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3 章 章一九一 從別後,盼相逢
子午谷內,穹泉殿中,百掛飛泉垂如白練,長短寬窄殊異、涓涓濺濺各別,繞奇石瓊木飛檐而下,掛壁溜磚,自成棟樑,一似琉璃世界,有別尋常人間。
這般奇異之境在玄門之中亦屬秘地,尋常難入。今日大殿之中更是只有兩道身影駐足:玄玉鏡負手立於水晶簾前,夜菱歌隨侍在下。一殿幽泉飛濺之聲消隱,唯有當面水晶一掛白瀑噴珠,水音相擊如碰玉,水簾中隱現一道身影輪廓,正是原布衣在以秘法傳回消息,稟告此行經歷。
自御師悍然出手鍊氣界,至玄牙海眼煙消雲散,連串事端兔起鶻落幾使人接應不暇,這也是原布衣自離開后第一次詳細將近來遭遇一一回稟。玄玉鏡許久才聽他細說周全,神態不見觸動變化,只道:「那御師,當真身亡了?」
「自爆魂元,肉身崩糜,必死無疑。」原布衣聲音自水中傳出有些空洞,不過語態仍是篤定,「只是他這一行為過於蹊蹺,有玉墀宗為後盾,未必沒有再與我等一戰的餘地,突來這般自尋死路行徑,着實使我不解。」
「全無勝算。」
「……嗯?」原布衣一愣,後面的話險險吞下,望向玄玉鏡,「掌門之意是……」
玄玉鏡瞥他一眼:「若當真是玉墀宗出手,你們幾人全無勝算,此人修為……不可測。」
原布衣知曉玄玉鏡曾與其跨界交手一事,聞言心中登時生出幾分慶幸:「這般說來,倒是幸好那位逢先生帶他遁離了!」隨即又苦笑,「掌門,這一來更是令人糊塗,御師從始至終與我等為敵,甚至誘人深歷諸險陣,偏在最後關頭自爆神魂開啟玄牙海眼;而逢先生一路行來援手頗多,他陣前反水當真出乎意料,似是襄助玉墀宗遁逃,又好似救了我等性命。這……我心中當真不知該作何解,掌門可能釋疑?」
玄玉鏡對此卻無半分猶疑,冷冷開口:「何事不明?豈不知見果知因。御師自隕是為一「現」,玉墀宗遁走不過為「隱」。旁枝末節,障目而已,因而自擾何其可笑。」
原布衣倏的一默,片刻之後好似恍然,摺扇在掌心一拍:「原來如此,竟是我糊塗了!」他原本有些困頓的神色登時舒展許多,眉目間飛揚起來,「拋開御師先前所為,破開玄牙海眼不過是為使玉墀宗顯露人前;而玉墀宗安排逢先生出手,與其說我等僥倖逃出生天,不如說是他與御師彼此接招化招罷了。」說著話,他語氣中又不免帶上些頹喪,「只是可笑我等艱難險阻這一遭,原來不過他人眼中過路棋子。」
「那又與你何干?」玄玉鏡帶上了幾分不悅,「不管魔脈因何內訌鬥法,彼之一動,便是鍊氣界之機——你可曾想過,為何御師拚卻一死,也要打開玄牙海眼?」
原布衣對此倒是早有猜測:「他自絕前曾稱其為「鍊氣界中污濁隱秘」,想來玉墀宗這位北海魔脈之主在鍊氣界中亦有身份。這般作為,是欲使其面目暴露。只可惜海眼中只是驚鴻一瞥,我對此人形貌並無什麼印象,也未曾見過他出手。憑空猜測,太過荒唐。」
玄玉鏡點點頭,倒不疑他之言,不過自有一番手段,抬手向水幕中一點:「反識……」
原布衣頓時會意,不閃不避放開自身神識,剎那一縷靈光隔空遙度而至,一閃沒入印堂。玄玉鏡三指似拈似引,虛捋靈光又向旁邊另一道水幕引去,「溯源。」
那水幕中陡然光華熾盛,須臾明光隱沒,赫然竟見玄牙海眼破開一幕躍然其上,至逢先生驅動陣法遁走前後也不過片刻,那邊原布衣面色已然迅速蒼白下去。玄玉鏡見狀收手,注視水幕若有所思,片刻后伸手一抓,水幕畫面隱沒,一枚光球自內飛出落在他手中。
