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抬棺出城
一大清早,晉陽城南門,早起的菜農,做生意的小商販,已是絡繹不絕,熙熙攘攘。但氣氛明顯與往日不同,緊張而又沉悶,今天值守軍警對進出人員的盤查,尤為嚴厲。
這時,一列出殯的隊伍吹吹打打,一路拋撒着紙錢,朝城門走了過來,白幡紙人,漆黑的棺材格外引人注目。
江雁翎披麻戴孝,手扶靈柩,低頭走在隊伍中間。
凄慘嗚咽的哀樂,被門崗執勤的士兵斷然喝止,一個班長模樣的偽軍走了過來,張口就罵:“他媽的,停了停了,大清早碰見埋人的,晦氣”!
送葬隊伍里一個中年漢子,趕緊跑出來,鞠躬遞煙:“長官辛苦,您受累”。
“今天一律不放行,城裏出了天大的事,趕緊掉頭,回去”,偽軍班長一副不容商量的口氣。
中年漢子立即貼了上去,把整包煙和一疊鈔票塞進對方手裏:“長官您行個好,只當積德行善,這死人下葬,不能錯了時辰,求您了,幫幫忙,給通融一下”。
偽軍班長收了錢,臉色緩和了下來。
“我們把人安置好,入土為安嘍,後晌回城,再給您老備一份孝敬”,中年漢子接著說。
聽到還有錢收,這偽軍立即換了一副嘴臉,搖尾撒歡地跑到站崗的日軍跟前,好一通連說帶比劃。
查驗完良民證,並被逐一搜身之後,日本士兵的目光停留在了棺材上。
“打開”!
“長官,這棺蓋都釘上了,死者是個年輕人,再打開的話,犯了煞氣可不好呀”。
日本兵雖然聽不懂,但是感覺到對方有抗拒的意思,立即嘩啦一聲子彈就推上膛,刺刀也頂了過來。
無奈之下,幾個腰系白布的男子,只好再次打開棺蓋。
年輕的周銘訓面容安詳躺在裏面,身上覆蓋著一條青灰色綢布。
江雁翎此刻已是淚水潸然,渾身顫抖,圍觀的路人,無不唏噓嘆息。
日本兵牽着狼狗,圍繞棺木轉了幾圈,用刺刀挑起死者遮蓋之物,在棺內胡亂扎刺了幾下,才悻悻離開。
送葬的隊伍總算出了城,悲切高亢的嗩吶聲再度響起。
大約走出十幾里,有一片小樹林,路邊樹上栓了輛馬車,旁邊站着幾個穿黑衣服的人。
送葬的隊伍停了下來,眾人一起打開棺材底板,從下面狹小的夾層里把沈穿石拉了出來。
連日以來的變故,加上蝸居在潮濕陰暗的地下室,使他原本就沒有痊癒的身體變得十分虛弱,精神狀況極差。任由眾人把他抬到鋪滿麥草的馬車上,至於要去哪裏,他仰面盯着天空,一路麻木,聽天由命。
龍背嶺根據地,位於太行山腹地深處,與鵝公嶺,五女峰這兩個根據地形成掎角之勢,遙相呼應。八路軍新三團的後方醫院和團部就設在這裏。
醫院是山腰間一處廢棄的寺廟,連年的戰亂,和尚早都跑光了。
沈穿石被安置在後院一個獨立的房間裏,陳設簡陋,卻乾淨整潔。
進出的護士和醫生都穿着青灰色土布軍裝,態度和藹。讓他驚奇的是,其中竟然有個皮膚白皙,金髮碧眼的外國女子,同樣的灰布着裝,樸素而又幹練。問過護士才知道,是八路軍總部醫院的醫生,國際援華委員會一支醫療小隊的成員,叫艾麗薩。
晉西北的小米粥特別滋養人,偶爾還能吃到當時極為稀缺的雞蛋,半個月不到,沈穿石身體已恢復了七八成,除了腿還有點不利索之外,已經基本是個既精神又年青的俊小伙了。
只是自打來這之後,就再也沒有見過江雁翎,這讓他一直惴惴不安,追問護士,每次都說過幾天會來。
這天吃過早飯,他拄着棍,扶牆走出房間,院子裏十幾個輕傷員,在女護士的指揮下唱歌,歌聲輕快嘹亮,陽光穿過樹梢,灑落在花花綠綠的幾個本地姑娘身上,她們有說有笑地幫忙晾曬紗布,繃帶和一些床單衣物。
穿過院子,邁出廟門,眼前豁然開朗,河川逶迤,平原廣闊。他深吸了一口山間的冷空氣,頓時神清氣爽。
門口的台階旁,站着一個年紀十五六歲的小戰士,鼓着腮幫子,在練習吹號,號聲嗚咽,斷斷續續。
沈穿石走到跟前才發現,小戰士的左手齊根而斷,白色紗布裹着孤零零的腕部,觸目心悸。
見有人過來,小戰士停止吹號,露出一個靦腆的微笑。
“小兄弟,怎麼稱呼”,沈穿石也一笑。
“栓牢,牛栓牢”小戰士答道,並回問:“大哥你是幾營的?還是縣大隊的”?
