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第 180 章
雖然事情過去已有半年,當初激烈的情緒也在忙碌充實的工作中變得平靜,但兩人的相處卻沒有隨着時間的推移變得一如從前。
一想到要向李尋歡尋求幫助,林詩音的心裏多少有些彆扭。
兩人現在的狀態,說好也不算好,說差也不算差,偶爾一次見面,都是幾句客套的場面話,然後便各自離去,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親密無間,就好像一対多年不見彼此生分了,拚命找話聊但實在無話可說的朋友。
其實都過了這麼久,林詩音早就沒那麼多怨憤了,在群玉閣工作了半年,她的心境和眼界早已與過去有所不同,也漸漸明白了當初凝光告訴她的那些話。
但是,讓她尤為生氣的是,她都已經不那麼計較往事了,為什麼李尋歡就是抹不下面子來跟她說說好話,難道還要她邁出第一步嗎?
想得美,這是絕對不可能的!
要她去找他幫忙,她寧可一個人通宵加班加點地做,反正聰明人又不是只有他一個。
暗暗觀察了一天,凝光看着林詩音捧了一堆文書,然後把自己關房間裏再也沒出來過,不由暗暗搖頭。
真是孩子氣,明明有這麼好的資源卻放着不用,寧可自己吃苦也要跟旁人賭氣,撇去舊日戀人的身份,她與李尋歡還是青梅竹馬的表兄妹,相伴多年的好友,即便看在後兩層身份上,找他來幫幫自己又有什麼不行的呢?
緊接着,她讓人往李園送了封信,信送過去的第二天,李尋歡就兩手空空的來了群玉閣。
「閣主真是將在下拿捏得透透的。」李尋歡無奈說道,「若是擔心表妹的身體,我這裏倒是有好幾個推薦的人選,也不必非得讓我來。」
嘴上雖這麼說著,那雙靈活而溫柔的眼裏卻充滿了笑意,可見內心對這事也沒有像他說得這般不情願。
凝光看着他微笑:「那麼,你願不願意呢?」
李尋歡又道:「在下只是個懂的舞蹈弄棒的粗人,恐怕做不來這種精細的活……」
凝光半點不勸阻,只是慢條斯理地說了一句:「也好,那我再給林姑娘尋一個聰明又能幹的幫手,依我看,章衡就很不錯,年輕俊秀,文質彬彬,人也機靈好相處,把他調過去,正好能給林姑娘解解悶。」
章衡是群玉閣護衛頭領中的一個,和大部分粗野的江湖人不一樣,此人身上頗有些大家子弟才有的書香風範,推測小時候應該受過良好的教育,祖上或者父輩時應當發達過,只是後來家道中落,這才投身江湖混口飯吃。
李尋歡暗暗咬牙,知道這話是凝光故意說出來給自己添堵,心裏不由更添了幾分無奈。
龍嘯雲在的時候,他選擇主動退讓那是沒有辦法,現在兩人之間都沒有什麼阻礙了,他若是還一個勁將心上人往別人懷裏推,那他就真的該去好好治治腦袋裏的水。
「閣主不必說這種話來激我,我答應你就是了。」他長嘆一口氣,心裏莫名升起一股,對方似乎早就在謀划著這一天的到來。
李尋歡心下一曬,他又不是什麼經天緯地的奇才,不過是比普通人多讀了幾年書,連個狀元都考不上的普通人而已,哪裏值得人家這樣費心了。
從書房裏出來,李尋歡腳下不停地去了林詩音的住處。
不用跟旁人打聽,在群玉閣做客的時候,他已將這裏的佈局和地形摸得一清二楚,林詩音住哪個院子這種大事,他又怎麼可能不知道。
聽見敲門聲,林詩音以為是凝光身邊來給她傳話的侍女,門一打開才發現,竟是許久沒見了的李尋歡。
她面上一怔,接着心裏便漫上一陣又一陣酸澀和氣苦,但很快,她就顧不上再想這些有的沒的。
糟了!她沒梳頭沒化妝,身上一件首飾也無,衣裳也只穿了件方便工作的厚厚的袍子,跟以往鮮妍明媚的大美人比起來,這個樣子肯定難看極了。
