也飛了起來，飛入畫中，融入其中。

直到這位姓夏的客人出現，她才回過神來，她連忙收起心事，想儘快離開這裏，找個地方舒緩一下情緒，但這位夏同志讓自己等一下，不知道有什麼事情？

“是不是……是不是哪裏有問題？我可以馬上做好！”

她急切地說著，心裏一驚！被客人挑出毛病可不是什麼好事，搞不好又要挨訓。

夏雨看着眼前這個眼睛有些發紅的俏麗人影，有點奇怪。和那些進入新世界激情澎湃的人相比，這個女子似乎有些格格不入，眼神依然純粹而清澈，慌亂而卑微，像一隻膽戰心驚的小兔子。他又想起楊翠花訓斥她的話里話外，似乎已經結婚了，可真是稀奇。

“哦，沒事，很好，很整潔！”夏雨走進客房，一邊沒話找話。

“你不用叫我夏同志，叫我夏雨就行了。”

“對了，你早上怎麼得罪那位楊主任了？那陣勢，可是少見。”

“哦，你怎麼把我的畫板拿出來了？你喜歡畫畫？”

夏雨沒話找話，試圖緩解一下這位陳婷婷同志緊張的情緒。

陳婷婷聽着這位客人嘮嘮叨叨，也不知道什麼意思，偷偷撇了一眼，看他態度溫和，舉止文雅，就是頭髮有些奇特，還扎個短短的小辮子，應該是大城市來的吧。聽到他最後一個問題，趕緊說道:

“對不起，我想打掃一下後面，就挪開了……我現在就放回去。”她說著就要行動。

“沒事，這畫還沒完成，正要拿出來收尾。我剛到這裏，有點亂，你能幫我一下嗎？”

夏雨說著，走到牆角處，從行李箱裏拿出幾根長短不一的木頭來，示意陳婷婷過來幫忙。

陳婷婷不由自主走了過去，客人讓她幫忙，她也無法拒絕。

夏雨拿着幾根木頭比劃了一下，在陳婷婷可有可無的幫助下，三搭兩扣，一個簡易的畫架就支了起來。

將畫板往上一放，兩人又一起搬來一個小茶几放在邊上，一把椅子放在畫架前面，再根據房間佈局略略調整一下位置，不一會兒，會客廳變了個樣子，略具畫室雛形。夏雨四下張望一番，滿意地點點頭。

“門口要是再貼個招牌，寫上夏雨藝術畫室，我這裏就可以正式開張了。”他朝門口方向指了一下，又用雙手比劃了一番，不無得意地說。

“噗嗤！”陳婷婷終於笑出聲來，又略顯驚奇地問道:

“您……您這是要開店嗎？”

“對！你是第一個顧客，不過你今天幫了我，這幅畫等我完成就免費送給你！表示感謝！”

陳婷婷只覺得這人行事不同常人，有點瘋瘋癲癲，莫名其妙在招待所開店，又莫名其妙要將畫送給自己，動動手也叫幫忙嗎？

“夏……夏同志，沒什麼事我先走了。”說著，一溜煙就從房子裏逃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