沈穿石竟一時語塞,不知如何應對,就敷衍着說,秘密部隊,不能說,有紀律。擠了擠眼睛,假模怪式地胡弄了過去。趕緊岔開話題:“兄弟,你這手是……”?
“上次反掃蕩,在八里溪村和鬼子拼刺刀……”栓牢的眼神有些黯然,很快又恢復了明亮:“連長說了,我還可以吹號,出院后,就讓我當司號員”。
他接過栓牢的軍號,怎麼也吹不響,吹得鼻涕口水一塌糊塗,還是沒吹出動靜。
一向能說會道,自視甚高的沈穿石,此刻面對牛栓牢,這個十幾歲的八路軍傷員,沉默了,甚至是迷茫了。
在龍背嶺這些天的所見所聞,都讓他感到新奇,這裏的氣氛是那麼與眾不同。
這裏的人們生活清貧,卻又從容不迫。
這裏的人們被一種磁鐵般無形的吸引力,緊緊地凝聚着,互相之間無條件信任,不分彼此,樂觀積極。
沈穿石每天都會被感動,平時司空見慣的一聲問候,一陣歌聲,都讓他感覺那麼彌足珍貴。
於是,附近的村莊和八路軍訓練場旁邊,便經常出現一個拄着拐棍一臉懵逼的年青瘸子。偶爾迎面相遇的人沖他點頭問好,忙忙碌碌匆匆而過,留下瘸子獨自徘徊,久久悵然。
沈穿石暗自發誓,一定要為這裏的人們做點什麼,並且是在能丟下拐棍的那天就立即行動。
因為這裏的人救了他的命,更是因為江雁翎,他心裏已經完全確認了江雁翎就是這裏的一員。
江雁翎是在一天晚飯時來看他的,當時他正在唾沫橫飛表情誇張的對着艾麗薩,邊說邊比劃,還把拐棍丟下,現場踢了幾個連環腿。當他扭頭看見江雁翎出現在眼前的那一刻,立即就咧着嘴笑了,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笑得很難看,有點像哭。
江雁翎給他帶了幾個蘋果,還有兩盒香煙。並說了周銘訓已被安葬在附近的山坡上,有空了會帶他去看看。還有就是自己過段時間要離開這裏,組織上已經決定了的。看看時間不早了,也沒再多聊,就匆匆告辭了。
龍背嶺根據地的清貧程度,確實讓人難以接受,就如同八路軍總司令詩里寫得那樣:“駐馬太行側,十月雪飛白,戰士仍單衣,夜夜殺倭賊”。入冬這麼久了,很多人還穿着單衣,就連剛見過面的江雁翎也不例外。
當晚,沈穿石那顆報恩的心已經實在按耐不下去了。熄燈號響過之後,他拿了個蘋果,去找牛栓牢。
他說栓牢呀,這附近有沒有土匪,古墓,或是該死的土豪惡霸這些東西?
栓牢啃着蘋果說土匪沒有,古墓不清楚,該死的惡霸就有,橋頭村的董漢章,禿耗子和他家在臨平縣城當偽軍隊長的二小子,噢對了,禿耗子就是石漢章。
回房間后,沈穿石一夜未眠,在陋室里來回走動,他興奮莫名,籌謀着自己的計劃,急不可耐,如同熱鍋上的鍋蓋,已經摁不住了。