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愛意
有時候,無緣無故的愛會讓人心生恐懼。
在接到五六個“大人物”的電話和夜蛾憂心忡忡的問候后,夏油傑疲憊地揉了揉眉心,順勢往後倒在沙發里,翹起一條長腿,合上眼睛。
“不要惹怒那位大人,注意分寸……”
“密切關注,隨時彙報,特別需要注意對方的弱點……”
“利用你的優勢,必要時小心試探……”
“傑,不論如何,安全為上。”
“我的優勢?”黑髮的高大青年神情冰冷,在心底無聲嘲諷着肉食者們的天真,誠然,混蛋維爾德行為乖張,混蛋維爾德完全以自我為中心,混蛋維爾德活像個滿嘴甜言蜜語的騙子。
但很明顯,他柔弱無害的外表下,是一個冷血無情、不擇手段的控制狂。他純潔無瑕的聖光下是掩蓋不住的血腥味兒。
從小時起,夏油傑就對他人的惡意十分敏感。
即便維爾德把他弄暈,捆了他一早上,現在還把他一個人扔在家裏讓他爸媽看着他,美其名曰“家人的甜蜜時光”,但他確實沒有感受到來自維爾德的一點點惡意。
就好像他是真心實意為他考慮,想要和他成為朋友一樣。
想起對方每當看到自己就立刻亮起來的藍眼睛,簡直就像一隻看見獎勵的小狗。
尚且年輕,不知人的臉皮能有多厚的咒靈操使自暴自棄般狠狠捂住臉。
媽的,該死的維爾德。
“咚咚。”
敲門聲響起,母親憂心忡忡的聲音傳來,“傑,媽媽能進來嗎?”
夏油傑將腦子裏的垃圾掃走,慌亂地起身開門。
夏油媽媽今年四十歲了,她和丈夫經過多年努力,才得來一個寶貝兒子。
她的兒子,她的驕傲。
聰明、善良、堅強、高大俊秀。
卻與眾不同。
這在略封閉刻板的霓虹可不是什麼好的形容詞。
夏油媽媽走進門,看着一年多不見,已經比自己高了兩個頭的兒子,明明長高了這麼多,明明已經一副大人模樣,還和小時候一樣手足無措的低頭站在門口。
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她的心驀然柔軟起來。
路德維希大人說得沒錯,是這個世界不夠美好,才會讓孩子來擔負大人本應該承擔的重擔,她的兒子不過是過於優秀和善良,才願意做那個沖在前面保護他人的人。
她拉起兒子的手,感受到他掌心粗糙的老繭,低聲問道:“很辛苦吧……對不起,媽媽爸爸沒能幫你分擔些什麼。”
“不……沒什麼辛苦的。我很開心能夠保護他人。”隨着母親的話音落下,彷彿有什麼厚厚的壁壘被打破,夏油傑感到一直以來縈繞在心的孤獨感突然消失不見,他低聲道:“爸媽你們……能理解我就好。”
“我們只是擔心你,你要是遇到危險怎麼辦呢……”夏油媽媽摸著兒子手掌上的一道道細密傷疤,聲音漸漸哽咽,這本應該是一雙握筆或者彈琴的手,“要是受傷了怎麼辦呢,你離我們那樣遠,傑,媽媽很害怕。”
夏油傑啞口無言。
咒術師的工作十分危險,咒術師的命運註定悲慘,東京高專不遠處,有一大片立滿墓碑的山頭,那是前輩們的埋骨之處,有些人,他們的家人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親人已經死去,只留下殘破的屍骨。
他甚至沒有辦法給爸媽一個承諾。
媽媽有這樣瘦小嗎?她從什麼時候開始有皺紋的?看着她掩蓋不住的縷縷白髮,夏油傑感到一陣酸楚,他感到如此的無力,就算能夠保護弱者,能夠拯救他人,是一些人眼中的英雄,但他不算是個好兒子。
“媽媽……對不起。”
“不,不,沒什麼。”夏油媽媽打起精神,踮起腳拍了拍兒子的頭,像多年前鼓勵第一天上學的孩子一樣,“媽媽為你驕傲。路德維希大人說你天賦非凡,這是聖靈的恩賜,他還說你將成就一番大事業。”
頓了頓,夏油媽媽小心翼翼地建議道:“我不是說東京高專不好,傑,但是你也可以考慮下加入路德維希大人的教會。如果是要剷除織子身邊的那種看不見的怪物的話……他真的很有經驗,你能得到很好的指導。而且離家近,假期還多,我打聽過了,織子,就是那個女孩,大人甚至要求她完成學然後考個好大學!”