「掌門,這是……」原布衣未能從中看出什麼新鮮,只好開口再問。
「玉墀宗我自有安排,」玄玉鏡倒是先將這個話題擱下了,只道,「你如今專心滄波樓之事就好。」
「自當儘力。」原布衣開扇一搖,語氣稍覺鬆快,似乎甩脫了玉墀宗這一塊巨石重壓后登時輕鬆了幾分,「既有玄門接手,斷不容生出差錯。」
玄玉鏡「嗯」了一聲:「你之決斷不差,借取玄照寶鑒之事,我會派人助你。」
「多謝掌門。」原布衣含笑一拱手,稍稍側身,「屬下告退。」
玄玉鏡點頭,瞬間水光漫過映像遁去,歸復成一片水晶簾幕。而殿中內外無處不在的大小泉流聲也在同一時間再次活躍喧囂。遠近高低,水聲濺落,宛如樂章。
水樂聲中,玄玉鏡手中光球飛起,飄然落在夜菱歌身前:「菱歌,光碧堂之行交你。」
夜菱歌在旁聽了全程,伸手拿過光球,會意道:「父親欲請田掌門出手一查?」
「卜道雖是奇奧,也非全知全能。」玄玉鏡垂下眼皮,「你將光球交她一看即可,她自會明了。」
「我明白了。」夜菱歌頷首,「滄波樓中拘禁大批散修,此事不好久持,我即刻動身前往光碧堂。」
玄玉鏡緩緩點了點頭,不過又似記起什麼,隨口吩咐道:「你借取玄照寶鑒后,逕往滄波樓即可,羈押在後山那人也一併送去處置……就讓虞雲羅押送一趟好了。」
夜菱歌依舊點頭記下,又稍待了片刻,見玄玉鏡再無事吩咐,躑躅一下,還是開口道:「父親,追回白霂白霜的訊令已發出,此時令他二人回來,是要?」
「自是需他們接手風樓雙闕事務。」
不出意料的回答,但夜菱歌還是不免忡怔了下,忍不住道:「那緋小姐……」
話才出口,驀然滿殿流泉齊動,錚鏦之響錯綜而鳴,登時將她的聲音淹沒了。夜菱歌半截后話止在舌尖,糾纏着化作一聲輕嘆,悄無聲息退步向後,直到臨近殿門處才道了聲:「父親,我離開了。」
泉聲一靜,殿中玄玉鏡仍未再說話,只是背手拂袖,徐徐前行數步,身影一晃隱沒在了滿目雪練之中。夜菱歌眼前唯余空曠,也只能默默退出穹泉殿,循着晶石小徑獨自離開。
另一邊遠在滄波樓,原布衣卻是不知玄門中後來之事。他掐斷傳訊神識,伸手虛招,在他身側虛實幻化的錦繡圍屏頓時收攏,復化作摺扇落回掌中。順勢一展,對着自己連扇了幾下,稍有萎靡的神色便恢復大半,忽然望着不遠處招呼了一聲:「西雲主也有閑情出來散步?」
他所在處非是房屋院落,而是滄波樓內一片花木扶疏的小圃中心。細小卵石曲曲彎彎鋪成小徑通往外面開闊地帶,此刻果見人影一閃,步出一襲白衣。
原布衣搖扇一笑,隨即輕拂,一旁青石桌凳上化出一桌香茶細點,向著劍清執示意:「可用過早點?」
劍清執搖頭,幾步走過來,倒不是衝著那桌精細茶點,將手中一塊東西直接擺在了桌面:「此物交你。」
原布衣一低頭,赫然一塊完完整整的金漆神牌,式樣依稀有些眼熟。待到再看清楚了上面鐫寫的名號,臉色登時有些難看:「這……你從何處得來此物?」
劍清執以目示後山:「我早起又往背城嶺一帶走了一遭,本想看看可有什麼疏漏,偏就尋得了這個。」他又瞥了眼原布衣,直截了當道,「是在上青宗祖堂殘跡中發現,想來並無人以此格外作手。」
他說上一句,原布衣臉色便黑上一分,驀的展開扇子用力搖了幾下又向掌心一頓:「這些古傳宗門,最愛護短,又總有些讓人捉摸不定的機巧手段。哼!」
劍清執回來的一路上也曾想過這些首尾,如今已然淡定了,看着神牌道:「當時我等既曾拜其祖堂,便是認其傳承。林明……林清竹列名在上,其中因果需得慎重。明夷上青宗雖消弭已久,此事仍不可草率。」
