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承平國潞州扶江縣,五月二十日清晨。
紀煬算是好好睡了一覺,只是剛睡下時夢裏閃過的人影讓他微微皺眉。
在他的夢境裏,出現跟他一模一樣的人,只是那人的眼神更加陰鬱,更多了許多憤憤不平,最後還哭着說,為什麼他爹不喜歡他,為什麼默許他到這種地方。
現在死在路上。
紀煬原本還擔心原主有什麼動作,沒想到他只是哭訴一陣,並未做出任何傷害人的舉動,他的憤恨也並未讓他做什麼不理智的動作。
等原主哭泣結束,他猛地看向紀煬,開口道:“既然你替我活了下來,那我能不能拜託你一件事?”
“讓你父親知道,你並不是一無是處,對嗎?”
紀煬微微嘆息,原主這種情況的子女,終其一生都想得到長輩的認可。
但他不知道,人心原本就是偏的,不管原主做得再怎麼樣,該不愛還是不愛。
看着原主漸漸消散時還在點頭:“幫我,幫我讓他們都後悔。”
那會紀煬醒了片刻,雖說他不能保證,但會盡量完成原主的遺念。
接着,又是倒頭就睡。
沒辦法,這身體趕了一個月的路,早就疲憊不堪,這會就算有天大的事他也要睡覺!
下半夜的睡眠一夜無話,等紀煬醒來的時候,小廝平安已經在旁邊伺候。
這小廝是個沉默寡言的性子,做事還算穩妥。
其他奴僕知道紀煬徹底成為伯爵府棄子,被伯爵默許送到偏遠之地,心中就知道這個嫡子已經有名無實,故而都不願意跟着。
唯獨爹娘受過原主母親的不起眼小廝願意跟着。
如此,便是個可信的。
紀煬洗把臉后,衙門食堂做好的飯菜已經端了上來,一碗米麥粥,熬得稀爛,看起來就不錯。
再有雜麵餅子跟幾個小菜,雖說一看就知道食材一般,可明顯用心的,紀煬自然不會嫌棄。
知道小廝已經用過早飯,也就不客氣。
紀煬想了想住在隔壁院子的“好友”麻奮,開口詢問:“麻奮還沒起?”
小廝答道:“小的原本也送了早飯過去,他那邊的下人說麻奮少爺累得很,所以要再睡一陣。”
紀煬挑眉。
這也正常,雖說麻奮家世不如原主,但在汴京也是嬌生慣養的,這麼遠的路為了折騰原主,把原主累死了,他更沒好到哪去。
紀煬順便道:“那就不要喊他,隨他去睡。”
正好有些事也要背着他做。
這邊吃過早飯,紀煬直接去了衙門前堂側廳,也就是知縣辦公的廳堂。
紀煬進去,就見前知縣在收拾文書,不過瞧着桌面整潔程度,約莫早就整理過無數次了。
老大人見着紀煬,眼前一亮,趕緊招呼:“正好正好,你要是得閑,咱們就把這事交接交接吧?”
可以看得出來,老大人明顯在剋制自己的激動,那種終於可以走了的激動!
見紀煬看出一些,老大人輕咳:“我一雙女兒已經幫我安頓好晚年,這次從扶江縣離任,回鄉去老家做個官學的閑差,約莫再過一兩年,就可以退休了。”
從接到任派到離開扶江縣,整整二十五年的時間,若不是有個不知情況的過來,說不定就要在這位置上退休。
紀煬瞧着,彷彿已經看到汴京那些人給他安排的道路。
那就是老死在這個偏院縣城裏。
紀煬笑了笑,跟着老大人熟悉這裏的事情。
等接手的時候才發現,老大人說縣衙很閑,這話一點也沒錯。
頂多誰家雞鴨丟了,轉頭還能找回來。
再有就是每年八月前,十一月前,收本年的田稅。
這兩次田稅一部分交到潞州城,剩下的則是扶江縣一年的花銷。
什麼?不是還有每月的商稅嗎?
