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放下身段
又在馬車上度過了一天,雖然嘴上不說,但裴雲歸懨懨的神色也暴露了一路奔波的疲倦。
她打了個哈欠,想把積累了三天的乏味連着這聲哈欠一併呼出,揩去了眼角浸出的淚花,再一睜眼,便看見胸前直愣愣的一隻骨節分明的手,修長的指尖牢牢握着翠綠的糕點。
裴雲歸怔了怔,抬眸看向了這雙手的主人。
說到底,自京城郊外那一夜之後,裴雲歸合顧凜兩人就再也沒有說過話。
雖同住一個屋檐下,日日促膝相對,兩人卻心照不宣地維持着生冷的沉默。如同小夫妻吵架一般,誰也不肯讓着誰。
裴雲歸以為他們會一直維持這種冷硬的關係,直到終點。
卻沒想到這塊糕點的出現
顧凜偏着臉,眼睛不知往向何處,手卻一動不動地橫在裴雲歸面前,下顎綳得很緊,整個身體都像一根拉滿的線一般,透着緊張和不安,和平日的散漫判若兩人。
裴雲歸很是意外,在她的記憶中,顧凜總是有着他自己的高傲。
無論是與人言語時鳳眸微微上挑淌露的睥睨神色,還是平日身上不難窺見的從容與漫不經心,都昭示是這樣一個人,無論處在何時何地,都居於掌控者般的主人之態。
這樣的顧凜,從來不會妥協。
但這次卻對裴雲歸表露了休戰的前言。
實屬讓她沒有想到。
她總覺得,顧凜身上正有什麼東西在發生悄然的改變,正如過去那個真心實意的笑容一般。
裴雲歸默默接過糕點,輕輕道了聲謝。
顧凜主動對自己低頭,自己也沒有再生氣的道理,順着台階下去,對誰都好。
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涼風吹過,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
李清遠本想繼續往前趕路,待到深夜再找幾個旅館安頓他們一行人。
卻不想,天公不作美,雨越下越大,龐大的隊伍行在雨幕中更為危險,便只好就近找了一個小鎮安身。
好在鎮上遊人不多,許多旅舍空了下來,安頓他們還不算吃力。
回到廂房,已值深夜。
裴雲歸放下包袱,叫了熱水,便一面聽着雨聲一面泡了一個熱水澡。
前三日吃喝睡都在搖搖晃晃的馬車中,過得並不安生,睡到半夜被顛簸的山路晃醒是常有的事,接連幾日的失眠,已經讓裴雲歸眼底積攢下了厚厚的一層青黑。
如今泡在溫熱的水中,整個人便全然懈怠下來,被濃濃的困頓感包圍着。
等到水涼,裴雲歸才從裏頭起來,擦凈了身上的水珠,便吹滅燈盞,爬上了床。
這場春雨來得急驟,到了後半夜下得越發急促起來,打在檐上的噼啪雨聲在寂寥無聲的寒夜中格外清晰,冷風過境,帶起一陣鬼哭狼嚎般的泣音。
不知是風雨之聲太過鬧騰,還是夜中溫度突降,裴雲歸又從的雨聲中醒過來。
她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睜開眼,尚不知今夕何夕,目光自廂房的窗邊一晃而過,剎那間捕捉到那裏有一塊烏黑色的人形剪影。
裴雲歸突然僵住,還以為自己在做夢,猛掐了一把大腿肉,卻清晰地感受到了腿上傳來的鈍痛。
這一陣疼痛讓她感到不安,心跳徒然加快,裴雲歸抓住了因為恐懼而不自覺顫抖的手。
不是在做夢,那就是現實了。
深根半夜醒來,突然發現房中多出了另一個人影,不可謂不令人心驚。
那人不是惡鬼,就是歹徒。
而兩者之比,裴雲歸更希望是前者。
鬼魂只是裊裊一縷,人卻是實打實的。
且人心遠比惡鬼歹毒。
裴雲歸壓下恐懼,在心中瘋狂地告訴自己不能慌張,同時放輕呼吸,極力掩蓋自己已經醒來的事實。
又睜大雙眼仔細望去。
靠近窗戶邊的梨花桌旁,確確實實佇立着一個人影。
他背對着裴雲歸,微微低頭,不知在做什麼。
這個角度,裴雲歸只能看見他雙手伸到桌子上面,一陣搗鼓,隨後又將桌子上的東西往旁邊一擲,低聲罵了一句話。
與此同時,裴雲歸已經在枕頭下摸到了長鞭的棍柄。
還好她入睡前警惕地將在京城集市上採購的三件防身器具放在了枕頭下,才未使自己陷於孤立無援的狀態。
人影揉了揉臉,隨後將腳蹬踢到一旁,轉身朝床頭走來。
黑夜之中,裴雲歸緊盯着那個越來越大的影子,抓着長鞭的手猛然發力。
虛空中閃過一道短促的聲音,隨後,長鞭自枕下抽出,結結實實甩在了那個人影身上。
人影安然無恙地走到一半,卻未想到橫空生出的變故,一瞬之間,臉上就傳來一陣火辣辣的疼痛。