原布衣又「哼」了一聲,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呷下一口頓了頓才道:「我明白……其實倒也不是多棘手之事,不過一想到被在這奇奇怪怪的地方擺了一道,偏又找不上那些早不知坐化了多少年頭的事主,有些鬱卒罷了。」
劍清執沉默一瞬:「舊宗先輩,倒也不必如此。」
「好吧,」原布衣飛快的搖了搖扇,「此事我心中有數了。不過西雲主大早出門,如今又匆匆特意找來把這麻煩交待給我,莫非是動身在即,便要離開了?」
劍清執點頭:「心有牽挂,不克久留。門中來人之前,蘭藎在此勞你照料一二。」
原布衣聞言挑了挑眉,忽然曼笑一聲:「碧雲天當今一代倒是趣味,一位雲遊天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宗主、一位終年閉門不出的代宗主、一位神化天下蹤跡杳杳的師老,連帶諸天雲主、各脈首徒,似乎各個都修成了雲鶴仙人,縹緲不愛過問鍊氣界中事務。若還是這般下去,神京赫赫威名,可莫要怪我玄門強壓上一頭了。」
劍清執愣了一下,似是未曾想過自家宗門如今倒是這般被別人看待。但若要說反駁,面對句句實言也駁斥不出什麼,閉嘴了半晌,才道:「宗門之事,自有宗主安排籌謀。玄門願持鍊氣界凜然大義,亦是眾修者幸事,有何不好?」
原布衣「哈」的又一笑,以扇頭虛點了點他:「好吧好吧,你們碧雲天都修成仙人,偏我們玄門各個皆是俗人。仙俗不擾,你且去,你且去吧!」
劍清執從善如流將他倒給自己的一杯茶拿起一飲而盡,杯落劍光展,一剎霞虹,早沖九天而去。
原布衣在他身後猶端坐桌前,片刻后徐徐展扇半遮了臉:「我記得舊卷有載,碧雲天昔年六祖證道,皆是一時軒昂人物,七祖亦然。偏卻在赤海魔行后,突兀成了當今這個閑雲野鶴般的模樣,內中緣由,真是叫人禁不住的好奇啊!」
幽林深處,寒泉不動,野齋希音。
枝梢清露朝夕滴瀝,掩門小齋靜無人聲。數日來晨昏輪轉,幽僻一隅似隔紅塵喧囂之外,遺世安存,偏得浮生。
林中不乏蟲鳥小獸種種生靈,小小野齋的存在似乎絲毫不曾打擾到它們的生活,半開半閉的門扇反倒引逗起幾分不安分的好奇心。濕潤的泥土地上清晰可見數行足印,或如枝叉或似梅花或只是蜿蜒一道長痕,深深淺淺斷斷續續從門縫中鑽入,但又都不知何故全數循着原跡離開了。不知是空屋難留客、或是屋主不待客、或是……旁的什麼這些靈智不開的野物無法理解的原因。
漸漸野齋四周窸窸窣窣的好奇響動散去,連寒泉畔也不見了那些靈動閃躍的小小身影。林中生靈重又歸復於自己慣常的生活,生存休憩,一如既往。
純然一片靜謐的野齋中,忽然傳出悠長一道吐氣之聲。
午後陽光斑駁於林葉之間,明處愈明、暗處愈暗。明暗爍動的界限中,一尾斑斕花蛇正無聲無息遊走在枝丫縫隙。同一株大樹的梢頭,一簇嫩葉新鮮,引來半空雀鳥盤旋落下,腳爪碰觸枝葉之際,潛伏蛇影攫撲而起,長牙猙獰,快若閃電一晃已挨上雀鳥頭頸之間。
一道肉眼難以窺見的波紋隨着吐氣聲自林深處擴散出來,似徐徐而至,蔓延至蛇雀相搏的樹梢卻只在須臾之間。林中大小生靈無所觸動,唯見一抹玄色光華染上蛇尾,眨眼間寸寸蔓延,所過處斑斕鱗色一皆染灰,生機剎那蕩然。蛇頭猶吐尖牙欲啖血肉,已再難進分毫。
