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番外九
從玉敬泉出生起,他就知道,這是個貧窮到不行的小村子。
這地方前幾十年才有人過來開荒,他們的父輩祖輩也是來這裏的第一批人。
好像是什麼兵士後人,打仗回來之後,把他們安排到潞州扶江縣,地方雖然大,但人少,說出去都沒人信的那種少。
這裏幾十年如一日,他都習慣了。
但祖父跟爹早逝,家中只剩下母親跟七八歲的玉敬泉。
那時候日子過的艱辛,玉敬泉看着黃土,看着遙遠的湖水,不知道什麼時候是個頭。
因為他家只有母子兩人,所以原本緊鄰湖邊的田地被人換成較遠的田地,每次給田地澆水都要跑很遠的距離打水。
這說起來簡單,可一擔擔水,從湖裏挑過來,一桶桶澆到田地里,太辛苦了。
七八歲的玉敬泉也努力幫忙母親做事,可更多,更繁重的農務還是在母親身上。
從那時候開始,玉敬泉就想讓母親過上好日子。
好在雖然貧苦,但沒什麼苛捐雜稅,他們又是寡母幼子的門戶,交的田稅也少很多,當地的知縣又是個窮地方,村子都沒幾個,所以來來往往的官員都待不了多久,就想辦法離開,所以對他們這下面不會過多關注。
有時候不過多關注其實是好事,既不會給他們好處,也不會帶來太大的壞處。
當時的玉敬泉以為這樣就是個好官了。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的過去,飢一頓飽一頓,他那時候最害怕的就是冬天,或者說周圍所有人害怕的都是冬天。
鄰居家冬日出生的小孩一個晚上過去,直接凍僵了。
這種事很常見,在這裏甚至不算稀奇。
或者說在整個承平國都不稀奇。
冬日太冷了,缺吃少穿,孩子凍死很正常。
玉敬泉只是為那個小孩子默默沉默一瞬,然後繼續撿柴火,冬日就靠這些東西取暖,渡過冬天。
所以他那時候最怕的就是冬日。
玉敬泉的母親是傳統上就吃苦耐勞的女人,她話不多,但幾乎無時無刻不在做事。
而玉敬泉也是個孝順兒子,儘力做自己能做的一切。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好在他跟母親兩人的吃苦讓生活越來越好。
隨着玉敬泉慢慢長大,家裏也有能打架的勞力支撐,周圍人似乎越來越和善。
當然,跟其他人戶還是比不了。
那一家都有好幾個兒子,好幾個孫子,他家還是單薄的很。
不過沒關係,他是村裡挑水最多的勞力,母親也是最勤快的婦人,所以日子越來越好。
一直到他十七歲那年,在他身上發生兩件大事。
一個是他娶妻了,是隔壁村的一個孤女,家裏有個後娘,對她很是不好,兩人打水的時候認識,之後成為夫妻。
另一個是縣城來了個新知縣,不過這個跟他暫時還是沒關係。
成親后的日子更好過了,婆媳關係不錯,夫妻關係也不錯,母子關係更是不用說。
隨後的兩三年裏,甚至他家還生了兩個孩子。
只是那些年的收成不太好,家裏人又多起來,眼看米缸要見底,在妻子找人說情下,玉敬泉決定去潞州城看看。
那邊說是會給他一個店鋪夥計的差事,離家雖然遠,好在收入不錯。
為了母親,娘子,孩子,他想出去闖一闖,看看能不能多掙點錢,讓家裏日子好一點。
至少在今年冬日裏好過一些。
他不想自己的孩子也被凍死,更不想一家人數着日子讓冬天趕緊過去。
看着母親越來越沉重的身子,玉敬泉肩膀上的擔子更重了。
他今年二十,已經可以支撐起這個家了。