老大人尷尬一笑,指了指道:“咱們縣城就一間雜貨店,還有一間酒樓,他們也沒什麼銀子。”
好慘的地方。
要知道各地財政基本就靠稅收,這地方土地貧瘠人口少,交的田稅就少。
店面更是只有兩家,更沒什麼銀子。
看起來縣衙能養起如今的七個人,也是緊緊巴巴的。
老大人見紀煬神色如常,也就稍稍放下心,隨口繼續交代其他事情,但說了一刻鐘,也就差不多。
等收拾到最後,紀煬看到老大人手中的幾本冊子,上面寫着扶江縣遊記,瞧着厚厚一本。
老大人看到紀煬目光,笑道:“這是無聊之作,平日縣衙事情少,我也就愛在附近逛逛,二十五年算是把扶江縣,乃至整個潞州,還有隔壁的涼西州,全都逛了遍的。”
然後寫下好幾本遊記,其中關於扶江縣的尤為詳細。
紀煬看了看道:“若大人不嫌棄,可否借下官一觀。”
沒想到老大人竟然有些驚喜。
在扶江縣裏,就他識字多一些,下面的縣丞,縣尉,許多字都是他教的,平時能用就不錯了,何論看遊記。
這還是許多年裏,頭一次有人主動要看他寫的東西。
雖說當年考進士的時候成績不佳,又因身後沒有根基,這才被分到扶江縣。
但老大人怎麼也是正經科舉出身,自然有些文采,沒人看他的文章,倒是有些落寞的。
老大人爽快同意,只是他後日要離開,需要紀煬快些看完。
紀煬拱手稱是,拿着涼西州,潞州所有遊記回到五斗院。
老大人不愧科舉出身,裏面記錄的內容十分詳實,紀煬單單看着就覺得身臨其境。
特別是越往後寫,下筆越流暢。
其中扶江縣的種種細節,在二十五年的補充下,已經給紀煬勾勒出整個縣城的風貌。
紀煬記憶力極好,認真看過一遍,許多東西已經記在心中。
這書看到黃昏時分,小廝才又來報了句:“少爺,麻奮少爺睡到中午離開衙門,先去酒樓吃了酒菜,然後又回去睡了一覺,他的人則在外面尋摸合適的大宅子。”
“麻奮少爺,不會要長住在扶江縣吧?”
尋摸合適的大宅子?
紀煬立刻坐直身子,笑道:“他才不會長住在此,明明是讓我長住才對。”
昨日紀煬假裝抱怨,說沒有墨石床,沒有大宅子住不下去。
這下不就有人操心了?
不過紀煬也好奇,背後的人到底許了多少好處,能讓麻奮如今盡心儘力?
管他呢,反正平白得個大宅子,不要白不要。
只是這位容忍的極限在哪?
他還想再試試。
只聽着五斗院門口來了不少人,紀煬讓小廝把遊記先放到房間,就見麻奮風風火火過來激動道:“紀煬紀煬,紀家大公子。”
“我給你買了處六進的大宅子,包管讓你滿意!讓你在扶江縣住得舒舒服服,怎麼樣?我夠朋友吧?”
六進的大宅子?
紀煬挑眉,隨口道:“那我說的墨石床,雕樑畫棟可有?”
麻奮一時語塞,立刻看向後面的下人。
那人趕緊道:“如今沒有,但少爺您可以添置啊,那麼大的宅子好好修繕一番,必然是最合您心意的。”
不等麻奮接話,紀煬就道:“麻奮兄還願意幫我修繕宅子?那可太好了,你可真是我最好的兄弟啊!”
“走!咱們去瞧瞧宅子什麼模樣!有什麼地方需要修繕的!”
走出縣衙,只見一條不算寬闊的主街,一眼就能看到縣城唯二的兩間店鋪,除開這兩邊的房屋之外,後面則是連綿不絕的田地。
如今五月底,麥子該收穫已經收穫了,只是他們這行人走在主街上,看起來格外乍眼。
好在縣城極少,麻奮要送給紀煬的宅子也在這主街旁邊。
路上麻奮不時剜一眼方才多嘴的小廝。
什麼叫老子幫他修繕?
這在破地方買個宅子要不了多少錢,但修繕房子完全不同啊!
以紀煬的眼界,那能修得湊合?