然而雀鳥縱然逃脫蛇吻,下一瞬,那縷玄光流竄宛如失控,自正片片灰化的蛇軀盡端蔓出,追噬鮮活生機,又攀援上了雀鳥箕張的翅尖。灰染二度重來,虛空中驀然「啊」了半聲,玄光一爍迷離眼目,再看時唯有一縷清風拂過雀鳥毛羽,若非還有一小撮幾不可見的灰色碎羽飄飄落下,剎那死關一如錯覺。
那雀兒驚魂甫定,一聲呱啼,猛的振翅望空高飛而去。
半聲驚呼一轉化作帶着點不甘的悠悠嘆氣,嘆聲過半又斷。這一遭打斷了他的非是什麼蛇蟲鳥雀,而是一道輕盈又清晰的足音,毫無遮掩,分明踏在樹林外圍鋪滿的積年落葉上,又一步步分撥草木斜枝,向內行來。
尋常人不得見的玄色流光尚絲絲縷縷滯留林中,來人不在「不得見」之列,雲履從容,自一踏入便精準捕捉到了玄光的存在。幽林中無路,玄光所在就是欲行之徑。然而循光而去,每邁一步,玄光便退一分。步步隨進、寸寸縮斂,一進一退之間,不覺已身在林最深幽處,舉目便見一帶寒泉擁野齋,玄光倉皇一閃盡數沒入門中,來人腳步一停,站在了寒泉之畔,不言不語只以目視,再無旁的動作。
他這邊停步以待,野齋中卻立時有了響動。如玄光退時惶惶,一陣雜亂中還似有磕碰了的動靜自內傳出,隨即門扇「刷」一聲被拉得大開,四目猝然相對,分明距離上次分別也才不過數日,恍惚竟生出幾分隔世之感。
彼此怔忡,有約在前,算不得太過意料外的重逢,但還是讓劍清執忍不住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還是幾天前那副屬於「逢先生」的眉眼,身形一閃已欺近到咫尺之距,張了手臂似乎就要一把抱過來,又勉強忍住了,歡歡喜喜轉而去拉他的手:「小師叔,你來了。來,咱們進去好好說說話……」
劍清執驀的深吸口氣,及時抬臂一格,將朱絡熱切的手攔在身前:「玄瞳之力?」
朱絡一愣。
「你此刻是誰?」劍清執又追問一句,攔在胸前的手翻轉成抓,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另一手虛空一晃,陡然一片靈光如雨注下,金燈燦燦,法字周流,將兩人之身盡數籠於其中。
「……」朱絡瞠目抬頭,望了望盤旋於半空光芒熾盛的千燈帳;目光溜下,又落到劍清執着意板着的臉和抿緊了的唇間,默然幾息動了動嘴角,忽的就順着被劍清執捉緊手腕的力道向懷中一抽。力道用得奇巧,劍清執身不由己被帶得向前半步,下一瞬驀然手緊腰緊都被一股大力牢牢鎖住,驚愕一抬頭就正迎上了帶着股狠勁壓下來的放大臉龐,唇相印、齒相嚼,腦中意識登時倉皇幾分眩暈幾分:「你……唔……還沒……啊……」
從句不成句到字字無聲也未需太久,「噗」的一聲悶響,是突兀失了操控的金燈墜落到腳下的軟草地中。卵狀金盞旁,兩人腳步跌跌撞撞,進者急切退者踉蹌,帶着說不出的凌亂連退了數步,直到一人背脊退無可退被抵死在了一顆老樹榦上。
滿腹詰問試探、半喜半澀心思,皆成一塌糊塗。
再等到兩人能好好坐在野齋中安生說話,已是小半個時辰之後。衣冠儀態皆有些狼狽,好在此處偏幽,沒第三人在場,索性也就自暴自棄的隨他去了。
不過真正自暴自棄的大概只是劍清執一個,朱絡已是放肆慣了,不那麼端正的坐在房中唯一一張榻上,又不肯放開自見面后就一直攥緊了的手,劍清執只好也順着他並肩挨腿坐在一塊兒,倒覺得比之廝磨狎戲更要赧然,閉緊了嘴唇安靜半晌,直到腦中清明漸回,才開了口:「你不自覺說話,莫非還要待我樁樁件件問過去么?」
朱絡正一根一根摩挲他的手指玩,聞言便停下了,卡着指縫把手抓緊在自己掌心:「我怕你再不肯信我了。」
「我何時……」