他驚呼一聲,捂着臉踉踉蹌蹌地倒向一旁。
裴雲歸目光一凜。
聽那聲音,是個男人。
她冷然一笑,手中長鞭甩得虎虎生風,如同傾盆大雨一般毫不留情地落在了人影身上。
既然是個男人,那她就更不能留後手了。
現下佔據上風,若不往死里揍,待他反應過來,反客為主,裴雲歸自己就很可能會淪為待宰的羔羊。
經歷過一次危難,她不會再讓自己再一次面臨絕境。
那人影受的第一擊本就不在預判之內,腦子還是懵的,便被接連而來的長鞭抽成了陀螺,渾身上下除了疼還是疼,沒一會兒就倒地不起,哀聲求饒。
心裏不免埋怨,自己造什麼孽呀來偷這家,半塊銀子沒撈到不說,還白白吃了一頓鞭子炒肉。
哀怨的目光越發後悔,最後試圖挨着牆壁逃出去。
裴雲歸將男人的動作收入眼底,當即從床上跳下來,赤腳站在地上,手上的鞭子半分不曾停歇,在空中舞了一個飛龍在天,便電閃雷鳴一般襲向那人影。
那人影雙目放大,驀地尖叫出身,拖着殘軀飛速後退,卻還是被那一擊打個正着。
「求求您了姑奶奶,不能再打了。」那人終於承受不住,跪地求饒,一把鼻涕一把淚,再打下去估計要鬧出人命,他只是來偷東西的,不是來找死的。
「小人發誓,此次冒犯,只是單純來您屋裏偷點銀錢好上路,絕非窺視姑娘芳顏,且剛剛一通翻找,小人什麼都沒撈着。」
裴雲歸披散着頭髮,冷着臉,夜色之中好似羅剎一般。
那人心驚膽戰地將自己縮在角落,捂着身上的傷口,瑟瑟發抖。
這哪是姑娘,這分明是玉面羅剎!
裴雲歸瞥了一眼自己被翻得亂七八糟的包袱,臉色再度陰沉下來,她冷臉從包袱裏面掏出一根麻繩,扔了過去,聲音冰冷,「自己把自己綁好。」
兩指粗的麻繩突然落在身上,那人帶楞了一會兒,還不待反應,便見裴雲歸甩了甩手裏的鞭子。
他雙目一縮,打了個寒噤,手忙腳亂地將自己捆了起來。
裴雲歸確定男人將自己綁好了,才走上前去,試了試繩子的鬆緊,為圖保險,又用自己的長鞭給男子捆了一圈。
她鬆了口氣,狂跳的心也逐漸安靜下去。
方才的表情不過是照着顧凜審問犯人的樣子模仿出來的,一個人對着另一個膀大腰圓的男人,說心裏不發慌是假的。
可心底就算再害怕,也不能在面子上認輸。
直到男人真被自己制住了,懸着的心才徹底放下。
後半夜被此事這麼一鬧,房裏平白無故多出了一個人,裴雲歸也睡不着了,索性就燃了燈。
待屋裏亮堂起來,她便搬着椅子坐在了男子前面,保險起見,裴雲歸又折回床頭,把枕頭底下的匕首掏了出來,重新坐回去。
看到燭影下閃着凜然寒光的鋒利刀身,男子遠本平靜下來的心又狂跳起來,嚇得半邊身子酥軟起來。
「姑……姑娘,好漢不動手,饒命啊姑娘!」
裴雲歸懶得聽他廢話,直接將匕首抵在了那人的脖子上。
「我有幾個問題,你一一回答:你叫什麼名字,從哪來的,為何會出現在我房中,背後可有人指使?勸你如實回答,不然……」裴雲歸眼睛一眯,手起刀落,隔了男人半邊衣袖,「倘若言之有假,我就像對待這片袖子一樣,對你割喉放血,再將你的屍體大卸八塊。」
「是是是,小人定如實回答,姑娘你將匕首拿開點,千萬別手抖……」
「廢話少說!」
「是是……小人,小人名叫陳二上,從……從莫桑縣來,一路奔波,身上的銀兩都花光了,便閉眼尋了這家旅館,趁着守門小二打瞌睡的時候偷溜進來的,本想順點銀錢供我上路,未曾料到……」陳二上窘迫抬眼,偷瞄了一眼裴雲歸的臉色,又哀聲哀氣道:「小人眼瞎,衝撞了姑娘,當真不得好死。姑娘隨便打我隨便罵我,怎麼都行,只求放了小人一條生路吧……小人上有老下有小家中還有三畝未開荒的田,就我一個獨苗苗啊,萬萬不能……」
「閉嘴!」
裴雲歸正在思慮陳二上話里的真假,徒然被打斷思緒,火氣更大。
她總覺得此人來歷不明,那什麼莫桑縣,她沒聽過,不過應當也是距離此處不遠的一個小縣城。
現下正值春耕,聽陳二上的描述,他應該是個農民,而農忙時節,他不在家種田餬口,往外跑什麼,況且家中還有老少,他作為唯一的男丁,更不應該遠逃故土。
況且大齊近來沒有戰事,他當也不屬於難民一列。
如此一想,便更覺那人言語漏洞百出。
看來是葯下得不夠猛。
裴雲歸甩了甩手,隨後猛地用力,刀身直接壓在了陳二上的脖子上。
她目露冷光,正要再出言威脅,卻聽外面傳來一聲巨響。
裴雲歸一怔,手下力道放鬆,收了匕首,目光直直射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