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0 章 風起(6)
穆誠那副和煦面容終於有了些微鬆動,「早年他娶妻生子,辜負了先生,這些年先生待若素如親子,將他培養得如芝蘭玉樹一般,您做的已經夠多了,現在竟還念着他。」
郁弘毅難得臉上露出悵惘的神色,悒悒道:「當年到底是老臣瞻前顧後,猶豫不決,才惹惱了他,臣也沒想到他竟這般決絕,轉頭便娶妻生子,生生斷了這一場緣分。」
穆誠知道郁弘毅還是惦念着當年舊事,怕他鬱結於心,趕忙又替他斟了一杯熱茶,「不瞞先生,朕從不擔憂容氏,因着容含章雖才華出眾,但到底是循規蹈矩之人,反倒是肖氏,有着肖道遠這個變數,着實讓人放心不下,先生得空還是要勸着他些。」
郁弘毅一想到肖道遠那個跳脫又偏執的性子就開始頭疼,他對肖道遠再了解不過,早年時對宗法權勢沒有絲毫敬畏之心,處事洒脫不羈,為人張揚狷狂,若非上了年紀,肯定還是一副天老大他老二的做派。郁弘毅面露為難之色。
「若不是為著瑜兒,除了朝堂上,他怕是都不會跟老臣多說半句話,他要是拿定了主意,老臣怕是勸不動,所以,老陳只能來求陛下開恩。」
郁弘毅說完,從暖榻上下來,撩袍便跪。
穆誠素來敬重郁弘毅,趕忙起身去扶,「先生切莫多禮,若沒有先生諄諄教誨,哪裏能有朕的今日,若沒有先生未雨綢繆,哪裏能有大成今日有序推進改革,先生居功至偉,您若有所求,朕無有不應。朕今日答應先生,日後只要肖道遠不通敵叛國、犯上作亂,無論他做什麼,朕都讓他一命,許他一個安穩的晚年。」
郁弘毅一喜,強掙開穆誠扶他的手,納頭便拜,「老臣多謝先生恩典。」
穆誠被逼得沒辦法,只得由着他,待人行禮過後,他趕忙把人攙了起來。
「陛下,安陽公主求見。」內侍秦健入內,眼觀鼻,鼻觀心。
穆誠沒有回頭,自顧將郁弘毅安頓在暖榻上,隨口丟下一句,「朕正與先生議事,無暇理她,你且知會她一句,今日之事朕已經翻篇了,也不會怪罪與她,讓她回去囑咐肖珏一句,御前做事光勤謹是不夠的。」
丑時剛過,一輛簡樸的馬車進了肖府的偏門,兩個身穿斗篷帶着帷帽的人跟着肖玥穿過重重回廊進了肖珏的小院。院內燈火通明,顯然主人家還未入睡,正房內還時不時傳來女子壓抑的抽泣之聲。
兩人隨着肖玥進了卧房,安陽一見來人,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悲痛,撲倒一人懷中,放聲大哭起來,「六哥……嗚嗚……他,他怎麼能這般狠心。」
穆謙輕輕順着妹妹的後背,用餘光打量了一眼俯卧在床上的肖珏,只見他雪白的寢衣已經被鮮血染紅,從後背至大腿處皆是刺眼的血跡。穆謙頓覺後悔和愧疚,「是本王連累你們夫妻了。」
肖珏臉色蒼白,額頭上洇出一層有一層的汗珠,許是因着前期疼痛難忍,嘴唇上咬出了好幾條血口子,見到穆謙和黎豫,勉力一笑,「殿下說哪兒的話,這麼晚了,還驚動你們過來,珏實在不敢當。」
黎豫看着肖珏的慘狀,心中微微發酸,悔不當初,若那會子聽了穆謙的,扮做女子跟他進宮,到時候縱使東窗事發,也不會連累旁人。
穆謙則一邊為安陽擦着眼淚一邊道:「本王白日見你時,便想上前詢問,奈何人多眼雜,只得夤夜前來,只是擾了你休息,你傷勢如何了?」
正巧這時,又到了換藥的時辰,肖珏貼身的小廝端着紗布、葯帕、水盆和傷葯入了內室。安陽一見,整個人都駭得發起抖來,剛止住的眼淚又開始撲簌簌往下掉,看得穆謙一陣心疼。
倒是肖珏雖然傷重,但面上卻是一副淡然之態,強忍着傷痛道:「內子從小嬌生慣養,沒見過血,先時嚇着她了。殿下可否先陪着內子出去,別等會兒又給她嚇出個好歹來。」
穆謙看了看抖若篩糠的妹妹,點了點頭,又朝着黎豫看了一眼,「你要不也別瞧了。」
黎豫蒼白着臉色搖了搖頭,「你陪公主殿下出去吧,這裏我守着。」
穆謙見他堅定,也不在勉強,半拖半拽把安陽拉出了屋外。屋內只剩下黎豫、肖珏和小廝三人。
肖珏又對着小廝道:「你先把東西擱下,不必出去,且去外室候着,過會子喊你。」
那小廝知道主子有話要說,極為乖覺應了一聲就出去了。
肖珏見黎豫還傻站着,眼神瞟了瞟放在榻邊的圓凳,先時他們進屋時,安陽正坐在上頭衣不解帶的照顧肖珏。
「坐吧,你站這麼大老遠,我說話還得費勁,我現下這情況實在沒什麼力氣了。」
黎豫從善如流,來到圓凳坐下,頗為愧疚的開口了,「此番是我和穆謙對不住你,以為事情做的機密,沒想到轉頭就被發現了,是我們思慮不周,害你遭了罪。」
肖珏倒是不在意被連累,也不接話,只是蒼白着臉色笑道:「你去歲弱冠,現下又能喚你一聲「至清」了,如今仔細打量着,的確能從你眉眼之間瞧見幾分阿徼的影子,日子過得可真快,我有些想阿徼了。」
提到兄長,黎豫濕了眼眶,自從萍姐姐去后,就再也沒人主動在他面前提黎徼這個人了,「兄長有你這個摯友,能夠含笑九泉了。」
肖珏卻搖了搖頭,「先時我得你相佐,乃是拖了他的福,否則以你的無雙智計,又哪裏能瞧得上我?當初在北城門外,得知你是他弟弟對我震撼太大,以至於放任着安國侯相欺卻沒有援手,在北境時,又親眼見着你拔劍自刎卻無能為力,我一直心中有愧,覺得對不住阿徼,怕是哪日到了地下,都無顏見他。」
黎豫聽了這話更加自責,「不,當初我以兄長與你的情誼相挾,實非君子所為,該說有愧的是我。」
「既如此,咱們就不要再彼此攬責了。」肖珏輕輕一笑,用疲弱的聲音道:「我還有樁事要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