「是我自身的過錯。」朱絡嘆了口氣,「若非問題出在我身,你又何必甫一見面便先祭出千燈帳?怕也是被之前屢屢的反反覆復折騰怕了……」
劍清執忽然就開始後悔自己才見面就不由分說將金燈照過去的舉動,雖說大半是因先在林中見到玄光溢散滋生出的擔心,但好似當真也有害怕朱絡又處在玄氣奪智靈識蒙蔽之狀的緣故。口中發澀片刻,方垂了眼道:「那又如何?縱然你再經歷何等不堪,我仍願來尋你。」
手上的力道登時又加重幾分,不過似怕傷人,旋即放鬆。朱絡的聲音像是嘆氣又像是在笑:「得你這句話,就是再被一百件法器驗照上一千遭,我也甘心。」另一隻手點了點自己胸口又按上劍清執的,「這麼好聽的心裏話,我恨不得剖開了裝進去。」
劍清執耳根霎時爬上些許燒紅,暗暗吞下兩口氣儘力再次端正回心思:「你既得了想要的話,接下來便老老實實與我說個清楚明白……那日在玄牙海眼,你為何要助玉墀宗一陣?如今你棲身於此,玉墀宗又在何處?」
前一瞬溫情脈脈,轉眼又成了三堂會審模樣。好在朱絡熟稔劍清執的脾性,心中只在歡欣暗道:「他當真是無論什麼時候都願好生聽我信我!」這才將自己從被玉墀宗所救,到被拘禁在玄牙海眼修習如何掌控玄瞳之力,再到被種下暗手化身前往滄波樓……諸事林林總總,無巨細娓娓道來。劍清執萬萬不曾料到短短時日,朱絡與玉墀宗間竟又生出這等牽扯,一時間腦中百般疑竇百般雜思,亂麻般繞作一團。他默默梳理半晌,猛然自中抽出一線最清晰的線頭:「玄瞳在你身上,當真已被收束住了?」
朱絡連忙點頭,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一把捧起了臉。左眼的皮肉傷早已痊癒,亦不見失智發狂時的魔紋流竄。劍清執湊近了細看,也只能看到一丸黝黑瑩潤,若非知其乃是異物化生,就與尋常眸子一般無二。
朱絡倒有了些不自在,下巴在劍清執掌心蹭了蹭:「別看了,不好看。」
「倒是看不出什麼異樣。」劍清執轉而輕輕碰了碰他眼皮,「但只是此事本身,就已太過蹊蹺。」
朱絡苦笑一聲:「我當真也是糊塗,糊塗玉墀宗是何謀算,也糊塗他想要在我這兒做什麼文章?總不至於他好端端一個魔頭忽來日行一善的興緻。而這一遭將我用過即放,愈發讓人揣摩不明。」
朱絡滿心疑問,在劍清執處也是同樣。順着他的話去想了半晌,毫無頭緒,突的抿了抿唇:「那就不想了。」
「嗯?」
「我是說,若始終不得頭緒,就暫且丟開吧。」劍清執快速開口,「只要他傳你的鎮壓玄瞳之法無誤,他事都可暫擱,你不如先趁此好生修習這門功法,勿再使己身生變。」
他說得急促,朱絡盯着他的眼神卻慢慢變得有些瞧稀罕般,直勾勾盯得劍清執住了口又忍不住將身體稍稍向後躲了躲,才「嘿」的笑出了聲:「因私廢公,好難得啊小師叔!」
劍清執霎時尷尬,咬了咬牙只覺說出口的字個個燙嘴:「你不喜歡?」
「是最是難得最是喜歡。」兩人間一退便有一進,朱絡湊過去偏要將下巴夠到劍清執肩頭,點了點又蹭了蹭,手臂也順勢繞到了腰上鬆鬆圈着,忽來一聲慨嘆,「偷得浮生半日閑!」
「不倫不類!」劍清執唾棄他一句,心頭同樣泛起股酸溜溜的滋味,試探着回抱過去,「是我不好,屢屢放你一身獨對不測,不能抽身相伴相助。」
「若是那般只惦記兒女情長,也就不是小師叔了。」
「縱然事後常常悔恨,若再重來,我的選擇總還不會變。」
「我明白。」
「不過這次我是下定了決心要來陪你。」
「我知道……啊?」朱絡本是貼着劍清執的耳廓黏糊糊應聲,應到半截兀的卡住,猛抬起頭,「清執?」