紀煬知道後面的暗潮湧動,但絲毫不介意。
至於麻奮為什麼這麼容易上當,現在也沒發現他故意的?
自然因為原主給他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絲毫沒發現異常。
到了大宅子門口,那宅子原主人已經在等候,瞧着是個中年漢子,帶了四五個小孩在旁邊怯生生地瞧。
這宅子果然跟麻奮說的一樣,六進的院子,進門便是殘破的影壁,往左進正堂,往右進後堂,連還有幾個小花園,可想而知宅子剛修建的時候有多漂亮。
只是家裏日漸落敗,後面子孫只得把房子典賣了。
大宅子裏有兩個院子還在使用,其中一個院子還滿是藥味,主人見此忙道:“只要你們買下了,我們立刻就搬走。”
這家大哥大嫂沒了,漢子的媳婦也生病,也就他帶着哥嫂的孩子,自家的孩子,又要給妻子看病,所以不得已典賣祖產。
這些故事麻奮並不感興趣,只是紀煬稍稍頓了下。
麻奮這會還在心痛他的銀子,就聽紀煬道:“好,五十兩銀子買下了。”
“五十兩?!”主人驚呼道。
他們這窮鄉僻壤的,能賣這麼貴的價格?
麻奮也驚了,這人原本的報價是五兩而已,甚至還能講講價到三兩。
紀煬沒問題吧?一口氣給到五十兩銀子?!
要知道這種地方的大宅子,有價無市,誰會買啊。
別看地方大,那也沒用啊。
“人家說了,報價五兩。你看你,買東西不看價格的毛病又犯了吧?”麻奮苦口婆心打道,“你也不問問價?”
紀煬挑眉:“什麼價?你不會連五十兩都不願意給爺出吧?”
“這不是一回事啊!”
“怎麼不是一回事,快快掏錢,還有你看着房子破的,修繕好再給我,這種禮物你也拿得出手。,豈不是讓人笑話。”紀煬說的隨意,但講的每一個字都是讓麻奮出錢。
麻奮一口氣差點沒憋住,就聽紀煬嘆氣:“再怎麼修繕,也不如我在汴京城郊那處宅院,真想回去啊。”
回去?
這怎麼行!
“好,給你修繕,只是我也不能常常在這,不如給你銀子,你來修?”麻奮咬牙,這位不是個會接人錢財的,必然拒絕。
誰料紀煬皺眉,想了想道:“要不然這樣,你回汴京的時候,應該能路過潞州城,從那幫我請些工匠過來,如何?”
“至於修繕用的東西,也一併幫我從潞州城尋摸買了。”
“我跟平安就兩個人,買起來太麻煩。”
紀煬說完,已經自顧自看起宅院,他不僅要錢還要人要東西。
有便宜不佔王八蛋。
麻奮張了幾次嘴,最後硬生生壓下去。
忍一忍,忍一忍,等自己離開,看他還囂張到幾時。
不過宅院的價格麻奮還是沒捨得給五十兩,最後在紀煬詫異的眼神中拿出二十兩銀子出來。
紀煬還在一旁故意道:“從不知道,你竟是個這麼小氣的人。”
小氣?
原本五兩就能買的宅院,二十兩買下,這叫小氣?
宅子的主人則是千恩萬謝,說他們家明日就能搬走,二十兩,足夠給妻子看病吃藥,也能讓孩子們吃飽飯了。
除了要另尋住處之外,其他都很好。
畢竟宅子賣得着急,這家男主人還沒來得及準備。
紀煬聽他要搬出去,隨口道:“不着急,反正房子不修繕好,我也不住,你想住到什麼時候就住到什麼時候。”
???
這話又讓麻奮跟男主人有不同的情緒。
麻奮發現,紀煬比以前更煩人了!
而男主人眼睛更亮,充滿感激之情。
買好宅子回衙門的時候,紀煬隨手拍拍麻奮肩膀:“記得還有墨石床,潞州城肯定有得賣,多謝好兄弟了。”
多謝好兄弟。
麻奮在背後眼睛都要冒火。
好好好。
就給你買,畢竟是你要住一輩子的地方。
讓你住到老,住到死!