玉敬泉去潞州城那天一家人都出來送,但能帶的東西也只是烙的幾張餅,還有裝的清水。
這樣足夠走到潞州城。
三四月的天氣已經有些熱,玉敬泉卻一刻都不敢停歇,除了吃飯睡覺就是趕路。
這條官道上的路不好走,來往也沒什麼人。
其實他聽說當地官員想修這條路,可一直沒什麼錢。
這些事跟他也沒什麼關係,玉敬泉只是埋頭在沒人的路上走着。
等到潞州城的時候,玉敬泉總算鬆口氣。
太不容易了,終於到了。
這個花了他家很多銀子人情才找的活計,終於要開始做了。
那是個糧食鋪,他說是夥計,其實就是搬搬抗抗的,做最重的體力活。
不過他這個人機靈,又肯幹活,說話雖然不多,可有些聰明,所以在鋪子裏做的還不錯,甚至性格都開朗了些。
畢竟這鋪子裏的夥計都是來打工的,潞州城又是什麼人都有,沒人會專門針對一個外來的窮小子。
在這個鋪子裏,老闆管吃管住,還給二錢銀子當工錢,玉敬泉幾乎一分不花,全都給到家裏。
二錢銀子,能讓家裏人過得很好了。
家裏的母親跟娘子又是吃苦的人,她們兩個還把田地料理的很好。
玉敬泉當初以為,自己就會這麼過下去,好好攢錢,以後回家多開耕田地,最好能買頭牛,到時候一家人就會輕鬆很多,說不定還能把房子修一修。
修房子,幾乎是他們玉家湖所有人最大的心愿了。
畢竟誰也不想自家雨天漏雨,冬天飄雪吧。
在潞州城的日子越來越好,玉敬泉甚至還跟着老賬房學了些賬目上的事,老闆知道了也沒說什麼,甚至還讓他用鋪子裏的筆墨。
那個老闆說,皇上下令,讓各地運河重新疏通,潞州的運河也在名單里,很快能重新開始用,到時候潞州城需要賬房的鋪子肯定很多,讓他好好學,說不定還能去他分店幫忙。
當時玉敬泉花了很長時間門才明白這句話。
各地運河疏通,潞州會多很多鋪子,連他們老闆都可能開分店。
反正就是一句話,那就是潞州發展會越來越好。
之後還看到一個豐邵縣的知縣,急急忙忙往潞州城這邊走動,說是他們一定要搭上重開運河這件事。
當然,很久很久以後,玉縣丞知道豐邵縣成為整個潞州最富裕縣城的時候,跟更明白那個知縣為什麼那樣着急。
這也是他很久以後才明白的。
有時候也不能怪他們抓不住這些機會,而是實在沒這個見識跟遠見。
反正那會的玉敬泉也不太懂,每日的差事跟學習都讓他焦頭爛額,好在一切都是有奔頭的,他似乎能看到自己以後當了某個鋪子的賬房,再把娘親妻子孩子接過來的場景。
從五月到十一月,二十歲的玉敬泉就是在這種日子裏日復一日,生活總會變好的。
很快就要到過年了,這次玉敬泉蹭了回隔壁縣拉貨的船,從隔壁縣回玉家湖,節省不少時間門,誰讓人家那邊有運河呢。
玉敬泉帶着買回來的年貨興高采烈,他甚至還買了不少炭火,今年冬天,他家一定會很好的。
但一回家,就看到自家門前被扔了很多垃圾,那些人還笑嘻嘻道:“看看你們家髒的,果然沒個男人就是不行。”
這明擺着是欺負人,玉敬泉東西一扔就跟人打架,甚至打到里長面前。
之後才知道,是他家娘子養的雞被人偷了,自家自然要找到賊人,誰知道那賊人就是鄰居,鄰居反咬一口,說他家窮成這樣,誰會偷他們家的東西。
要是以前的玉敬泉可能不明白,但他出去也大半年時間門,知道這就是惡鄰的借口,聽他們滿口酸話。
什麼“你家男人在外面那麼久不回來,不會是有了小吧。”
“你以為他在外面幹嘛,肯定花天酒地,你們還找誰做主啊。”
“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你一個女的好乾嘛?”