林詩音心裏又是沮喪又是懊惱,一方面覺得自己跟他已經沒什麼關係了,就是再灰頭土臉的,跟他又有什麼關係,一方面又想把門關上抓緊一切時間洗漱打扮。
但這其實都是她多慮,美人在骨在皮在風韻在神魂,像她這樣的美人,即便裹一身麻袋,臉上再抹幾道灰都是美的,何況這樣簡單樸素至極的着裝,只能襯得她如清水出芙蓉一般,離着灰頭土臉還差十萬八千里遠呢。
看着她不如往日豐腴的臉頰,以及眼下淡淡的青影,李尋歡很是心疼:「表妹,許久不見,你……近來可好?」
林詩音面上冷漠地側過身子:「你來做什麼?」
李尋歡跟她相處十幾年,又怎會看不見她故作冷漠的外表下,眼神卻閃爍得厲害,可見她的內心並不如她表面上這麼平靜。
他輕輕一笑,聲音溫柔至極:「我聽閣主說,你這邊事務繁忙,一個人總是忙不過來,常常忙於工作連飯都忘了吃,我這才想着過來看看,有沒有什麼能幫上忙的地方。」
對方已經主動遞台階了,林詩音的冷淡再很難維持不下去,但她又不想就這麼輕而易舉地接受他的幫忙,總覺得這樣做了,自己就成了一個很沒有骨氣的人。
這一點凝光評價得也沒錯,林詩音看着是個二十來歲的大姑娘了,實際上心理很不成熟,該有骨氣的時候沒骨氣,不該有骨氣的時候又非得拿喬一下,非得讓人好聲好氣哄着才肯低頭。
她不由自主地咬着下唇,默默低頭沉思着,李尋歡見狀也不催促,以他對她的了解,她會讓自己進門的。
果不其然,沒過多久,林詩音這才側過臉,別彆扭扭地說道:「你進來吧,我仔細給你說說。」
林詩音負責的只是群玉閣萬千龐雜事物中的一部分,只要細心就能做好,談不上什麼難度。李尋歡還在官場上時,曾處理過多少比這複雜百倍的公事,這點活又怎能難得到他?
有了他的幫忙,林詩音總算狠狠鬆了一大口氣。
他教林詩音怎樣更快地通過關鍵詞將消息分門別類,怎樣用特殊符號統一標記相同的信息,怎樣從一大段文字裏摘取最重要的信息等等,這些對工作極有幫助,看似簡單的小技巧,卻是他多年來的經驗總結,學起來自然沒那麼容易,順理成章地,李尋歡便提出下次繼續給他教。
看了眼窗外,李尋歡溫聲說道:「今天先到這裏吧,天色不早了,你也該早點歇着了。」
林詩音這會對他的態度好了許多,雖然跟以前沒得比,但已經不會一說話就夾槍帶棒或是冷嘲熱諷了。
她的唇角略微向上勾了勾,頭顱微垂,臉上露出一個極清淺的微笑,低聲道:「多謝表哥,你也快些回去吧。」
李尋歡沒有逗留,心情愉悅地出了小院,月亮剛好在樹梢間露出彎彎的一角。
本以為像他這樣的性格,會十分不耐這些生意上的事,誰想,忙活了一下午,半點也沒有枯燥無聊的感覺,甚至還從中品出了幾分樂趣來。
或許,有趣的不是乏味的工作本身,而是在身邊一起做事的那個人,或者是兩個人你來我往其樂融融的那種氛圍。
李尋歡心裏失笑,再想到白天凝光讓他去給表妹幫忙時篤定的態度,微微搖頭輕嘆,自己可真是被拿捏得死死的。
手裏的工作還剩一點收尾的,就能將這一部分徹底整理完畢。這不是李尋歡忘了幫她處理,而是特意留給她練手的,林詩音願意主動學習,他當然是樂見其成的,自然得大力支持,再不能像以前那樣,什麼都幫她做好,他怎麼也要給她成長的機會。
花了半個時辰,將最後一點工作處理完,林詩音長舒一口氣。
原本按照她的進度,這些事怎麼也得再花兩三天時間才能完成,但今天只用了一下午,誰的功勞最大,自是不用說。
表哥不愧是表哥,天底下就沒有什麼事能難得到他。
心底不期然閃過這麼一句話,林詩音一驚,很快回過神來,整個人又是氣惱又是難為情,又有一些莫名的難過。