她的眼睛驟然亮了起來,高聲道,“織子當然是個好孩子,但我的兒子才是最棒的!”
將老媽亂七八糟的安利拋在腦後,夏油傑抓住重點,他按住雀躍的母親,盯着她的眼睛,嚴肅地問:“看不見的怪物是咒靈?你們為什麼會接觸到咒靈?!維爾德這個混蛋——”
“天啊!傑!不要這樣沒禮貌。”夏油媽媽嗔怪地打斷他無禮的發言,滿不在乎道,“鎮子裏只有幾戶人家知道啦,路德維希大人也說我們有權了解下兒子的工作……總之,你還記得你爸爸那個不講理又聒噪的上司對吧?藤原先生,他,他的身邊好像就有一個怪物,還想襲擊你爸爸來着。”
“什麼時候的事?!為什麼不和我說——”
“又不是什麼大事。”夏油媽媽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拎起脖子上的一個小小的金屬吊墜展示給他看,“那些東西根本接近不了我們,所有信徒人手一個,只要你足夠虔誠,聖靈將賜福於你。”
陽光下,那個小小的彎月狀銀色吊墜閃閃發光,毫無特異之處。
夏油傑只覺得自己的心像被挖空了一塊,媽媽根本不知道這東西意味着什麼!如果能夠大肆推廣,那就不會有那麼多咒術師奔波勞碌,甚至流血死亡——
將吊墜妥善收好,夏油媽媽再次強調,“所以媽媽想讓你考慮下,要不要換個環境深造,我都幫你問過了,路德維希大人完全不介意你繼續讀書,他甚至有門路可以推薦你——”
“媽。”夏油傑無奈地打斷媽媽的激情安利,“我暫時沒有轉學的想法。”
“而且,我在東京高專有很好的朋友,我們說好了,要做一輩子的好兄弟。”
瞪著兒子好一會兒,確認對方非常堅定的夏油媽媽失落地嘆了口氣,擺擺手表示妥協。
“對了媽媽,那個藤原先生。後來怎麼樣了?”
夏油媽媽愣了愣,隨即不自然地笑了笑,一臉平靜道:“啊,他呀。他現在,非常非常的安靜。”
鎮子外,一身半新不舊的白色半袖加運動短褲,露出兩條細白長腿的大主教正悠閑地站在鎮口的高大石碑前刻畫。
拎着兩個巨大包裝袋的織子一臉不滿地抗議道:“大人,您為什麼一定要穿那個傢伙的舊衣服?我在網上給您訂了P家最新的款式,您至少試一下吧!”
銀色長發鬆松地編成一個大辮子垂在胸前,維爾德手拿刻刀正專心地進行藝術創作,聞言漫不經心地問道:“織子,你感到很飢餓,又沒東西吃的時候會不會跑到麵包店聞一聞那香甜的氣味呢。”
“?”時常跟不上大主教思路的織子一臉茫然,不過還是老老實實地說,“應該會吧,畢竟飢餓的感覺實在是太難受了。”
“是啊,飢餓的感覺真是太難受了。”維爾德笑眯眯地重複着,輕聲道,“所以我真的很努力地在剋制呀。”
再等等,大主教在心底告誡自己,別心急。
我將世間一切美好編織入夢,我將構築安穩甜蜜的巢穴,在這充斥着誘惑的蛛網之上,獵物將無處可逃。
再等等,越是漫長的等待,最後的果實就越是甜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