所以玉敬泉這種性格會跟人打一起來一點也不奇怪,這分明就是仗着他不在家,欺負孤兒寡母還有他娘子。
玉娘子也不是膽怯性子,但對方人多勢眾,確實沒有辦法。
有時候在這種地方,武力確實是種威脅。
里長來了之後,想着玉敬泉鄰居家人多勢眾,竟然開始和稀泥,鬧到最後正好下面捕快過來辦差。
事情直接鬧到知縣面前,那知縣也是今年剛到,平時是個不管事的性子,但為人還算剛正。
特別是這種欺負孤兒寡母的事情,實在讓他厭惡。
知縣給玉敬泉做了主,讓那家賠禮道歉,還賠償了偷的雞。
可玉敬泉暗暗覺得不對,這麼賠禮道歉,看着贏了,但以後自己出去做事,還是家裏母親娘子在家,肯定還會被欺負。
現在的玉敬泉已經懂得思考很多了。
冬日的時候玉敬泉跟全家商量,他不能再去潞州城,雖然那邊確實不錯,但他不能看着一家人在這被惡鄰欺負。
而且憑他的力氣跟銀錢,他們可以開耕種田,不會家裏人受欺負。
這是玉敬泉深思熟慮做的決定,潞州城糧食鋪那邊雖然覺得可惜,但也知道這是沒辦法的辦法。
畢竟村裡會欺負勢單力薄的人戶,這些大家都知道。
但經過這件事,跟那鄰居儼然已經結仇,他家人多勢眾,玉家湖的人大多數還是不敢跟他家有矛盾,全都避着玉敬泉家裏。
誰知道這件事被當初處理矛盾的知縣知道了,那知縣聽說玉敬泉會些算數,而且人也老實,乾脆讓他到縣衙當個小吏。
他們這扶江縣裏,會算數的人可不多。
也有人說,是玉敬泉故意放消息給知縣老爺的,更表明了自己會算數的事。
但這些事一直沒證據,大家也只是說說。
反正玉敬泉直接帶着一家人搬出玉家湖,直接在縣城生活,因為是縣衙的小吏,還找了知縣老爺重新在縣城周圍找了塊官田荒地,從此在縣裏住下來。
靠着當小吏的微薄酬勞,閑下來的時候再種田謀生,一家人的生活還真的操持起來。
玉敬泉會點算數,可並不知足,沒事就去請教知縣,想學寫字。
當時還有個叫凌俊鵬的跟他一樣,都在學字。
那知縣雖然不愛管事,可是個喜歡下面人貧而好學的,閑暇的時候自然同意教導。
玉敬泉覺得,讓他重來一遍,他可能都吃不了當時的苦。
每天天不亮去種田,然後去當差,當差間門隙再學字,就是想拼一拼。
其實當時只靠當差役的收入就不錯了,雖然母親身體不好,不能勞作,但他跟娘子兩個人完全顧得過來。
可他跟娘子心裏都憋着一口氣,都厭惡玉家湖的人,不就是欺負他們家窮,他們家人丁單薄。
所以他們一定要把日子越過越紅火才行。
在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門裏,玉敬泉看到玉家湖的人都沒好臉色。
而玉家湖的人臉色則慢慢變了。
在知道玉敬泉當上小吏的時候,心裏就不爽,頻頻找茬,不就是人人最看不起的低等小吏,有什麼厲害的。
在下面辦差,還是看各家人多不多,看誰家耕地多。
可慢慢的,玉敬泉越來越被知縣重用,甚至當了十多年小吏之後,通過考核,補了扶江縣主簿的位置。
還是知縣一手提拔的,說玉敬泉敏而好學,很合適。
再之後連縣丞的位置都兼任了。
換了其他縣可能沒那麼容易,可扶江縣窮,加上玉敬泉的各項考核都過了,上面也看在他們知縣在扶江縣時間門長,直接點頭同意。
那時候,玉敬泉已經三十七,他當了十六年的小吏,算是一步步熬到這個位置上。
在他成為玉縣丞的時候,玉家湖的人態度已經變成懼怕。
特別是玉敬泉穿着官服回鄉祭拜自己父親墳墓的時候,懼怕成了實質。
那些原本看不起他家的,還有看着凶神惡煞的鄰居,忽然變得有力起來。
玉敬泉還是懶得理他們,祭拜之後就帶着家人回扶江縣。
說實話,他那會心裏覺得特別爽快,憑着他的努力,終於一步步改變了整個家,他也能讓家人過上好日子。
但扶江縣的好日子,也就那麼回事。
因為這地方大家都窮,都吃不飽飯,不過至少,他家有地方住,冬日有些炭火用,已經很好了。
窮縣就是這樣,大家都窮。
他們知縣不愛管事,也不苛待百姓,自然也不會有外快。
可玉敬泉挺知足的,他從玉家湖一步步走起來,這樣已經很好了。
或許他的孩子會不一樣,他的孩子可以讀書識字,說不定會真正走出扶江縣。
時間門到昌盛三十二年,那一年玉敬泉四十二,當了幾年的玉縣丞,他對這裏事情已經很熟悉,跟玉家湖那邊的人也算井水不犯河水。
玉敬泉以為,這樣的日子也挺好的,他向來知足常樂。
可就在這一年,他們的老知縣接到文書,說扶江縣要來一個新知縣。
接到這個文書的時候,玉縣丞跟凌縣尉其實有點擔心,他們這種半吊子小官,在現在的知縣手裏還行,到新知縣手裏怎麼辦,說不定還會被換下去?這種事情經常發生。
不過他們也沒說什麼,因為都知道老知縣在扶江縣當了二十五年的知縣,早該走了,要不是這裏實在偏僻,其實不該在這這麼多年的。
懷着忐忑的心情,玉縣丞跟凌縣尉一起跟着去接新知縣。
剛看到新知縣的時候,玉縣丞只有一個想法,太年輕了吧,這十五六歲的樣子?