說到底,她如今氣的更多的還是李尋歡看似風輕雲淡的態度。
一想到自己當初為他眼淚流成海,而他卻像沒事人一樣,天天在外面瀟洒快活,林詩音就很難徹底放下,以正常的心態看到他,就連心裏冒出句誇讚的話,都要嫌棄自己太不爭氣太不穩重。
但感情這回事,又哪有什麼公平可言,不是西風壓倒東風,就是東風壓倒西風,兩個人在一起,總要有一個付出更多的包容與讓步。
第二天吃過早飯,凝光開始翻看林詩音交上來的工作單。
「你的氣色看上去比前幾天好了很多,難不成發生了什麼喜事?」看着林詩音不說話都自帶三分笑意的眼睛,凝光忍不住打趣兩句。
「哪有什麼好事……」林詩音瞬間紅了臉,「也許,是昨晚睡了個好覺的緣故吧,許久都沒有睡得這麼舒坦了。」
「這樣啊,我還以為……」凝光意味深長地看着她緩緩微笑,雖沒說出後半句,但那曖昧不明的語氣,又怎能不讓人聯想到其他方面去。
至少林詩音就完完整整地跳進坑裏了。
她本來還打算死不承認的,但轉念一想,自己那點破事,又有什麼是人家不知道的,便也不再否認,轉而誠實地說出自己心中所想。
「你說,他到底是怎麼想的呢?什麼話也不說,只讓人去猜,我又怎能猜得到他在想什麼。」
「他嘴上說著怕我忙於工作累壞了身子,但相處一下午,除了工作上的事,其他半句也不跟我聊,完全不像是關心我的樣子,難不成,他就真的只是因為沒辦法推辭你的請求,才過來幫我的忙嗎?」
「或者是他心裏對我已經沒了往日的情誼,現在只拿我當普通親戚看待?若果真如此,我在這裏惺惺作態,擺出一副難捨難分的模樣,豈不是白白讓人看笑話?」
凝光一時語塞,她想勸又不知該怎麼勸。如今的她總算體會到了,往日某個秘書隔三差五抱怨與男友之間數不清的愛恨情仇,分分合合五百回,旁聽之人的感受了。
算了,感情這回事,外人說多少話都不頂用,只能由他們自己去親身經歷體會。
「等時機成熟,他一定會跟你說的。」想來想去,她也只想到了這一句話。
林詩音像是聽到什麼聖旨般,立刻就相信了她的話,臉上也跟着露出一絲笑。
簡單寒暄幾句,凝光又給她交待了新的工作,林詩音告退離去。
忙了一上午工作上的事,快到飯點時,阿飛走進來,手裏還捧着一個布包,凝光好奇問道:「你手裏拿得是什麼?」
阿飛將東西放在桌上,掀開裹在上面的布巾,露出兩塊還冒着熱氣的烤紅薯。
他翹了翹嘴角,看上去似乎有些不太好意思:「我在外面看到有很多人圍着買,就買了兩塊帶給你嘗嘗,不知道你能不能吃得慣。」
凝光拿起其中一個,放在鼻端聞了聞,臉上笑着道:「好香,味道肯定很不錯,坐下來陪我一起享用吧。」
阿飛看着她將不值什麼錢的烤紅薯慢慢吃下去,這才如釋重負般悄悄鬆了口氣。
他拿了另一個慢慢剝着皮,一邊又控制不住地悄悄去看她,凝光發現了,好笑地微微挑眉,問道:「怎麼這樣看着我,難道是做了什麼壞事瞞着我?」
「沒有,我什麼也沒做!」阿飛急忙否認,停頓一瞬,他接着小聲說道,「我以為像您這樣的人,不會喜歡這種平民才吃的食物呢。」
「我這樣的人?」凝光輕笑,「你可能對我的身份有什麼誤解,你是不是以為我生來尊貴,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嬌小姐?」
阿飛怔了怔:「不、不是嗎?」
「當然不是。」凝光看着他說道,「或許你想不到,其實在小時候,我過得並不比你好呢。」
正說著,李尋歡敲門進來,一來就看到,這對幾乎可以說全天下數一數二富有的姐弟,竟然並排坐着在吃紅薯……?