扶江縣那個老官在這待了二十五年,你紀煬肯定只多不少!
坑了“好友”一大筆錢,紀煬自然心情舒暢。
回去之後,紀煬爭分奪秒繼續看老大人寫的遊記,以至於第二天一早,眼下黑眼圈已經掛上。
不等紀煬再開口,麻奮便黑着臉道:“知道了,沒有好宅子住不下去,給你買還不行!”
行行行,自然可以。
不過麻奮經過一夜也想通了,反正回汴京的時候確實要路過潞州城,到時候置辦齊全了,自己直接回汴京。
讓紀煬抱着工匠哭去吧。
雖然心裏安慰了自己,但這事總是越想越氣,看着紀煬就煩。
沒了麻奮在身邊,紀煬已經把老大人寫的遊記盡數翻完。
看完這幾書,紀煬對扶江縣的情況更加清楚。
知己知彼,才能更好在扶江縣待下去。
日子過得極快。
紀煬等人五月二十到扶江縣,如今五月二十四,也是老大人離開的日子。
跟老大人一起離開的,還有麻奮主僕。
兩者都有些迫不及待,恨不得趕緊離開這個鬼地方,看向紀煬的時候,眼神又帶了不同程度的憐憫。
麻奮憐憫中還帶了些幸災樂禍。
一到這種時候,紀煬就要張嘴了,那麻奮隱隱感覺到不對勁,可紀煬已經開口:“對了麻奮,你到汴京之後,把那葫蘆秀才給我弄過來,我有幾個新鮮念頭,跟他一起做幾盞精緻的酒樽,肯定極有樂趣。”
???
這個時候,你還在想怎麼玩樂?
麻奮只覺得紀煬已經沒救,人人都知道他到了扶江縣,這輩子的前程幾乎要斷送了。
可他一會想着大宅子享樂,一會還要找愛玩鬧的葫蘆秀才過來做些玩樂用的器具。
怪不得伯爵府要把他趕出來。
他們口中的葫蘆秀才,那在汴京也是有名的人物,考了三十多年也只是個秀才,索性放開了愛好天天研究葫蘆酒樽,做出來的物件足夠他在秦樓楚館喝酒喝到死。
這樣的人名聲不算好,可物件卻極盡精巧,但凡哪個風流公子攜妓出遊,要帶幾件他做的器具才夠風雅。
紀煬要這樣的人過來,只會讓人覺得他還是汴京那個紈絝子弟罷了。
眼前的麻奮不就是這麼想的。
至於那葫蘆秀才願不願意過來?
那就不是紀煬要考慮的了,就算單單為了繼續敗壞他的名聲,有人也會把葫蘆秀才綁過來的。
“葫蘆?”一旁的老大人忽然開口。
紀煬朝他稍稍搖頭,老大人心領神會,但隨即震驚。
扶江縣有個種葫蘆厲害的江姓人家,他家種出的葫蘆質好而輕,這已經是可以雕刻的上乘葫蘆,而且這其中還有不少單肚無腰柄的葫蘆,更適合做成各種飲食器具。
只是他們地方山遙路遠,很少有人知道這偏僻地方還有個種葫蘆極好的人戶。
也就是老大人在扶江縣多年,這才知道的,還寫在遊記當中。
不過紀煬搖頭就是不讓他提的意思。
老大人下意識又看了看他,雖說他不知道那葫蘆秀才是誰,但明顯感覺到新來的扶江縣知縣,在因地制宜,在想辦法讓扶江縣更好?
老大人連忙想翻出遊記。
他總覺得這東西在紀煬手中,會有更大效果。
誰料紀煬看出他的想法,提前攔着道:“已經記住了。”
果然!
新知縣看到遊記里的東西,已經想到發展扶江縣的方法?
老大人一陣激動,可他也瞧出旁邊新知縣好友的性格,只能委婉道:“扶江縣有你,或許是幸事。”
紀煬笑笑,目送老大人跟麻奮離開,最後忍不住喊了句:“麻奮,記得我的工匠跟材料!”
麻奮狠狠拉上車簾。
那是工匠跟材料嗎?!
那分明是他口袋的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