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 阿菊蟲(四)
兵庫縣,姬路城。
擁有400歷史的大天守閣靜靜佇立在山頂,如同一隻澄碧蒼穹下展翅的白鷺,秀美而高貴。皚皚白雪的點綴下,橫跨河流的木橋鮮紅亮眼,穿過橋,再輾轉至山下的竹海深處,便是已經改為神社的青山舊宅遺址。
當年阿菊死後,奪回姬路城的城主為她的死傷懷不已,便封她為“菊大明神”以享香火祭祀,還為她修鍊神廟。這也是為何“阿菊蟲”身為怨靈卻可化身大妖的根本原因。
三百年的信仰供奉,將無數人的願力灌注於靈體,只要條件合適,“阿菊蟲”生生不息,永不隕落。
神廟後山的岩穴深處,有一口掩埋在碎石中的古井,山林寂靜,此時裏面卻傳來一聲聲虛弱怨毒的壓抑悲鳴。
“的場……的場……”陰暗濕冷的井底石窟,一個形容可怖的怪物正對着角落裏的什麼東西不住地哀泣。它形似一條肥碩的蟲蛹,矮小笨拙,看上去灰撲撲的不起眼,但敞開的口器內部原本應該是舌頭的地方,卻長着一顆已經乾癟的女人頭顱。它身上插着一支箭矢,每動一下就引發更劇烈的疼痛。
“都說了不要亂逃,這樣你只會更痛。”一個堪稱溫柔的清冷聲音在它身後平和響起,的場靜司背着紙傘,單手執弓,正從容淡定地打量着井底骯髒惡劣的環境。這口古井底部竟是一個存在百年的墳場,埋葬了無數怨恨不甘的土地里孕育出了極強的孽力,而這些邪惡污穢的力量,則哺育出了一個更加不堪的靈魂。
他平靜地看着猛然發出一聲尖嘯,神色怨毒地盯着他的恐怖妖物,忽而淺淡一笑,狀似無奈地低嘆道:“我本想給你個痛快的——”
“竹響前輩。”
“的場靜司……”阿菊蟲用粗啞難聽的聲音慢慢念出故人的名字,周身的怨氣濃郁到近乎實質。她看着眼前這個俊美又涼薄的年輕人,回憶起了十年前孩童時的他提着阿菊的頭顱向她走來的樣子,新仇舊恨湧上心頭,激得她身上的妖力波動越發劇烈,“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小人——”
“啊,抱歉。但我不這樣認為。”的場靜司毫不在意曾經亦師亦友的前輩對自己的痛斥怨憤,那隻未被符紙遮住的暗紅色瞳孔中反而流露出一絲真心實意的惋惜,“我感念您的教導之恩,因此才願意親自動手幫您解脫。”
數個白衣無面的式神從陰影中竄出,將阿菊蟲的全部退路堵得嚴嚴實實,而的場靜司對着阿菊蟲溫和一笑,彎弓搭弦的手指沒有絲毫猶豫,三支破魔箭穿透符紙,帶着一往無前的殺意破空而出。
“*沉眠地下之為鎖者,尊吾所召……”,除妖師那低沉溫柔的聲音響起,符紙上的咒文一寸寸點亮。
意識到已然退無可退的阿菊蟲怒吼一聲,無數形態怪異的蟲子破土而出,化作黑霧朝的場靜司蜂擁而去,又被式神牢牢擋住。
“碎岩於瞬間……”,三支利箭中的兩支被阿菊蟲陡然裂成花瓣狀的上半身中彈出的數條滴着腐蝕性粘液的肉色觸%手纏住粉碎,最後一支狠狠扎入口器中央那乾枯人頭的眼眶,引起一陣震耳欲聾的凄厲慘叫。
“的場靜司!你竟然殺我……你竟然想殺我!!我詛咒你……我詛咒你!”
除妖師神色不變,內心沒有絲毫波動,修長的手指快速結印,數個式神一擁而上,將不住掙扎翻滾的阿菊蟲團團圍住,又被徹底狂化的大妖掀翻撕碎。
而此時,那支刺入阿菊蟲頭顱的破魔箭開始散發出耀眼的白綠色光暈。
“——使非人之物,化為塵土!”