他咳嗽一聲,微微笑着道:「希望我沒有打擾二位的雅興。」
凝光招呼他坐下:「怎會?我正在與阿飛說些有趣的事,談不上打擾不打擾。」
李尋歡一臉饒有興緻地問道:「有趣的事?我能聽一聽嗎?」
「李公子想聽就聽吧,不是什麼機密的事。」凝光笑眯眯說道,「只可惜,我沒法在短時間內再變出一個烤紅薯給你,否則我們三個就着它邊吃邊聊,再配上一壺熱茶,豈不又合時宜又有趣?」
阿飛將自己的紅薯掰了一半遞過去,李尋歡毫不推辭地接過,一口咬下,當即就誇阿飛會買東西,還說這是他吃過最甜的紅薯。
阿飛一點也不在意李尋歡怎麼誇自己,他的心思卻完全放在凝光剛才那句話上。
看見小少年定定望過來的眼神,凝光一邊伸指細細剝着紅薯外面那層焦黑的皮,一邊面色平靜地說道:「我並不是你想的那般有個好出身,我的父母都是非常普通的漁民,幼時家境十分貧寒,常常吃了上頓沒下頓,在我八九歲的時候,經常一個人赤着腳在碼頭上來回走着叫賣貨品,像這樣一塊烤紅薯,我那時候想吃都不一定吃得到,又怎麼會嫌棄。」
阿飛聽了后急忙說道:「我不是故意提這些讓你傷心的……」
「傷心?」凝光詫異失笑,「我怎會因為這種小事傷心,難道你覺得吃苦是不能對旁人講的不好的經歷嗎?」
阿飛搖了搖頭,他自己就吃了無數苦,也不介意將過去展現給別人看,又怎會有這種想法,但這些事放在她身上當然又得另說。她是世上最美麗優雅高貴的人,誰又忍心將那些事放在她身上呢?
凝光繼續道:「吃些苦也沒什麼不好,小時候多吃一份苦,長大了就能少走一步彎路,對我而言,過往的經歷沒什麼可遮掩的,因為它們全是我寶貴的財富之一,若不經歷這些,我就不會是今天的凝光。」
李尋歡若有所思地問道:「所以,這就是閣主對錢財如此喜愛的原因嗎?」
凝光對這個問題思考了好一會,才撫着下巴淡淡輕笑:「是,也不是。」
李尋歡立即做出一副願聞其詳的表情,凝光笑着開口:「有個問題你得不太準確,相比於錢,我更喜歡賺錢。」
「這有什麼不一樣嗎?」
「當然不一樣。」凝光面色愉悅地說道,「生意場上的角逐永遠是最新鮮刺激的遊戲,與那些商賈周旋,從他們手裏撬動每一分利益,賺來的銀子便是我一場又一場勝利的標誌,這世上還有什麼比這更有趣嗎?」
李尋歡忍不住笑出聲:「幸好在下對經商不感興趣,否則一想到有閣主這樣一位對手,真是愁得連覺也睡不着了。」
閑聊一堆,凝光才問起他過來是不是有什麼事?
李尋歡一聽,立即黯下神色,話還沒說氣先嘆出來了:「倒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本想向閣主請教一番的……算了,不提也罷。」
凝光一看他臉色就知道:「難道與林姑娘有關?」
李尋歡苦笑:「既如此,我還是說了,閣主不要笑話我就是。這次與表妹見面,她依舊對我不冷不熱,昨日在書房與她忙了一下午,除了工作上的事以外,別的她半句也沒跟我說,甚至都沒問我一聲最近過得好不好,就像對待外人似的。所以我想着……她是不是心裏有別的人了?」
凝光閉眼扶額,做出一副無奈至極的模樣。李尋歡摸了摸鼻子,他知道自己一個大男人,整天為這種事煩心很丟人,但想來想去,他實在找不到其他人可以問,所以才厚着臉皮過來了。
「阿飛,我經常告訴你的一句話是什麼?」凝光沒有理會李尋歡,反而問一旁聽得聚精會神的阿飛。
阿飛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有問題要及時溝通,不要藏在心裏悶不吭聲。」
凝光看向李尋歡,在後者不好意思的眼神中,頗有些恨鐵不成鋼地說道:「你看看,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怎麼你們這麼大個人了,就是不願意張嘴自己去問問呢?」
道理是這個道理,但若是人人都有坦誠面對內心真實想法,將想說的話一鼓作氣說出口的勇氣,世上也就不會有那麼多遺憾的事了。
但被這麼一說,李尋歡也終於明白過來,自己的事只能由自己去爭取,外人說再多話幫再多忙只能起到錦上添花的作用,真正起決定性作用的,還是付諸行動的自己。
他起身抱拳行禮致謝:「我明白了,感謝閣主指點,今天我會好好跟表妹談一談的。」
等人走後,凝光趁機教育阿飛:「你看到他們兩人的事了,以後萬萬不可學他們這套做派。有什麼誤會或者困難就及時說清楚,人心隔肚皮,你不說出來,別人又怎能知道你心裏想什麼呢。」
阿飛心裏害羞,但卻十分堅定地告訴她:「我記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