劍清執見他錯愕模樣不免帶上了幾分笑,但神態格外認真,又一字字說了一遍:「我這次出來,就好生陪着你,直到一塊兒回碧雲天。」
「回碧雲天?」朱絡像是傻了,學舌半句。
「嗯。當年之事,代宗主與大小姐未再繼續相瞞,大家的苦衷……我都已知曉了。」劍清執長長嘆了口氣,「任憑如何錯綜複雜,總會水落石出。到時,我要你堂堂正正的回去,回碧雲天,回南天離,你說,好是不好?」
「好得我不敢奢望啊,小師叔!」朱絡慢慢回過神,「且不說旁的,只如今玄瞳在我身上一事……」
「那你就將它完全掌控住。只要它能受你壓制,是在密閣還是在你身上,又有什麼關係?」劍清執語氣一轉,立刻變得斬釘截鐵,「碧雲天又豈會容不下你!」
「我……」朱絡話到嘴邊,繞了幾繞,最終成了一句應肯,「我定會儘力。」
劍清執得到他這聲應答,似也才鬆了口氣不再步步緊逼,忽的記起什麼,立刻又上下打量朱絡:「是了,除了玉墀宗種在你識海中的玄妙,你身上可還有其他的內外傷勢未愈?當時在玄牙海眼……」
朱絡見他說著話就來摸自己腕脈,便配合著伸手讓他搭上,眉眼間重新帶了笑:「有玄瞳之力,我自然無恙。你的內傷該比我重上許多,這才過去幾日,就算好生休養也不至於痊癒,這話合該我問你才對。」
「我有用過葯。」劍清執連忙自證,記憶中驀然小小翻騰,不知怎的想到了當日兩人皆傷困頓在三里村時,缺錢少葯的窘迫局面。彼時此時細算來還未轉過一載,如今再念及倒像是隔着了許多歲月。
朱絡見他突然失神,就又湊過去捏他的手,柔情蜜意喚了聲:「小師叔……」另一隻手還沒來得及攀爬回腰間,便見劍清執一抖袖,一隻素白丹囊兀的被抵到了胸前。
朱絡低頭看看,眨了眨眼:「小師叔賞我的安家費?」
劍清執立刻一鬆手將丹囊砸進他懷裏,才故作隨意道:「你在外漂泊多年,早沒了傍身的丹藥之類,我給你備下了些,你自己好生收用。」頓了頓,聲音不由自主變輕了些許,「裏頭還有些當年曾收拾過的你的舊物,你既然已好端端在這兒,也就不要繼續佔着我的地方了。」
朱絡訝然,抓起丹囊翻看,忍不住就笑起來:「舊物?都是些什麼舊物?」
「時日久遠,早記不清了。」劍清執別開頭,「你放心,代宗主不曾計較過這些。」
「師父豈會計較這個,師父當日怕是只想將我捆起來打!」提及裴長恭,朱絡不免又一瞬黯然,好在隨即飛快的將這點頹喪思緒抹開,偎依近了劍清執笑道:「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小師叔,我收了你的丹藥,你不妨也讓我助你療傷一回。我這段時日詳加參詳玄瞳之力,發覺其經由大衍轉心陣的收束后別有許多妙用,束之高閣不免暴殄天物。」
劍清執一愣:「玄力?」
話沒說完,就被朱絡一把拉進懷中,一隻手輕輕摸上背心:「小師叔,別怕,我想讓你不再怕它……不要怕我……」
劍清執正要掙脫的動作登時頓止,須臾片刻,就將身子骨儘力放得柔軟,幾近乖順的趴在了朱絡懷中,喟嘆般低聲絮語:「我從未怕過你,我只怕你不再是你……」
背後掌心的溫度輕而易舉透過層層衣衫烙印到皮膚上,隨之而至的是一波波柔和如暖水輕雲的精純靈力,涓涓潺潺、細細綿綿,撫慰向通身經脈五臟六腑。劍清執甚是愜意的長嘆出一口氣,在朱絡懷中趴伏得更舒展了些,慢慢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