“砰——”
隨着強烈的白光閃過,血肉爆破之聲轟然響起,一股腐爛之物燒焦后的惡臭氣息伴隨着污穢渾濁的黃綠色煙霧在井底蔓延開來。
的場靜司恍若未覺,他慢慢放下執弓的手臂,轉而拔出背後的油紙傘撐起來,無形的結界籠罩在除妖師周身,將那些足以腐蝕血肉的毒霧阻隔在外。
踩過腳下不知道沉澱多久的,森森白骨堆疊而成的土地,的場靜司悠然踱步到奄奄一息倒在地上,已然看不出原形的阿菊蟲面前。
“還有什麼遺言嗎,前輩?”他笑了笑,輕聲道。
蟲身已經被炸碎,頭顱卻仍然完好的大妖轉動着僅存的一隻醜陋複眼死死地盯着自己曾經的同族,用那種粗啞而冰冷的聲線問道:“為什麼……憑什麼?!你為什麼不去殺了他?偏偏針對我?”
我不曾主動害過任何人,我只是與一個妖怪做了朋友,卻落得如此悲慘的下場!為什麼,憑什麼那個男孩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和大妖結伴而行,而自己和阿菊卻只能像陰溝里的老鼠一樣遭人嫌棄,為人不齒?!
望着那張滿是怨毒之色的醜陋面容,的場靜司不禁啞然失笑,“你是在說夏目?”
他像是聽到了什麼極其荒誕的笑話一般無奈扶額,嘴角勾起一絲嘲諷的弧度,居高臨下地看着垂死掙扎的妖怪,不帶任何情緒的平淡道:“看看你身下的累累白骨,這就是答案。你又憑什麼和他比呢?”
縱然阿菊與竹響前世今生的命運確實十分悲慘,但這不是她們肆意屠戮人類的理由。
“再見了,竹響前輩。”
“不……不不不不!你想要月相盤嗎?!我知道剩下的月相盤在哪裏!只要你放——”
回答她的,是的場靜司無情落下的符紙。而竹響看到的最後一幕,便是她這位生性高傲的優秀後輩暗含不屑的冰冷眼神。
他從來不信什麼萬能許願神器。只看月相盤幾代主人的結局就知道,這東西帶給他們的只有不幸。
將只剩最後一口氣的阿菊蟲裝進封印瓶后,的場靜司看向從始至終被竹響牢牢護在身後的角落裏的東西。
那是一具保存還算完好的乾屍,穿着綉了的場家家紋的巫女服,只是腹部破了一個大洞,隱約像是少女的身形。
他沉默良久,在心底無聲地嘆了口氣,對着屍體深鞠一躬,便招呼式神將其運回家族墓園入土為安。
晃了晃手中的封印瓶,他輕聲道:“我給你一個埋骨之地,你也要懂得投桃報李才是。”
“和你一起的人是誰,竹響前輩?”
*
在的場靜司和阿菊蟲你來我往地背水一戰之時,維爾德一行人卻在的場主宅遠處的密林中和一群妖怪對着地上已經面目全非的屍首面面相覷。
身為罪魁禍首,重新恢復成三花貓模樣的斑毫無愧疚之意,雄赳赳氣昂昂地蹲在夏目頭頂,對着眾人理直氣壯道:“我也是被逼無奈喵!”
他伸了伸爪子,指向地上被妖炎燒成一團黑炭的屍體,大聲為自己辯解:“他身上好濃的血氣!我只是湊過去好奇問問他就攻擊我!我能怎麼辦?我只能反抗啊!”
夏油傑疲憊地揉了揉眉心,現場的咒力殘穢已經說明了一切,地上的焦屍就是那個據說已經“葬身妖腹”的加茂原秀。
呵,鬧出那麼大陣仗只為假死脫身,這人可真是夠神通廣大的。他扯了扯嘴角,臉上的笑意冰冷而諷刺。
半個小時前,害怕引人懷疑的加茂原秀在阿菊蟲消失后狠心將自己刺成重傷,放空了半個身體的血,又用秘法將具軀殼強行復原,強撐着逃向森林深處。
但他的運氣屬實不怎麼樣。
正在森林裏等待夏目的妖怪們與他撞了個正着,正非常無聊想找點樂子的斑立刻攔下了這個鬼鬼祟祟的咒術師想嚇唬他一下,卻沒想到對方直接拔刀,出手就是殺招。
其實真正引發加茂原秀殺意的是斑那句完全無意識的咕噥。
“你這氣息可真是怪,像是兩個人。”
而天資本就一般,還身受重傷的咒術師又如何是大妖的對手,幾個回合之後被跳來跳去一直挑釁他的小蟲子搞得心煩意亂的斑實在忍無可忍,一口妖焰便將他送上了西天。
而此時面對眾人不贊同的眼神,莽撞擊殺了重要人證的大妖仍然梗着脖子不肯承認錯誤:“我……我就是被碰瓷了喵!你們沒看到,這傢伙古里古怪,簡直像是主動找死!”