再看看他跟朋友的錦衣華服,那是他在潞州城都沒見過的好料子。
這樣的人,真的能當好知縣?他知道知縣都要做什麼嗎?
等知道他是買官來的,心裏更是一個想法,只要這個知縣不鬧事,讓扶江縣跟之前一樣,那就行了。
可惜這個想法並未實現,因為玉敬泉發現了,他們的新知縣非常厲害,雖然經常做些他們看不懂的事情,但結果非常好。
玉敬泉憑着自己認字,對扶江縣還熟悉,竟然真的留在衙門裏。
而他的新知縣一路帶着他們,竟然到了誰都不敢想的地步。
甚至是有些誇張的地步。
玉敬泉有時候都不知道,原來自己身上的潛力那麼大,竟然能做那麼多事。
他的娘子也是同樣厲害,自己跟人撐起香粉作坊。
那時候玉家湖的人見到他們一家,只有求饒的份,雖然他什麼也沒做,那些人已經害怕了。
玉敬泉也算實現當初的心愿,一家人平平安安,不用再害怕冬日。
他老娘走的時候,也是笑着離開的,畢竟最後的二三十年無病無痛,家裏還有人伺候,走的時候也高壽。
老年之後,玉敬泉就回到扶江縣守孝,那會他已經位居朝中正四品京官的位置,年紀也到六七十,乾脆直接致仕。
玉敬泉沒想到,他也會被皇上再三挽留,最後看他去意已決,這才點頭。
畢竟守孝確實是大事。
玉敬泉回鄉之前,自然還去見了紀煬,兩人其實無需多說,都是多年的好友了。
但玉敬泉心裏真心感謝紀煬,如果不是他,自己怎麼可能在朝中擔當要職,又怎麼會成為正式官員。
他當初只是想自己買幾畝耕田,好好養家餬口。
最後卻掌管良種司,讓天下人都有糧食戶口,這其中的差距,不可謂不大。
回家休息的時候,他跟娘子還是住在扶江縣,在縣城買了棟小宅子居住,再也沒有回玉家湖。
其實他對玉家湖已經沒什麼恨了,倒不是說原諒他們做的那些事,而是他永遠都不會原諒,並且也不在意。
那些人的愚昧是正常的,他又何必在乎再跟他們生氣。
可要是說回去,那又不可能。
之後玉敬泉還遇到他做過事的糧食鋪子的老闆,那個老闆也是白髮老人,但還記得當年的事,他也沒想到玉敬泉之後會有這樣的際遇。
這個糧食鋪子老闆,也跟他說的一樣,早就開了分店,如今最大的買賣是運糧賣到海外小國,每年掙得盆滿缽滿,當然家裏的生意已經交給兒孫們打理。
玉敬泉還去過之前那個老知縣的家鄉,知道老知縣走之前還在旅遊,寫了許多遊記,甚至還在想,若老知縣晚出生幾十年,會不會更開心。
因為現在的輪船火車,會更方便旅遊。
以後的很多年裏,玉敬泉一家都在扶江縣生活,他身上官職雖然沒了,可周圍官員都對他畢恭畢敬,每年秋季豐收的時候,還會請他去潞州城指點。
凌俊鵬在致仕之後倒是舉家搬到汴京,不過現在交通便利,每年都能見面。
玉敬泉看着幾乎翻天覆地的扶江縣,只有一個想法,他那會還覺得新知縣來了之後,扶江縣跟以前一樣就行了,現在想想,竟然覺得有點好笑。
不過也是,紀煬的能力,確實不可思議。
再想到自己的童年,少年,青年時期。
一切就想夢一樣,現在的承平國百姓不會覺得冬日凍死人很正常了。
他們再也不用懼怕冬天。
玉敬泉笑笑,手裏還拿着稻穗,這是紀大人最喜歡做的事,如今也是朝中很多人喜歡做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