而一直蹲在地上仔細研究屍體的大主教聞言動作一頓,抬頭看向斑,清澈的藍眸如霜鋒雪刃般銳利冰冷,放輕聲音道:“你說他看上去像是一心求死?”
“沒錯喵!只攻不受,還很煩!我的狐火是直線的他完全可以躲開啊——”發覺似乎有人認同自己,斑立刻精神抖擻地站起身,一邊拽着夏目的頭髮一邊委屈巴巴道,“我真的沒想殺人喵!”
“有趣,非常有趣……”他伸出手指按了按屍體焦黑的肌理,唇角一挑,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羽睫微垂掩飾了眼底的冷意,更顯得神色晦暗難明。
五條悟同樣蹲下身,嫌棄地看着地上正散發出惡臭的屍體,好奇地問:“哪裏有趣?”
大主教看了他一眼,在眾人難以置信的目光中一字一句道:“這件事有趣就有趣在,這具身體的死亡時間大概在三年前。”
“怎麼會?!”
“什麼?!”
他似笑非笑地看向夏目頭頂眼睛圓瞪的三花肥貓,接過夏油傑遞來的手帕慢條斯理地仔細擦着手指,柔聲道:“小貓咪,你的確沒有殺人,因為他早就已經是個死人了。”
明明太陽還未落山,穿得嚴嚴實實的夏目被大主教涼颼颼的語氣嚇得打了一個寒顫,縮着脖子不敢再深想。
“伏黑,將屍體放進膠袋裡讓丑寶吞下去,帶回水銀堡。”又被安排到臟活的伏黑甚爾低咒一聲,粗暴地擠開了好奇擺弄屍體的五條悟開始罵罵咧咧地幹活。
而老實人夏目則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問道:“那個……我們不用把屍體還給他的家人嗎?”
“按照加茂家的說法,他家的原秀大人已經在阿菊蟲的肚子裏安家落戶了,又怎麼會出現在這人跡罕至的森林裏呢。”夏油傑俊眉輕挑,雖然笑意柔和,但眼角眉梢卻滿是冷漠疏離。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更何況,那些大人們恐怕正忙於和的場家討價還價,沒空糾結這位先生的死心呢。”
感受到了這個男人溫和外表下的陰鬱狠厲,對他人情緒異常敏銳的夏目不再說話,只是低聲嘆了口氣,將貓咪老師從頭上拽下來緊緊抱在懷裏。
還是妖怪好,他想,人類可比妖怪可怕多了。
而身為在場最可怕的人類之一,大主教站在原地靜靜思索了一會兒,轉頭問向半眯着眼開始在少年溫暖懷抱中打盹的貓咪,“斑先生,在與這個人戰鬥的時候,你有沒有覺得有什麼地方古怪?任何當年都行。”
三花胖貓扒拉着夏目的手臂換了個姿勢,用短短的前爪撓了撓下巴,毛茸茸的貓臉上浮現出人性化的困惑表情。
“啊嘞……非要說的話,還真有一點喵!”
“我總覺得他身上的氣息很怪,像是兩個人,但最後幾秒鐘卻又變成一個人了喵!”
“巧了,竹響前輩也這樣說過。”一個執着油紙傘的清瘦挺拔的身影從不遠處的密林中走出,的場靜司腰間別著一個細長漆黑的封印瓶,眼神狀似不經意地掃過抱着貓的夏目,對着大主教等人和善一笑,“看來我們這次的敵人是同一個,路德維希先生。”
他將封印瓶從腰間解下輕輕一晃,裏面便傳來幾聲痛苦的悶哼。的場靜司笑眯眯地介紹道:“這就是這一代的‘阿菊蟲’,也就是我曾經的前輩,的場竹響。”
“她說自己和一個神秘的咒術師做了交易,她幫他給你們送信,事成之後,咒術師會為她重塑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